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平静沉重的死水忽然被一块发着光的彩色石头砸了一道,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坚硬的盔甲捍卫着最深处的柔软,哪怕外面再如何风雨飘摇,它也岿然不动。

  现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为他撑起新盔甲的人。

  秦杨瞳孔骤缩,心速忽然高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熟悉的灰色羽绒服,驼色羊毛围巾,一双腿笔直且长。邓诺在他头顶上rua了一把,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微笑开口:“各位刚才的所作所为我都拍下来了,包括涂油漆,殴打未成年人,等等。所以请各位最好收敛一点,法治社会讲文明。”

  小混混厌恶地大声嚷嚷:“你又是哪根葱,从哪里冒出来的!”

  邓诺按住秦杨,从容道:“法律规定公民住宅不受侵犯,我能进去,你不能,你说我算哪根葱?”

  其中一人觑着邓诺,小声问道:“你不是说他们家只有一个未成年儿子嘛,怎么又来一个?哪个才是真的?”

  大痣男皱眉:“确实只有一个。”他对邓诺道,“我来讨债,与你有什么关系?别多管闲事!”

  秦杨抓住邓诺的手臂,扶着膝盖往前走了一步,面色阴沉:“他就跟我有关系,怎么了,你带来这些狗屁东西能管闲事,他怎么不能?”

  邓诺看见他的膝盖,眼神暗了暗,沉声道:“我估计你们不懂法,我来科普一下。正常情况下,你们打了他,没有证据,警.察的确不会拿你们怎么样。至于拿油漆在私宅上写字什么的更是没法抓人,算不上犯罪。”

  “但是,”他将秦杨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搂着他的腰,一字一句道,“你们用钝器单方面进行殴打,造成实质性伤害,已构成故意伤害罪。伤害未成年人,罪加一等。”

  小混混不屑冷笑:“小子,拿这套唬我们呢?真当咱哥几个没进去吃过几天饭?”

  “那么,再加上敲诈勒索罪呢。”邓诺淡淡道。

  秦杨仰着头,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邓诺的下巴。邓诺的五官并不是十分立体深邃,而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温润。

  路窄夜黑,路灯摇摇晃晃,邓诺一半在阴影中,衬着他的鼻梁竟难得的有一丝锋芒。

  大痣男脸色划过一丝心虚,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呵,敲诈?转账记录明明白白,你最好搞清楚一点。”

  “数额巨大的,三年到十年;数额特别巨大的话,您可以享受十年以上牢饭。两者金额分别是三万至十万,以及十万以上。”邓诺浅笑道,“您最好能拿得出充分的证据,否则一旦我们找到证据,这个罪名,希望诸位能承担的起。”

  破洞牛仔裤小青年摸着头:“这,这……”

  大痣男恨恨地踹了他一脚:“这什么这,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他们干嘛!”

  邓诺举着手机,界面上赫然是录像界面:“证据在这里,五分钟前我已报警。”他目光悠悠然落在那几个跟着来的小混混身上,“如果罪名成立,他大概担个大头,你们应该也能加点饭。如何,需要我再用欺凌未成年人的证据替你们加一把火吗。”

  “妈的,等我回头再来收拾你!”大痣男撂下这么一句话,也不管那几个混混,忿忿不平地扭头走了。

  邓诺松了口气,揽着那细窄有力小蛮腰的手紧了紧,笑道:“小树袋熊,你敢不敢再挂紧一点。”

  树袋熊本熊幽幽地看着他,听话地勒紧手,整个人重量都挂在了他身上。

  秦杨头抱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邓诺吊着一只熊,拖拖拉拉拖到家门口,一边道:“考试结束我就出发了,刚好没来N市玩过,想让你带我逛逛。没想到一来就看了一出戏。啧,秦杨,你不行啊,怎么那么容易就给人骗去。”

  秦杨没好意思承认,嘴硬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敲诈勒索骗人了呢。我白天去村委办事情,我爸……他前几年确实借了钱没还。”

  “所以你就任凭对方开空头支票?”邓诺反问,摸出秦杨衣兜里的钥匙开了门。

  秦杨闷闷说:“我没有,中午还有另外两个人的,我看他们挺真的。”

  邓诺深呼吸一口气:“嗯,你也知道人家正常人都白天上门,这种晚上还守着的,没觉着有什么猫腻么?”

  进了家门,屋内一片黑暗,按了开关灯也不亮,邓诺了然:“昨晚摸黑过夜的?”

