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看吗?我特意叫人这样给我打扮的!”公主兴致勃勃地索要夸奖。

  “好看啊。殿下怎样都好看,今日格外好看。”

  “以后我去习武,便这么打扮行不行?”她问。胡女装束又能显示她是个小美人儿的事实,又是轻捷方便不碍着舞刀弄枪,公主很是喜欢。

  “每天都要编这几十条辫子,不嫌麻烦?”

  “可是若只编一两条辫子就不好看了呀。”峄城公主眨眨眼。

  果然还是要美的。杨英韶便笑:“殿下想打扮,自然是行的。”

  公主随手捋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得意极了,道:“那我再叫人给我做几身胡服——他们的衣裳可真轻便,怪不得舅舅说他们的女人也都会骑射呢。”

  杨英韶心中微动,道;“柔然人以强为尊,不单是劫掠咱们,他们自己诸部落之间也多有征战。若是一个部落的女人也精于骑射,可不就是比别人多了一倍的士兵?只是大燕不好学着他们,咱们没有那么多骏马,多半时候还是要靠穿甲的步兵。那甲胄沉重,寻常女子不易承负,更难以在披甲之时挥舞刀枪。”

  “那我能么?”

  “殿下若是坚持下去的话……令工坊打一身坚固的轻甲,应该是可以的。”

  “……也就是说,我都累成这个样子了,还是穿不了男人的甲胄?”峄城公主未免大受打击。

  “殿下,您的身体本就娇弱,不必十分逆天而行。军人的甲胄沉重,一是因时刻可能身履险地,不得不护好自己的身躯,二是最轻最坚固的铠甲造价不菲,便是寻常军官也穿不起,只能舍弃些轻便好保性命。”杨英韶道,“何必非要跟男人们比较呢,过些日子殿下也该读兵书了。要做将军,这兵法上的造诣,可比自己厮杀的本事要紧得多。”

  “为什么?”

  “战事若是惨烈到了需要主将上阵肉搏的时候,便是那主将真真不堪用了。”

  峄城公主恍然:“所以只要兵法学得好,就不用自己亲自上阵打仗?那——表兄又为什么要习刀枪弓箭?”

  杨英韶:“家传的本事,不学可惜。”

  杨家原本也不是前朝的大贵族,乱世里以武起家,先是做了军阀,才投靠了叶家,一路战功赫赫,立国后封了侯。这家传武艺,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不学的确可惜。

  永宁侯之所以会跟皇帝建议将家传绝学广授三军,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反正是战场上的本事,不放回战场上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可这话他直白地说出来,便叫公主忍不住莞尔:“那为什么要教给我呢?”

  杨英韶实在不会应付小朋友的好奇心,只得实话实说:“因为臣也不大会别的。再者殿下体弱,习武也能强健身体,倒不是坏事。”

  “……难道,不是因为看我天资过人,不习武实在可惜人才了吗?”公主有些失望——前几天她意外听几个宫人聊宫外的话本,十分感兴趣,自己却没空儿读,只能缠着尚婉仪给她讲了一段。舒兰与哪敢和她讲古人喜爱的狗血爱情故事,只能现编一段武侠,所幸她本就是干这个的,编起来倒也方便:一名贫家少女,因天资过人,先后被几位武艺高强的侠客收来做徒弟,学成之后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十分快意。

  峄城公主很喜欢这个故事,这让她想到了皇叔毅亲王,武艺过人走江湖,那是多么快意的人生,她若不是要为这家国分担太重的责任,简直也想求父皇给她寻个剑术超绝、手发银针、高来高去、颜容若仙的美人师父了——杨表兄不行,他能盘马弯弓,但要说呼地一下飞上屋檐,大约是做不到的。

  “……是谁教给殿下这些话的?殿下身娇体弱,于武艺一道,天资相当有限,幸好踏实勤勉,方有今日成就。”

  峄城公主“啪”地便撂下了一张脸:“走得这么慢,怪无聊的,我想跑一会儿。”

  不等杨英韶回答,翅膀硬了的她扬手便是一记响鞭。马是早就驯熟了的,腿长跑得快还听话,这一声鞭响尚未落地,便撒开四蹄奔驰起来。

  杨英韶被莫名其妙甩了一把脸色,先前还惊异,稍稍思忖才晓得,是公主没有得到想要的夸夸,小小的心灵受到了打击。

  忍不住一笑,也策马追了上去。峄城公主的骑术是他教的,但小姑娘在这上面的倒是很有天赋,给她一匹好马,能跑得谁都追不上她,天然一个撒腿三千里的好料子,今后哪怕再发生前世一般的惨事,想来她也能溜之大吉。

  然而今日,他刚追出去没多远,便见前面的小姑娘急勒住了马。骏马甚至人立起来,嘶鸣一声,倒是将他吓了一跳。

  “表兄,你看那个!”峄城公主顾不上和他置气了,指着冰河中央的一个什么东西,道,“那是什么?是个人吗?”

  杨英韶定睛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见河流中央那还没被冻实的一股水流里绞着一大团布料,水流鼓荡之时,那一片布也起起伏伏,但起伏几回之后,他便看得出了,那还真是个人形。

  这个天气,泡在冰河里的人,只怕是死硬了。

  公主不该看到这种东西的。

  “殿下等等,臣带人去看看。”他说。

  峄城公主在原地看着他带了一票侍卫过去,将那“人”从河里捞了上来,可紧跟着,便在河边僵持,久久不动,也不说回来同她回禀一声,那好奇心便压都压不住了。

  索性亲自过去看看——还没下马便瞧到了,那真是个人,瞧颜面身形也是个少年,衣衫单薄破烂,只是容颜俊得异常。哪怕他脸上毫无血色,肌肤白里透青,可还是俊秀啊。

  那种好看,跟杨英韶不是一个路数,这少年瞧着,竟有些像姑娘。

  有金吾在试他的呼吸,好一会儿之后,向他们道:“殿下,世子,这人还活着。救吗?”

