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女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梳着微卷的齐刘海,烫得长发披在肩后,纹着有些年代感的弯眉,涂了与肤色不太相符的粉底,脸上挂着笑容,可怎么看这笑容都不太友善。

  谢凝一脸莫名地看着门口的女人,再回头看苏晚的神情,她愣住了,牵了下苏晚的手指,问她:“怎么了?她是谁?”

  苏晚还没回过神,目光死死地看着来人,一个字不说,显然有些慌了神。

  女人一直盯着苏晚,带着难以解释的笑容,仿佛在等苏晚开口,许久她才说出两个字:“刘晚。”

  苏晚的眼神像是被烫到了,很快从她身上移开,她润了下喉咙,盯着地面地板的花纹,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谢凝站出来,她一米七五的个头比对面的女人足足高了半个头,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女人,冷不防地说出脏话:“你他妈是谁?”

  那忖度的、肆无忌惮的目光令女人不由地忌惮几分,她看着谢凝,露出笑容,指了指苏晚说:“我是她妈。”

  谢凝总算反应过来了,她没有去看苏晚的表情,只瞪了瞪眼睛,继续用那毫不收敛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女人,看得对方都发怵了,谢凝才有所表示地朝她竖了根中指,说:“呸。”

  苏晚:“……”

  “我认识苏晚的妈,但是人家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谢凝说,“你偷了她的女儿,毁了她们母女的人生,现在还想来占便宜?还想继续给人找麻烦?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干过一些什么事,你以为别人不清楚?我要是你啊,根本不敢在这露面,早躲得远远的,在老家本本分分地过日子,而不是来这里丢人现眼!”

  谢凝上去就这样霹雳啪啦一通输出,压根没给对方还嘴的机会,就已经把人骂得面红耳赤,就连凌叔和苏晚都看得目瞪口呆的,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等谢凝停下来的几秒钟,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谢凝转过身去,拨了下耳边碎发,口吻也不再咄咄逼人,懒懒地说:“还是说我误会你了,你来榕城并不是为了惹是生非,是想把你那丢人的亲生女儿带走?”

  “我不是为这个而来,”女人拘谨地开口,目光看向谢凝身后的苏晚,轻声说,“我来帮忙还东西的。”

  看她这副模样,苏晚紧绷的神经也松了下来。养母名叫李妃红,平日在家雷厉风行、张扬跋扈,连苏晚那凶狠、狡猾的养父都要忌惮她,对她言听计从,苏晚更是从小到大都畏惧她,刚才甚至还在想她是不是要带自己回去。

  可现在谢凝一通话竟是让李妃红连个屁都不敢放了,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连跟苏晚说话的语气都变弱了。

  过往种种回忆浮现,苏晚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完全可以独自面对这个女人的。

  她定了定心神,走到谢凝前面,跟过去养育她的人说:“东西呢?”

  “刘晚,”李妃红开口说,“我来这里……”

  “我不信刘,和刘家没有血缘关系,”苏晚打断她,“你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

  李妃红顿了顿,偃旗息鼓地说:“好吧,我不会再这么叫了,我来这里是因为小锦。”

  苏晚说:“她人呢?”

  “她说她怕你和你朋友,不敢过来,所以让我过来帮忙还东西。”说着,李妃红从随身带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她的动作很缓慢,还得时不时看谢凝的脸色。

  谢凝叫苏锦出来其实是为了苏星珩那张彩票,没料到苏锦会找个人代替自己,而且还是个麻烦角色,她不仅是苏晚的养母,也是刘雅的生母。万一她为了苏锦来找苏晚的麻烦,那可真是让人头大。

  黑色塑料袋里装的就是方玲玉丢失的一部分首饰,李妃红将首饰一件件码好,拿手机拍了照,让苏晚清点好。

  苏晚拍照发给方玲玉,她也不看李妃红,淡淡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榕城?来做什么?”

  “我来看小锦,看看我的骨肉。”李妃红注视着苏晚,嘴角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却还是忍住了。

  苏晚问她:“你住在哪?怎么过来的?”

  “我住宾馆,打车过来的,”李妃红轻笑,“你放心好了!我不是来找你的,过两天就回去了。”

  苏晚转过身去,彬彬有礼地问凌叔:“凌叔,一会能麻烦您送一下她吗?”

  “好的,苏小姐。”凌叔双手背在身后,举止言谈十分恭敬。

  “真有你的,越来越有做派了。”李妃红眯了下眼睛,尖酸地说。

  “家里没人收拾,就不请你喝茶了,你回去吧。”苏晚说。

  李妃红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仿佛不从她身上找点不痛快就是白来了一趟,她正要评价点什么,谢凝冷不防地从后面拉了下李妃红的衣服,嘲弄道:“还愣着呢?想留下来跟我们吃晚饭?”