  他把秦杨放在沙发上,找到电表箱打开电闸,房子瞬间来电。

  秦杨身子陷在沙发里面,点点头:“嗯。”

  邓诺问秦杨家里有没有医药箱,秦杨老实道:“我没来过几次,我也不知道,你找找看。”

  于是邓诺翻箱倒柜找了半晌,终于找到了一只医药箱,消毒水绷带一应俱全,只是看样子快到保质期了。

  秦杨无所谓道:“没关系,随便弄弄就行。”

  邓诺蹲在地上,微凉的指腹轻轻在膝盖背面碰了碰,皱眉问:“疼么?”

  秦杨垂眸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很疼。”最开始被打的那一下真的是疼的,疼到骨子里那种。

  但终究只是一点小伤,相比之下,他更疼的是心。

  他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骗人?”

  “还好,没伤到里面。”邓诺拿消毒水给他伤口先消了毒,“你自己身处当时环境中,很容易被别人带着跑。”

  秦杨很清楚,邓诺口中的“带着跑”是什么意思,从他们说出爸妈借钱买房的事开始,他的理智便断了线,被对方牵着话头跑。

  邓诺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伤口上,仔细地上着药,一边解释:“如果你父亲真的欠了他21万块钱,他大可以按你说的那样,走法律程序。且你家是打算拆迁吧,这钱不怕拿不到手。”

  “但他偏偏选择了‘私了’,还是拿一个貌似‘被遗忘’的借条说事。”邓诺道。

  秦杨:“但他能拿得出转账记录,银行记录应该造不了假。”

  邓诺轻笑:“没有借条,一切都不作数。哪怕他的的确确转账21万,万一你父亲已经还了一部分呢,或者用别的东西抵债了之类的,你能知道么?”

  秦杨沉默。

  “若真是合情合理的来收借款,他为什么要带几个混混来?晚上也来?”

  “嘶——”秦杨皱眉,邓诺停手,在皮肤上吹气,“抱歉,我太快了。这样还疼么?”

  秦杨摇头,眼中亮着光。静谧的氛围里只有两个人,邓诺讲话一如既往的不急不缓,哪怕是在帮他分析,也是慢条斯理的样子。

  “你被他带着跑,看不出这些,也看不到他的心虚,所以差点被骗。”邓诺收好盒子,“我让我舅帮你找个律师,可以么?”身侧的沙发落下凹陷,邓诺坐在他身边,抚着他的脖颈,轻声问。

  秦杨抱着双腿,只仰着头用一双眼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他说。

  邓诺露出一丝笑容:“这些事情太复杂了,暂时不适合你来处理。”

  秦杨抿嘴,脸上映出一点笑意:“你什么在那儿的,我以为你真报.警了。”

  “唔,”邓诺思索了一会儿,“从你翻墙被逮住那会儿就在了。”

  秦杨凉凉道:“那你看到我被打还不赶紧出来。”

  邓诺把手机给他:“我知道你战斗力不错,应该能应付的了。想着录证据比较重要,而且站得有点远,没看太清……抱歉。”

  秦杨扬起下巴:“那你下次出来么。”

  邓诺摸摸他狗头,讨好道;“一定出来,不管你受没受伤,只要有人想伤害你,我一定先救你。”

  秦杨嗤笑:“得了吧你,别回头我还得救你。”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邓诺,认真道,“谢谢你。”

  “忽然这么客气。”邓诺躺在沙发上,睁眼望着天花板,“你说你对这里也不熟?”

  “嗯,从小住在我爸妈单位宿舍,这边老房子不常回来。”

  是了,秦杨那些光盘里的录影,室内地点不是这里,而是比这儿更老旧的一个屋子。

  秦杨忽然道:“对了,你跟我一起找找看,有没有房产证。”

  邓诺:“?”

  秦杨抓着沙发扶手起来,单腿蹦跳:“走,扶我上去。我妈嫌单位宿舍不安全,贵重东西都放这边,好像有个保险箱。”

  两人去楼上房间找了一通,最后没在保险箱找到房产证,而是在主卧床头柜找到了,被夹在了一堆文件里面。

  秦杨努力给亲妈找理由:“房产证而已……也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陪着翻箱倒柜差点把整个二楼三楼掀过来的邓诺喘着气:“你这么说对得起我吗。”

