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与内宫完全隔离开的萃英宫,去东宫的路近得多了。

  公主甚至在路上便笑道:“便是陈嬷嬷好了之后还要跟着我来,也不会过于辛苦病倒了吧?”

  舒兰与顶着昨儿失眠留下的一双熊猫眼,神思涣散地点了点头:“东宫是挺近的。”

  能不近么?穷鬼大燕,修不起那么多宫阁,就在后宫里头隔了一片划给太子和他的妃妾们,而东宫属官和办事机构全被丢到了外头,入宫还要凭腰牌受查验。

  太子身边的人,便是想要些特殊的饭食,都比宫妃们麻烦些——绝没有像宫中一样,派个宫女太监去膳房说一句便妥了那样便利,她们得先派人出去,到东宫膳房点了菜,等得了再送入宫中。

  虽然距离不远,但进出宫门,都要请太子妃用印的。

  皇后曾笑道这规矩极便利太子妃管辖嫔妾们,但太子到底是皇帝的亲儿子,若是他极宠的人想要这个那个,派人去尚宫局说一声,往往也就得了。

  算下来,从内宫到东宫的路上,倒是向来都有不少人往来,颇为热闹。

  宫中大多数人,都不曾听说公主要去东宫念书的事情,见这一行人来,倒是多有讶异,事后少不得要打听询问。于是,公主刚刚去读书没多久,课还没有下,几位身份高些的妃嫔便都晓得了此事——公主居然不必在萃英宫里读书了,她要去太子的东宫书院!

  膝下无子的,儿郎尚幼的,便动了心思,眼瞧皇帝这是要让太子和继后母女多亲近,想来他对双方都满意得很,自己很该更好地抱大腿了。

  而觉得自家儿子颇有一争太子宝位希望的妃嫔,却都纷纷将保养精良的长指甲掐进了肉里去——凭什么公主一个女孩儿能去东宫读书,而她们生下的儿子,却只能在萃英宫接受次一等的教育?便是傻子也知道,皇帝对嫡长子的教育无比上心,即便不说东宫的师傅们是否会讲些精深的治国之术权谋之道,单是文采本事,便比她们儿子的师傅好不少来。

  若是从没有别人能去东宫,她们也便认了,可凭什么公主去得,她们的儿子去不得?天家重嫡庶无可厚非,然则嫡庶之上到底有男女之别,她们的儿子亦是皇子,为何要生受了这般委屈!然而为娘的既是宫妃,便是得了三个胆子,也不敢去挑战如今圣眷正隆的皇后,只能满腔恨意往肚里咽了。

  身处事件核心的峄城公主却全然不知,她只是欢喜——在东宫读书,果然比在萃英宫和别的兄弟们一起好多了!

  太子派了几位很和蔼的师傅专门教她,她读书,原本是皇后亲自指点的,进度比萃英宫同龄的兄弟们快了许多,在萃英宫听课时常觉得没意思,出于给师傅们一点儿颜面的好意,方才没有当众打瞌睡。可在东宫书院这边,她学到哪儿,师傅们便讲到哪儿,进度与内容都合她心意。

  这么的,一天课上下来,峄城公主便欢悦振奋地跟师傅们告别,接着又要去谢太子哥哥。遇到的东宫宫人却道:“太子殿下在演武场上习箭,殿下不妨先坐下来,用些茶水糕点,待太子回来,再告别也不迟。”

  可她听得“演武场”三字,便是眼睛一亮,惊喜道:“哥哥在练箭么?我想去瞧瞧!你带我去看看,好吧?”

  那宫人闻言自然答应——讲道理,能对着峄城公主这种漂亮孩子的要求还无动于衷的人,实在不多见。更况她能在书院这边服侍,自然也是得了太子单独嘱咐的,忙不迭答应下来,便当先带着路往演武场走。峄城公主欢欢喜喜地跟着她去,舒兰与急忙带着宫人们尾随而行,却是不露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倘若公主答应等太子回来,她就会出言提醒公主,时间不早了,该回椒房殿了,或许还是提前去演武场上跟太子殿下道别比较好。

  但公主自己提出来,她便既省了一份戏,又能自然而然地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了——说不定,公主也是想见他,才如此欢喜的。

  那是原设定里的驸马,永宁侯府的世子,杨英韶。

  他本就是个在能力树上只点了颜值和武力的人,如今又是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当然不会是以幕僚或是官员的身份在东宫中做事,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凭借出身名门这么一个优点,给储君当一个装点门面的侍卫。

  永宁侯府算是皇后的半个娘家,皇帝若是想叫后宫和睦,很该上点儿心,维护继后与太子的关系。他之所以能答应让后妻生的女儿跟前妻的儿子混,不就是图的这个么?从这个思路考虑,给永宁侯府和东宫牵线,也是正常操作。

  综上所述,如果今天能在东宫里见到杨英韶的话,他最可能在演武场。

  宫人引他们到得演武场的那一刻,太子正在众人簇拥下开弓放箭。他站得身姿如松,那弓弦一响,箭矢激射而出,正中靶心,公主便拍起手叫好:“哥哥好一手神箭!”

