帐篷里安静到舒兰与幻听,她觉得自己听到了秒针转动的嚓嚓声,但随即意识到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地方哪儿有表?
不过是太过安静太过紧张,仿佛每一秒都有了重量,压在人心上。
“朵查。”索摩口中呼唤一个音节,大概是那门口的青年的名字。
他站了起来,朝她走去,说着什么,但或许是错觉,舒兰与觉得他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干涩,与方才神完气足跟峄城公主抬杠时颇有些差异。
他走到索摩面前,单膝跪下,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受伤的手,正要说什么,却被索摩狠狠抽了一个耳光,甩出的血珠飞溅在他脸上,缓缓流下脸颊,情状很有些可怖。
他捂着脸,看着索摩,或许是想摆出一副震惊的模样,可却被索摩骤然加快了语速的抢白逼得说不出话来。
舒兰与看看杨英韶,悄声问:“她怀疑他?”
杨英韶点了点头,眉心紧蹙。
这不是他们燕国人该听的事情,但现在总不能抓起公主跑出去吧。
只能在这里看着,看着朵查步步后退,看着索摩步步紧逼,看着她不顾手上的伤口,一双眼睛亮得像是滚着火苗。
终于,索摩叫了一声什么,帐篷外顿时抢进五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来,他们将朵查一把扭住,舒兰与分明听到了骨头断开“喀”的一声轻响。
他的额头顿时滚出大颗的汗珠,嘴唇变作失血的白,却不知哪里来的硬气,终于开口说话了。
于是杨英韶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
“他说什么?”
“他说索摩女酋不配当柔然人,宁可给大燕做狗,也不肯帮援同族。”杨英韶不错眼睛地盯着那数人,握着公主的手却松开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不敢保证这些柔然人想做什么,他们会不会被这个人的话语蛊惑而发疯。公主在这里,容不得半点儿闪失。
可峄城公主却哼地一笑:“说得好有道理,虎儿察部若不跟大燕做贸易,也不会发家,若帮援同族,难道又能落到什么好处?那些同族不是还想夺了虎儿察部的牧场吗?他这话骗骗外人还好,要骗索摩,行得通么?”
杨英韶没有应答,他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别人能听懂公主的话,若是能,又会怎么想。
不同部落的柔然人,即便风俗相近,语言相通,可也不是铁板一块。如今执掌汗廷的家族更是算得上草原新秀,各部酋长未必服气可汗,更不见得听可汗调配。因此上各部互相结了仇便往往要厮杀征战,所谓的“同族之谊”,淡漠得几近于无。
但万一有几个脑袋不清楚的,跟这个朵查一样呢?
索摩不理他们,只沉着脸说了几句话,几名强壮的卫士齐声答应,竟压过了外头的风声。
朵查也顾不上别的了,此刻竟然声泪俱下地诉说着什么,索摩剑眉微蹙,转身捡起落在地毯上的半截断刃,捅进了他嘴里。
他再也说不出话,血沫子沿着嘴角往下流,索摩叹息着说了什么,那些壮汉便将他拖了出去。
索摩转头看向他们,抬抬唇角:“当真是对不起各位贵客,我没有管好手下的人,叫各位受惊吓了。但是今后,我们中不会再有这样的奸细……请你们放心。虎儿察部要跟大燕长久来往的信念,不会改变。”
说罢,她抬眼看向杨英韶,示意他可以翻译了。
峄城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道:“那……若是没什么事,我们就先回去了,那些坏人或许须臾即到,请姐姐也尽快安排……万万保重!”
杨英韶问:“姐姐?”
峄城公主点了点头。
他便按着她的原话翻译,竟引得索摩笑了起来:“殿下妹妹也多多保重。明儿早上咱们再谈榷场上的事情!”
她……这么有信心吗?
舒兰与虽觉得索摩的信心实在成谜,但峄城公主都没说什么,她便更没有机会发言,只好跟着他们出了索摩的毡帐,乘马回去。
风已经很大了,仿佛还裹挟着细碎的沙土,抽在脸上生疼,叫人不敢睁眼睛。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作战,若是没有叶清瞻的消息,毫无防备地被敌军偷袭,怕还真是麻烦了……
峄城公主却不顾天气糟糕,坚持要去慰问一下将士,舒兰与只好跟着,少不得将眼睛尽量眯得更小一点儿。
可公主却是有精神得很,她的酒劲儿大约是过了,此刻也不用人扶了,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沿着卫戍的兵士们点起的篝火,一处处走下来,勉励他们抓住建功立业的机会,尽量多抢人头……
有赏金,有好多赏金。
舒兰与本想提醒公主,这种天气叫人打仗,什么赏金也抵不过想闭眼的本能。却不想将士们齐声应诺,仿佛胸有成竹。
舒兰与忍不住咳嗽一声,杨英韶循声望来,她便问:“令尊练兵,还要教他们在风沙天睁大眼睛么?我看将士们很有信心,可是若在风沙里厮杀,睁不开眼,便是再多赏金,又怎么去拿?”
杨英韶失笑道:“怎么会训练他们瞪着眼睛迎风沙呢?北地的沙子大起来,能生生将人眼睛打瞎的。家父只是准备过羊角镜罢了。”
“羊角镜?”