  两人坐在沙发上,秦杨翻开房产证,果不其然,房屋所有权人的名字正是他自己,而房屋坐落地址……

  他一个字一个字念出那个地址,喉咙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噎的说不出话来。

  邓诺察觉出秦杨情绪的变化,就着这地址在地图上查找。

  “不用查了。”秦杨按住他手机,手覆盖在他的手上面,眼眶红了一圈,哑声道:“我知道在哪儿。”

  邓诺没说话,静静地听秦杨慢慢道来:“这里离动物园很近。小时候……我一直想去动物园。不过他们工作很忙,没时间带我去。”

  握着邓诺的手一点一点攥紧,他低着头:“我以为,他们忘了。”

  最后两个字近乎消散在空气里,听不清了。

  台灯泛着温暖的光,衣柜是他妈妈最爱的欧式雕花,门把手特意镶成了金色。

  这个卧室,他甚少踏足。三个人唯有过年时才会来这里住几天,这个屋子常年没有人气。

  原来,也并非一丁点都没有。

  卧室里静谧极了,安静得甚至能听见人的呼吸声。

  他缓缓将头抬起来,行至一半时却忽然被人捧住了脸。

  他朦胧地努力睁大眼睛,眼前被一片水雾遮挡住。

  温热的手指从眼角轻轻抚过,邓诺柔声道:“动物园我们明天就去。你别哭,好不好?”

  “你不是还想看武林外传么,等夏天到了,我陪你看,好么?”

  邓诺的手像是拥有魔力一般,所到之处泛着一股暖意,掀起一阵涟漪。

  秦杨愣住了神,呆呆的看着他。

  指尖从发梢滑过眉目,落在鼻尖,离于下颔,温柔的不可思议。

  他的心脏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不然这一天天的,在胡乱疯跳些什么?

  他伸出手,握住了邓诺指尖,语言不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别……别拿开。”

  邓诺一愣,秦杨浑浊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他再度道:“你先,别离开。要不然……再试试。”

  惊喜忽然砸落,邓诺动作快于思考,手继续捧着他的脸,轻轻说了声“好”。

  目光在空中交汇,秦杨有点儿不好意思,目光瞥向别处,磕绊道:“行,行了。你松手吧。”

  邓诺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秦杨手在床上撑了一把,欲图站起来离开:“很晚了,睡觉吧,你是睡客房还是……唔!”

  秦杨睁大眼,尚未恢复的膝盖一软,又跌了回去。

  腰被从身后揽住,他整个人被邓诺揽在怀里。

  头顶是热切的呼吸,肩背触碰到的是同样鼓噪的心跳,鼻尖嗅着熟悉的淡淡清香。

  “你想干嘛!”热气涌上面颊,秦杨猛地低头,一双眼瞪得老大,一眨不眨,身体僵硬的像根棒槌。

  温热的呼气洒在脖子上,邓诺吐息中带着懒洋洋的笑意:“秦杨,你是不是有点儿喜欢上我了?”

  秦杨浑身僵硬,身体完全没办法放松,几乎凭着本能否认:“我没有!”

  “嘴硬。”熟悉的指尖再次摸上脸颊,头顶传来笑声,“脸热成这样,还说没有?”

  秦杨红着脸跳起来,一手支着墙,粗声粗气地颐指气使:“你快起来,扶我回房间!睡觉了!”

  邓诺饶有兴致:“哦?那我睡哪里?”

  本该抓着手臂的姿势硬生生变成了被揽着腰,他几乎不用用力,整个人几乎像是被邓诺抱起来走的。

  白皙修长的手挡住脸,秦杨没好气大声道:“你别问我啊,这么多空房间你就不会自己找一间钻进去嘛!”

  邓诺把秦杨放到他卧室床上,关上房门脱外套,自然道:“行,那我就选择这间了。”

  秦杨:“!!!”

  ……算了,随便。

  这个卧室是他的,但他在这里睡觉的次数屈指可数。

  邓诺看到书桌上有一本相册,问道:“我能看看么?”

  秦杨闷头玩手机,抬头看了一眼,“随便。”

  邓诺捧着相册窝进被子里,一个人玩游戏,一个人看相册。

  邓诺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在一页停下。

  秦杨觉察到他没翻页,遂随便瞟了眼:“这是我爸妈外派出去工作的时候拍的,没我。”

  照片上一群人在台阶上排的整整齐齐,面色有些土灰土脸,背后是某某研究院字样。

  邓诺指尖在一张相片上摸过,笑道:“怎么的,我就非得看你不可了?”