  单箭中靶是否能算作神箭姑且不论,但她在东宫这样说,从者自然是接连叫好的,一时场上欢乐热闹。

  唯独舒兰与一个人脸上的神情狰狞,融合了惊恐、愤怒和不知所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站在太子身边的少年。

  即便那人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尚未转身,她也能在人丛之中一眼认出他来,那是杨英韶,决计没有任何差错。

  因为此间唯有他一人,头顶带着一行闪金光的字儿——那光芒叫舒兰与甚觉刺眼。

  他抽到的,居然是个五星金手指吗?!

  舒兰与的心像是被塞进了咸菜缸子里,而当他含笑冲着她们走过来,使她看清那行字的时候,她就只能深吸一口气,试图压制她那沸腾的祖安魂。

  被祖安的对象,是给本时空乱发金手指的蠢货同僚——给峄城公主配个梦到未来的功能已经很作弊了,但舒兰与好歹能用“梦境不一定成真”为由,在她面前尽力搪塞。可是,杨英韶抽到了“重生:重来一次,或许能弥补难言的痛楚”,这又是喵喵的几个意思?

  哪怕给他个空间,给他个系统,给他锦鲤命,或是给点儿随便别的什么,她都还能接受,可偏偏是重生。

  偏偏是重生!

  在原本的人设中,杨英韶已经死得很晚了,比他的死亡更晚发生的剧情,只有尚鹿鸣带走舒兰与、叶清瞻自杀和燕国灭国。让这么一个人重生,差不多是把原设定全部剧透掉了。

  杨英韶本该痴迷迟早会跟着别人跑掉的苏流光,为此不惜冒险杀害峄城公主。当毅亲王登基,册封苏流光做皇后之时,他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打算一死以谢公主。然而偏生赶上梁军大兵压境,他决心死战报国,可在他在城外血战之时,因苏流光之事怀恨在心的皇帝,却听信谗言杀了他全家人,连不满十岁的幼妹都未曾幸免,此后更是断了他的粮草援军,他拼尽全力只能惨胜,之后也只能殉国,再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这种命运,经历一次已经够惨的了。即便原设定里的杨英韶,是个有颜值缺脑子的战将,但他并不是个弱智啊。在如此憾痛的前一世之后,他怎么可能还老在几条路里找摔得最惨的那条走?

  即便舒兰与使劲忽悠,他也不会再干这些显然是作死的事儿了,这么重要的配角不配合,舒兰与还搞什么任务?

  在此刻气氛和乐的演武场上,舒兰与不敢表现出不高兴,只能低下头,一边调动毕生演技,咬着嘴唇假装自己面含微笑,一边暗下决心——等一会儿就要跟公司联系一下!

  公司那边若是能确定,只要人物的结局不变,过程可以改,那她还有挣扎的余地。可若是连剧情经过都还得按原设定来,那她就放弃任务,炸掉时空,自己回去,把救援方案甩到安全组组长脸上去。

  谁爱来平事儿就让谁来吧,她不要再跟重生的男配、预知的女配打交道了!

  所幸场上贵人甚多,别人并不会注意到一个女官的微表情。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太子身上,他将手中雕弓放下,望着跑来的公主,含笑道:“仙娘今日的课上得……还不错?孤瞧着你很欢喜的样子。”

  “先生们都很好,多谢哥哥费心啦!”峄城公主笑得像花儿似的,“表兄也在这里呀,你们在习武吗?我能看一会儿吗?”

  太子将目光移向立在身边的少年,见他微微低下头去,脸上便显出一个极轻的微笑来:“自然无妨——来人,给公主设座备伞!”

