峄城公主很喜欢看哥哥们射箭跑马,她虽还不能跟着一起玩儿,坐在场边看也看得兴致勃勃,直到天色晚了,舒兰与催她回去,她方依依不舍地跟太子和杨英韶道别。

  路上还跟舒兰与说:“阿婉,我觉得表兄今后必会是个好将军的。”

  舒兰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这个岁数,有这般身手,应该也算是难得的了。”

  “是啊,我看着,太子哥哥的侍卫们虽比他大几岁十几岁,可也没他箭法准。”

  舒兰与的耳朵动了动,奇道:“小侯爷不是太子殿下的侍卫么?”

  “不是呀。”峄城公主回答,“你不知道吗?他是给哥哥做陪练的。”

  “陪练?”

  “剑法,或是拳法之流吧。”她想了想,“哥哥年少时身体不好,前几年才开始习武,是而父皇让表兄给他做陪练来着。”

  舒兰与点点头,道:“小侯爷委实是少年英雄。”

  说这话,她是认真的。按公主的话推断,杨英韶去给太子做陪练的时候,也就是十岁上下,而太子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哪怕太子的身体一向不好,杨英韶能以一个十岁男童的身体和力量与他对抗,也已经是相当不易了。

  若是重生前的杨英韶,能做到这一点吗?舒兰与不敢肯定。

  她宁可相信,他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惨事,所以生出了拼搏的斗志。这样的人是不会甘愿接受命运再度重演的。

  如今他只是一个小少年,只能打熬筋骨,勤练武艺,可等他再长大一点儿,该恋爱婚配的时候,他又会怎么做?

  会坚持只爱前生已经背叛过欺骗过他的苏流光,还是做出最能给他带来权势与方便的选择,迎娶峄城公主呢?

  当下的舒兰与实在无法做出判断。

  倘若杨英韶是个心思复杂到能做男主的人,多半会选择峄城公主,毕竟在他的初始设定中,也对公主抱有极强的歉意与悔恨。可今日观察他看着公主的眼神,舒兰与觉得,他仍是将公主当做可爱的小女孩,一个值得宠但不该爱的妹妹。

  这是否与此刻苏流光已经在永宁侯府做奴婢有关?舒兰与说不好。对今后的任务忧心忡忡的她,迫切地想等一个答案,一个来自公司的回复。

  方才在演武场上,她已经向公司发送了消息,需要他们回答“完成结局”的具体要求。按说这信息通讯系统是即时的,可不知为什么,直到当晚就寝之前,她也没有收到回音。

  难道今天是现实世界的周末,公司放假了,值班人员又恰好逃班,所以没收到她的信息?她甚至生出了这样无稽的念头。

  终于,在她洗漱之后躺在炕上发愁的时候,回复信息送达了:“最好能保证剧情也完全一致,但按照您的描述,部分人物获取了可以知晓剧情的金手指,那么,最低程度保证结果一致,也不是不可以。”

  舒兰与看到这条消息时,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头堵着的那块石头挪开了一条缝。

  “结果一致,是指生死这个程度的结果一致,还是包括死因、死亡时点之类的要素全部一致?”她追问。

  对面再次陷入沉默,舒兰与等到睡熟了,又被人突然唤醒,下一条回复仍旧不曾出现。

  只是那时她也注意不到公司的回话——来人是绫仪,今日正好在椒房殿值夜。将她唤醒时,这小宫女一脸的焦急,连呼吸都还不均匀,想是一路从椒房殿那边跑回来的。

  “怎么了?”舒兰与翻身惊坐而起,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快蹦出来,半夜被人吵醒,好生难受。

  “殿下宣姐姐去呢,姐姐快些。”绫仪道。

  “殿下她……这么晚了,唤我去?”

  “正是,殿下做了噩梦,半夜惊醒,也不与我们说什么,只要奴婢来叫姐姐过去。”

  舒兰与清醒了一多半,心里有那么一点儿慌。

  别人做噩梦倒也无妨,只是峄城公主能梦到未来,把她吓到了的噩梦,对操心如何完成任务的舒兰与而言,恐怕也是一场噩梦吧?

  她披了一件外衣,便随着绫仪急急地往椒房殿偏殿里去。路上询问两句,才晓得公主醒来之后也不哭,也不闹,只咬着嘴唇披衣坐着,神色凝重得不像个孩子。

  且还不许小宫女们去告诉皇后,口口声声只要尚婉仪来!