“尚女官可曾见过羊角灯?同那羊角灯相似,将羊角剖片,缓缓烫软压平,再反复打磨,便可透光视物,再在盔沿下开缝,将羊角镜别入,便能在风沙里睁眼了。只是这羊角镜制作不易,平素保管起来也需小心,是而平日里并不在将士们自己手中保管,逢着出去巡边时才领的。”
正说着,便见几名小校捧着盒子跑来,打开了盒子,取出的正是他说的“羊角镜”。
那东西的质地并不十分澄澈,举起来挡在眼前也不大清爽,若是用惯了现代人的护目镜,只会觉得这玩意儿碍事。可在此时此刻,羊角护目镜也是好东西!
军士们各自领了护目镜去试戴,不合适的寻人交换交换,不多时便人人都戴好了这东西,很可以睁大眼睛了。
……军工科技发达就是了不起!
舒兰与不由问道:“这东西是什么人做出来的?好灵巧的心思。”
杨英韶轻轻咳嗽了一声:“家母的侍人……”
“……”
别人或许不知道他在说谁,但舒兰与明白啊,什么“家母的侍人”,就是苏流光嘛。
配角们永远不可能搞明白,一个穿梭在各个时空收集科技点的女主,她脑袋里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真厉害。”舒兰与真情实意地称赞,然而眼见杨英韶露出了一点不自得的神情,她立刻纠正发言,“我是说府上人杰地灵。”
“……”杨英韶努力营业着微笑了一下。
人杰地灵真的可以这么用吗?
再者您尚女官当年也是我家里出去的,这话您说合适吗?
在无法言说的轻度尴尬气氛中,叶清瞻晃回来了。
“哦哟,这是什么好东西?”他两根手指夹住一片还没有发出去的羊角镜,“太阳镜?”
“是羊角镜,卡在头盔前头挡风沙用的。”舒兰与急忙纠正他,不知道为什么,叶清瞻一点儿也不在意在她面前说出各种各样的现代词汇。
“羊角镜……”叶清瞻将那玩意儿挡在自己眼前,眼前一亮,微微挑眉,“哦,好东西,是好东西。有这个,在风沙天打仗就不怕不能睁眼了!我说世侄啊,府上这样不大厚道。你们既然有这样好东西,为什么不推广到全军呢?我们南军虽然很少碰上这种大风沙,但这玩意儿拿来挡雨,想来也不错得很哪……”
自打看到峄城公主和杨英韶亲昵得有点儿过分的样子,叶清瞻就决定,必须好好压榨一下这个企图成为他侄女婿的小子……
杨英韶勉强露出微笑:“殿下,这东西在北地也只有出关的军士才能领用的,并非全军皆有的装备啊……羊角镜需得有手艺人去一只只做,保管也麻烦,我们也用不起许多。再者,现下效果如何,还需要试试才瞧得出……”
“羊角值什么钱了?你只消将工艺告诉本王,一年之后,我还你一万副,不,五万副,教令尊麾下将士们人人有的戴,如何?”
有了土豆,叶清瞻自觉腰杆儿极硬,很可以拉出许多农民来干手工业了。
杨英韶心窍一亮:“这羊角镜的手艺,是从羊角灯笼里头分出来的,生出这个念头的,则是殿下要的那位管家娘子。殿下若是想要手艺,何不问她?”
“哦?”叶清瞻登时大为惊喜。
鹿鸣只跟他说过,这位极其出色的苏姑娘织出了蕾丝花边,研究出了精油皂,是京城贵女们离不开的爱物背后的研发能手。叶清瞻想想她原是官家女,或许生来便有些生活情趣,能踅摸出这些东西也不奇怪,因此索要她来时,也只想着,能不能让她再开发些新东西,卖去南梁捞外快。
可她竟能研究出这种在军中堪用的小物!
这便是个宝了!
杨英韶急忙趁热打铁卖安利:“那位苏姑娘蕙质兰心,不止于此,若是殿下需要什么东西,尽管与她说,她有的是好主意。”
叶清瞻喜上眉梢,连连道“甚好甚好”——他本就有个鹿鸣,再来个苏流光,无敌!
而舒兰与站在一边儿,原本是望着公主的,可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正看到叶清瞻笑得挺欢畅。
在意识到自己的作为之前,她就垮下了脸,扭过了头。
要我帮忙的时候,就想着求婚,听说苏流光好用,又笑得这么开怀?原设定里的毅亲王都比你像个人啊叶清瞻,至少人家没指着真爱给他打天下!
你,狗中狗!
她心里痛骂叶清瞻,不料横风扫过,左眼登时一阵剧痛,异物感格外明显。
她甚至不敢睁眼,只觉眼珠子轻轻一动都疼,眼泪夺眶而出滚滚而下,看起来哭得甚是凄惨。
峄城公主恰好给将士们鼓完劲,一回头便看到舒兰与掩面痛哭,不由一怔,然后生气:“阿婉你怎么了?表兄,皇叔,你们谁欺负阿婉啦?”
舒兰与呜声咽气:“没有,殿下,只是沙子迷了眼睛罢了……”
峄城公主狠狠瞪了摸不着头脑的两位男士一眼:“别哭别哭,我们回帐中去,我让她们帮你洗眼睛好吗?别哭啦,我皇叔是个蠢胚!”
啥?
叶清瞻剑眉微蹙,不知所以,杨英韶一怔,在心上人的眼刀下福至心灵。
他扭头看了一眼叶清瞻。
……哦,可能有些羞答答的八卦在他不曾路过的时光中静静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