  “哥哥,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公主笑道。

  “非是娇不娇气——仙娘是女儿家,肌肤细嫩,受不得这赤日炎炎的。若是晒黑了,可就不如现在玉雪可爱了。”他应,声音温柔得很。

  公主瘪了瘪嘴,道:“可是□□日在太阳底下晒着,也未见肌肤粗黑啊。”

  “孤……许是有些特殊?”太子一时语塞,笑道,“你回去问父皇,孤小时候是黑的,也就是这些年,不知是什么缘故,怎么晒都不会黑。”

  “好生叫人羡慕。”公主道,又指指一直在旁安静侍立、目光却从未离开她的杨英韶,笑道,“表兄的肤色便黑了不少。”

  太子当然不会当着她的面说永宁侯府世子的不好,眼见杨英韶面色泛红,忙道:“他是站在孤身边才显得黑,你瞧瞧这满演武场的儿郎,但凡唤一个来,谁不比他黑三分?”

  公主大眼睛一转:“表兄比大家都小,也一起辛勤习武吗?”

  太子有心叫杨英韶出个风头,伸出三个手指,对峄城公主道:“这满场人里,能胜过他的不超过这个数。英韶,莫要介意仙娘冒犯,你倒也叫她看看你的手段,且去跑一圈儿如何?”

  杨英韶倒也不怯场,颔首道一声“臣遵命”,便去一边牵了匹五花马来,抄起雕弓便翻身上了马背,双腿微磕,骏马疾驰而出。他便在马背上弯弓搭箭,但听马蹄声、弦响声与箭矢破空声接连响起,不多时,杨英韶已然圈马返身回了众人面前,而十几只高低远近各不相同的草靶之上,皆有一二箭支命中红心。

  太子击掌大笑:“英韶平日里也不和咱们显露,仙娘倒是有运气瞧见他这好身手。”

  峄城公主却仍是惊怔:“全部都射中了吗?还有一只靶子射了两箭的?”

  “连珠箭,”太子替他解释,抄起手中的弓比划给峄城公主瞧,“如此这般,这一手是永宁侯府的绝活儿,也就是英韶年少未曾练成,若是永宁侯在此,五箭同中一靶也不是稀罕事。”

  杨英韶也道:“父亲的本事,臣尚未学全,叫殿下见笑了。”

  峄城公主小脑袋摇起来:“怎会见笑?表兄这一手,真是太厉害了。我也想学……”

  “你怎么瞧着什么都想学?”太子笑着拍拍她的头,这是只有很亲近的兄妹间才能做的动作,他下手时未免有些迟疑,颇有些担心公主的反感。然而峄城公主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咯咯地笑:“我就是想学嘛,这不是好事情吗?”

  “那是永宁侯府的绝技,便是孤也不会其中诀窍的,你怎么……”太子心思稍安,神情却似乎有些为难。

  “嗳?不能教给外人吗?”峄城公主望向杨英韶。

  “殿下岂是外人?您若想学,那自然是可以的。”杨英韶回答。

  舒兰与刚刚从差点令她崩溃的愤怒中缓过来,此刻定了定神,决定观察一下这理应是重活了一次的“少年”,刚把目光瞥过去,便见他与公主交谈时,脸上浮起的温和的笑意。

  的确,此时的杨英韶还是个俊秀的少年。无论是不够硬朗的面部轮廓,或是干净的上唇下颌,又或是还未曾完全长成的身量和稍显单薄的胸背,无不说明他年岁尚轻,正是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年华。然而他的眼神——他看着公主的眼神——绝不是少年郎君看着一个稍小些的女孩时该有的。

  公主只比他小四五岁,但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个真正的小孩子。

  “真的可以吗?舅舅不会不高兴吗?”被当做小朋友的峄城公主好像并没有察觉到,十四岁的表兄跟二十七岁的太子哥哥,对她的态度并不应该如出一辙,她仍然兴高采烈,半是撒娇地歪着脑袋问杨英韶问题。

  “公主殿下赏识永宁侯府世传的武技,是莫大的荣幸。”他说,“若是可以,臣甚至想请军中教习此技。”

  “哦?”太子仿佛听出了一点儿什么,笑睨着杨英韶:“你就不怕么?旁人若是都能学会,今后这一手可就不姓杨了。”

  “不姓杨岂不是好事?若是军中人人均能发连珠箭,无论对上柔然骑兵,或是对上梁国军队,咱们的胜算便又高出些许来。倘若能叫朝中有好武技的将官们也领会到,将他们的家传绝学教授诸军,更是意外之喜啊。”

  “好气魄!”太子拍了拍这个“表弟”的肩膀,“永宁侯府果是世代公忠体国!可是英韶,你现在还不是侯爷,若府上真有此心……需得令尊向父皇进言呐。”

  杨英韶垂下眼皮,恭恭敬敬答应道:“臣明白,多谢殿下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