  舒兰与闻言不再说什么,只是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一点儿。

  不多时进得殿里,她背后已然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值夜的宫人们为她推开门,殿中两支大烛摇曳的火光稀薄地淌到她面前。

  公主便坐在烛边榻上,一重重纱帘宝帐此刻都已经被撩扎起来,她拥着绫被的身形便在烛光下镀上一层光。那头柔亮的长发松松垮垮地用丝带拢着,在肩头上堆成一泓,倒是更让她比白日看着还娇小纤细几分。

  “殿下……”舒兰与上前行礼,尚未说出问安的话语,便被突然抬起头的公主打断:“阿婉,你到我跟前来。别人都先出去吧,我有话与阿婉说。”

  宫人们最要紧的品质是听话,她们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便默默离开了内殿,并将门扇掩好了。

  舒兰与到她榻边去,正要跪下,她却拍了拍身边:“坐到这里来。”

  她有什么秘密要说给自己听?舒兰与敏锐地猜测到这一点,因此依言落座,果然,公主道:“我做噩梦了。”

  “什么样的噩梦?”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舒兰与甚至也感到一种让她的心脏仿佛被绳子抽紧的不安。

  “我们的都城被梁军攻打了下来,宫城也破了,宫人们说,父皇自尽了,母后逃走了,可我却不知道,那时的我在哪里,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她尽量将叙述的口气放得平静,然而抓着枕角的手指已经将那一小片织物揉得皱起来。

  舒兰与将手搭在她的手上——殿中本来不冷,但公主的手却凉得像是抓握过冰雪。

  “殿下,那只是一个梦。”

  “那不止是一个梦!”小少女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里有些委屈,更多的却是惶急,“阿婉,你知道的,唯有你知道,我做的每个梦都成真了的!这个梦,这个梦也……”

  “殿下。”舒兰与听到自己的嗓音仿佛有些干瘪,她不大擅长应对一个看上去像是要哭了的小姑娘,但此间只有她一个人,再无第二人可以搭一句腔,她只能稍做剧透,尝试以此劝慰她,“就算那个梦迟早会成真,可也未必不是数十甚至上百年之后的事儿啊。殿下在梦中见到宫人惊慌传话,难道他们说了那殉国的皇帝是谁,逃走的皇后又是谁吗?您的梦里甚至没有自己,又怎么能肯定,这件事会发生在您亲历的时日里呢?”

  但没什么用。

  “便是五十年之后也好,一百年之后也好,梁军打进来了,那都是……都是要……亡国的呀。”峄城公主很艰难地说出那个大不吉利的词语,“要是亡国了……我们怎么办?便是那时候我已经死掉了,也难得安宁,我……阿婉,我不想我们大燕亡国!”

  哪个皇室不亡国呢?舒兰与差点就说出这样的话,然则还好方才她在夜晚疾走了一会儿,那股糊涂的睡意已经不能迷掉她的神智,让她说出这么欠砍头的话了。

  “臣妾也不想大燕亡国。”她说,想了又想,补充道,“或许,也有办法让它无法成真啊。”

  “有什么办法?”峄城公主望着她。

  “若是如今,梁国与咱们兵戎相见,咱们未必输吧?”舒兰与道,“若是咱们能励精图治,养出一支强兵,灭了梁国,这个梦岂不是就……”

  “不是的,阿婉。”峄城公主打断了她的话,小姑娘皱着眉毛,“大燕北有柔然,南有梁国,倘若梁国与柔然勾结起来呢?倘若他们虽然未曾勾结,却是前后脚地进攻我们呢?虽然我朝人才济济,可是两线作战的话,总会有转圜不到的地方呀。”

  舒兰与有些吃惊,她一个小姑娘,竟然会想到这些!

  因道:“可是,就算咱们不能击垮梁国,他们现下也打不到咱们都城底下,更遑论破城了,不是么?”