  秦杨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腾不出手来欺负他,于是蹬腿在他腿上重重锤了一下。

  后面一张照片是两个女人的合照,其中一个是秦杨的妈妈。

  邓诺视线停留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久久没有离开。

  秦杨放下手机,枕着头百无聊赖:“这人好像是我妈大学同学,不过没在同一个单位。”

  邓诺紧着问:“你见过她吗?”

  “记不清了,我妈似乎跟她关系不错,小时候可能见过吧,没什么印象。怎么了?”秦杨问。

  邓诺晃了晃神:“没什么。”

  两人一起一页一页看过去,这些照片大多是在秦杨还很小的时候拍的,年代久远,有些连秦杨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

  邓诺问:“秦杨,你想知道我家是什么样的吗?”

  秦杨一脸迷惑:“你家我不是去过?”

  邓诺没在意他这睿智发言,说道:“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俩人工作都很忙,没什么时间碰在一起,久而久之,感情就没了。”

  秦杨揪紧了心。所以他才从没在邓诺家里看到过其他人么,就连那些楼梯墙上的照片,也落了厚厚一层灰。

  “他们不来看看你吗?”

  “那时候我妈再嫁,我跟着我爸。后来他去了外地工作,好几年也看不见他一次。”邓诺说。

  秦杨皱眉:“好几年?他过年也不回来?”

  邓诺淡淡道:“不回来。他一心痴醉研究,要说婚姻失败,他的责任更大。”

  “为什么你不跟着你妈妈生活?”

  邓诺摸摸他头发:“笨蛋,成年人的世界多复杂,我哪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或许……那个时候我爸他还没那么疯吧,谁知道呢。”

  秦杨揪着邓诺衣摆:“那你过年……怎么过?自己一个人?”

  邓诺刮了刮他鼻子:“所以小哥哥你愿意收留一下我么。”

  秦杨拍开他爪子:“收留个屁。”

  邓诺叹了口气,从床头柜把自己手机拿过来:“看来我得贿赂一下你了。”

  秦杨直起身靠着床头,不屑道:“我像是那么容易被收买的人吗。”

  邓诺点开一段视频,嘈杂的背景音忽然令整个卧室变得热闹起来。

  秦杨勾起的嘴角慢慢降下,视线从漫不经心逐渐震惊。

  “儿子,来,看老妈!”

  画面中男孩叛逆地拿书挡住脸,处于变声期的少年音透出一股烦躁:“我不看,你别拍我。”

  女人遗憾道:“啊,别嘛。你不是说想去动物园嘛?妈妈明天休假,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秦仰杨:“我不想去!你别瞎扣帽子。”

  杨秀文试探地扯了扯自家儿子的衣服:“仰杨,去嘛去嘛,妈知道你想去的。”

  秦仰杨一手挡脸一手用书遮住了摄像头,最后一句话结束在黑暗中:“我才不会信你了。”

  尾音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空气里,比秦杨现在的声音要低沉许多。

  “这是什么。”

  邓诺回答:“最后一张光盘,我找人把它修好了。”他滑动屏幕,“我让对方给我拍了几段视频,你还要看看吗?”

  小视频大约有五六段,都是秦杨没看过的。邓诺道点开一段视频:“这两天会快递过来,到时候我拿来给你。”

  秦杨侧了个身,头埋进邓诺脖颈间,抱住了他:“什么时候修好的。”

  邓诺缓缓露出笑容,手放在他头上,轻轻摸着:“去H外的时候就有消息了,说是帝都有个老师傅能修修看,我就联系了一下。”

  秦杨忽然记起来,牛顿杯四排赛刚开始时邓诺出去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导致他们组最初分数垫底的事。

  打电话占线、接不通,原来是在忙这个。

  抱着邓诺的手慢慢收紧,秦杨深深地压低了脑袋,鼻尖全是满满的、邓诺身上、衣服上的熟悉味道。

  头发被不轻不重地抓着挠着,很舒服。

  “秦杨……”邓诺眼神幽暗,轻轻喊他的名字。

  秦杨哑声道:“你……你低下来一点。”

  邓诺轻拍他脑袋的手停下,低头温声道:“怎么了?”

  秦杨红着眼眶抬起头,在邓诺唇上贴了一下。温温的,软软的。

  他闭了闭眼,勾起唇角,睁眼道:“明天,一起回家吧。”

  邓诺:原来,我们那么早以前就该认识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秦杨:难得主动亲你一下,一点表示都莫得!

  不小心被锁了……我,他俩真就只是亲了一下而已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