  “救呀。”峄城公主不假思索道,“他这么好看,死了怪可惜的。”

  听到那一声“殿下”和她的话语声时,杨英韶才突然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公主,道:“这人已经在冰水里泡了许久,天寒地冻,未必救得活了。”

  公主却道:“咱们不是带的有营帐吗?把营帐搭起来,煮些热汤水,好歹试试嘛。表兄……我知道你是怕救不活了晦气,可这人虽然穷了点儿,也是大燕百姓,能活他一条性命,也是好的。表兄,答应嘛,我们救救他吧?”

  杨英韶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合诵着“不好”——救这样的人做什么?你活他性命,他却伙了别人,骗我害你!

  人都说医者父母心,不是为了救人性命,何必吃苦学医?然而尚鹿鸣的心肝肺却都是烂透了的!

  苏流光与峄城公主势不两立,用了他的毒药,害得峄城公主流产。怕被公主追究,又向他讨了药剂,装死逃出京城。而这还不算完,这个畜生为了苏流光千里奔至北地他的军营中,骗他说苏流光被公主害死了。

  在他悲愤难平之时,这贱人拿出了“雪落芙蓉”。

  杨英韶知晓那两个女人的恩怨全是因自己而结,公主的惨亡也与他眼瞎分不开干系,可他仍是恨尚鹿鸣。他没用,既不敢报复毅亲王,也不敢为难苏流光,难道还不能弄死尚鹿鸣吗?

  他重生以来,也多少次想过,若能将这人捉住,必要想法子让他死得肠穿肚烂!可谁想,原还没到遇到他的时候,他便不知为何躺在这冰水中,把自己冻得只剩下一口气。

  杨英韶心里只有两个字——活该。

  从刚才看到他相貌的时刻,杨英韶脑袋便是嗡地一响。盯着那张脸,所有的思绪,都系在如何弄死这小子上。是让侍卫们假装捞了个石头,再把他扔回冰水里,还是直接策马踏死这个混蛋?

  但公主偏偏就溜达过来了。当着她的面拒绝救助一个“无冤无仇”的少年,她会不快吧。

  “……也行。”他说。

  ——总之公主不能把这祸害带回宫里去,还不是只能交给永宁侯府?进了侯府,他有的是办法磋磨这小子!

  于是随员们真搭起了营帐,救这“未知姓名”的倒霉鬼。峄城公主颇为担心,在大帐中与杨英韶对坐,捧着一盏热腾腾的杏子酪,说几句话便停了下来:“表兄,你说,他到底能活不能呀?”

  “臣不知道。”——这四个字,其实应该读做“死了最好”的。

  许是他的口气有些僵硬,峄城公主大眼睛一转,试探道:“表兄不想救他吗?莫非是识得他?或许有仇?”

  杨英韶一点儿笑容都凑不出来,他现在只想冲到隔壁去把尚鹿鸣砍了,勉强抬一下嘴角,却更显得那眼中压不住的愤恨清晰在目。

  峄城公主心下一惊,她也笑不出来了。

  就她对表兄的了解,他是个磊落坦荡的少年,虽不曾像皇叔毅亲王一样行侠仗义,也不至于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

  她站起身,跑到杨英韶身边坐下,凑得离他很近:“表兄你真的认识他?他怎么你了?你跟我说嘛,若真是个坏人,我把他扔出去冻死便是了。”

  杨英韶口唇微动,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尚鹿鸣,终究只能恨恨道:“不必问了,既然是一条命,救就是了。我与他的恩怨,等他好了再报不迟。”

  公主两道眉快拧成疙瘩了:“表兄是公侯家的世子,他衣衫打扮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还是个挺穷的百姓。他能怎么得罪你?在京城里偷了你的东西吗?”

  杨英韶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么要紧的东西呀。”峄城公主想了想,追问,“是什么东西?是祖父母留下的遗物,还是心上人送的信物?”

  “殿下!”杨英韶整张脸都红了,不顾礼节打断了她的话,“谁跟殿下说这些话?您才多大岁数,哪里知晓什么心不心上人的?”

  小姑娘歪着脑袋,嘴角带着一点点顽皮笑意:“父皇的妃子都给他送什么扇子香囊的——那不都是信物吗?否则,大冬天送扇子,是做什么呢?难道拿来用?再说,我表兄生得这样英俊,怎会没有姑娘心爱你?”

  “冬天送扇子,是秋扇见捐的典故。”杨英韶脸上发烫,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引开话题的重点,“夏天人人都用得上扇子,到了秋日,便将扇子收起来,丢在脑后了。送扇子便是自比为扇,古人的《乐府》里常有这样的诗篇,殿下难道不曾读过?”

  奇怪的知识增加了!峄城公主点了点头,承认自己学识浅薄还偏科:“原来是这样呀。我的确不大爱读古诗呀。不过以前阿婉也跟我说过一个词儿,和这秋扇见捐,我想差不离吧。”

  杨英韶也是多余开口——竟问一句:“什么词儿?”

  “卸磨杀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