  峄城公主想了想,终于是点了头:“也对,母后教我国史,说梁国人北犯,最远也不过是过了大河,攻陷孟州与康州罢了,再向北,他们也打不动了,不多时便被咱们的将士撵回去。更况梁人重文采,爱风流,本就不精通武事……可是,阿婉,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殿下已经读过很多书了,想来也听说过一句话,‘物必先腐,而后虫生’。”

  峄城公主眸光变幻,她岁数虽小,读书却不少,这话自然是听过。虽然先前不曾想到,可一经提点,旋即明白。

  “阿婉是说,若不是大燕自己衰败下去,梁人是打不进来的?可我父皇是圣主,他在的时日自然不会许大燕衰落,他……”

  许是联想到了什么,峄城公主满脸骇然地捂住了嘴。

  舒兰与垂下了眼睛,柔声道:“臣妾只是一想,不晓得对不对。若是冒犯了,殿下可别气恨……”

  公主只摇头:“我怎会气恨你呢?你说的有道理。只是,只是……我朝的社稷基业,守下来是多么艰难,我一想到有人要败坏了它,我……”

  说着便要流下泪水来。

  舒兰与连忙搂住了她纤薄肩膀,轻拍安抚她:“殿下莫急,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殿下也是英明睿智。至少在两代之内,我大燕社稷无忧。一代人只能管得了一代人的事儿,殿下便是为社稷忧心,也管不了二三百年后的子孙。”

  峄城公主抬着眼看她,仿佛看着一个傻瓜:“阿婉,二三百年之后,做皇帝的必不是我的子孙。”

  舒兰与一时语塞。

  “那殿下又何必……”

  “我只是不想让大燕覆灭而已。”峄城公主轻轻抠挠被子上刺绣的纹饰,“梦里头宫城着了好大的火,梁军在每个宫室里抢掠,杀人,地上都是血,到处都是死去的人。我觉得战争很可怕,阿婉。是不是因为我今天瞧见表兄射箭,觉得他会做一个好将军,所以梦到了战争?”

  “或许吧,可是殿下,战争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想不打就能不打的呀。”

  小姑娘垂下了鸦羽一般浓密乌亮的睫毛,她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哪怕我们不想,可别人要是打了来,我们也只能反抗。你是这个意思吗,阿婉?”

  舒兰与抿了抿嘴唇,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说:“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嗳?”

  “人多了,地少了,养不活那么多人了,便要从别的国家那里抢粮食,抢地盘,这样会打仗。人少了,地多了,只要掠夺人口便能获得数倍的粮食与财富,这样也会打仗。甚至……只是想着要消灭近在咫尺的隐患,也会打仗。”

  “隐患?”

  “若是大燕有一支能在数年内灭掉梁国、击垮柔然的大军,殿下想不想……动武呢?”

  峄城公主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望着她,不假思索道:“当然想啊。灭了他们,就不会有人来攻打大燕……哦,你是这个意思!”

  “他们也会这么想的。”

  峄城公主仿佛大人一般叹了一口气:“是啊,大家都会这么想。他们眼里,我们才是坏人呢……”

  “战争就是这样来的啊。”舒兰与道。

  小姑娘抿着嘴唇若有所思,殿中只能听到烛火哔剥与她绵绵细细的呼吸,好一会儿之后,她突然道:“阿婉,我想到了,我们可以尽力去阻止这个梦实现呀。”

  “嗯?”舒兰与几乎已经要打瞌睡了,此刻猛然抬头。

  “如果我们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便不能一举灭了梁国,也要让他们元气大伤,如此他们就不能轻易侵犯我们了!”她仰起头,认真道,“反正我们在他们眼中也是坏人,既然是坏人,就要干坏人该干的事儿!”

  舒兰与懵了,她着实不知道,自己只想安慰一下小姑娘,刷一下好感和信任度,可怎么把公主带到这个思路上去了?

  妹妹你醒醒啊,你是个感情戏里的女配啊,而且你才九岁啊!你去军国大事这片新原野上撒什么欢啊?

  “我要做女将军。”公主宣布,“就算不行,我也要当能说服父皇和太子哥哥养一支厉害军队的好公主。”

  舒兰与嘴角抽动,她再次萌生了结束这次穿越,逃回现代的打算。

  让这样一个峄城公主长大之后早早死掉,努把力或许还能做到,但要让她走嫁给杨英韶,然后跟苏流光掰腕子宅斗,最后死于丈夫下毒的老路——就算杨英韶仍旧如此弱智,上辈子怎么作,这辈子还要怎么死,峄城公主也不会干的!

  一个心怀天下的公主,怎可能为了点小情小爱,跟一个婢女在后宅里扯两三年的头花?看不顺眼苏流光,打死便得了,杨英韶要是闹,分手就完了,她还有那么大一个梁国没打下来呢,哪有那么多时间和怨偶纠缠!

  一想到剧情或许会发展到这个方向,她就想薅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