  李妃红看了眼谢凝,不再说什么,拿上东西出门,走路时重重地踩在地板上。

  “跟苏锦一个德性,”谢凝评价道,“怪不得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苏晚淡淡道:“她比苏锦聪明,也比她漂亮。”

  “漂亮?”谢凝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苏晚,她第一次发现两人的审美差距这么大。

  “不漂亮吗?”苏晚有些自我怀疑,迟疑着说,“她在我们老家,挺受中年男人欢迎的……”

  谢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苏晚忍俊不禁,笑了出声,谢凝吐槽道:“可别说什么中年男人,让人作呕。”

  苏晚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吭声了,她拿了李妃红送回来的首饰上楼,放回方玲玉的房间,给房间锁上了门。

  谢凝还在为彩票的事情头疼,她买的时候没有考虑这么多,只是抱着试探的想法看看会不会中,现在要收拾局面,头大得很。

  她坐在沙发上想了一会,觉得这个问题愈发无解。

  无论她用什么方式毁掉苏星珩手里那张彩票,苏晚都会知晓的,而且苏晚手上也有彩票,她没满十八周岁,按照法律只能让监护人去兑奖,那么方玲玉就会知道这件事,方玲玉会怀疑苏晚的彩票跟苏星珩有关吗?苏星珩一旦听到什么风声,肯定会发疯般地冤枉苏晚,认为是苏晚偷了他中奖的彩票。

  如果当时没有多此一举送彩票给苏晚就好了,那么只要毁掉苏星珩的彩票一切都万事大吉了。

  到这个地步,送出去的彩票能要回来吗?光是想想,谢凝就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她思来想去,给人发消息打探苏星珩的情况。

  过一会儿苏晚下楼看她还在沙发上玩手机发呆,便说:“你是不是在烦恼什么?”

  谢凝拿着手机躺倒在沙发上,仰面看着苏晚,“唔”了声,沉吟着说道:“还好,你下午还有别的安排吗?”

  “我没安排,”苏晚说,“你今天早上那么着急赶回来,不是说有事要做吗?我这里不需要你陪,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谢凝说:“我等换锁的人过来,给你换完锁再走。”

  苏晚走过来俯下身亲了亲谢凝的额头,说:“我刚才打了电话,应该一会就来了。”

  谢凝坐起来,去搂她的腰,“还看刚才的动漫吗?”

  “你还有心思看动漫啊?”苏晚笑道,“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你有事就去忙呗,我又不是小孩,不需要一直陪着。”

  谢凝讷讷地,这时候苏晚放在旁边的手机响了,她起身拿了手机走开。

  换锁的师傅到附近了,他打来电话问路,苏晚走到窗户边,思路清晰地给他指导,她用的竟然还是本地的方言。

  谢凝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讲本地方言了,方玲玉虽然是本地人,但她平时很少说方言,更不会在苏晚面前说她听不懂的方言,按理说苏晚根本没有学本地方言的机会。

  就拿谢凝一家子来说,她父亲祖上在香港发展,为了拓展业务才在榕城开了分部,后来年轻且富有雄心壮志的谢敏贤认为香港的业务已经到头,只有往内地发展才有可能将蛋糕做大,所以他主动放弃和其他兄弟争夺原本在香港的业务、选择接手了榕城的业务,后来在谢凝母亲的帮助下,谢敏贤将谢家的产业做到了如日中天,而后更是乘着东风大搞房产成为一位年轻的富豪。

  算来,谢敏贤在榕城待了二十多年了,两任妻子都是本地人,可他愣是一句本地方言都没学会!谢凝会说本地方言,她隐约记得小时候母亲教她说话的情形,她更是记得上辈子她是怎么教苏晚说本地方言的!

  谢凝完全确信了——现在的苏晚,就是那天打着伞提着生日蛋糕来出租屋看望谢凝,被谢凝强吻、扇了谢凝耳光可还是难以克制地动了情,留给谢凝无限遐想和遗憾的苏晚。

  她举着电话,回头望了谢凝一眼,朝她眨眼睛,唇角微微翘起,莞尔一笑。

  谢凝犹如被雷劈中,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苏晚这是向我摊牌了???

  对望了一瞬,正好这时谢凝收到一条消息,她低头去看屏幕,心不在焉地滑了下,一时没能解锁屏幕。

  开锁的师傅到了,她放下手机起身去开门,苏晚也过来了,挨她很近,身上浮着若有似无的栀子香、百合香、广藿香的清冷气息。

  光是感受到她的气息,谢凝就愿意为苏晚去死。

  也许开诚布公地谈一下,也不是一件坏事?

  换锁的师傅已经开始动工,苏晚全程看着,谢凝回到沙发上,点开手机,看到原来在高三班的前同桌周丹桂发来消息:“凝姐,晚上银河城你去不?”

  银河城是石海高中附近一家比较有名的KTV,他们学校的学生放了假喜欢去那聚会,谢凝以前也经常在那里请客,只不过最近好几个月都没去了。

  她回周丹桂:“谁请?”

  周丹桂嗲着声音发来一条长语音:“不会吧凝姐,你是真不知道吗?你和苏星珩分手之后再也没有联系了吗?他昨天晚上在群里发消息说要请大家去唱K,成年的或者分化的都可以去,你以前不是挺爱唱K的嘛,这次连群消息都没看?”

  谢凝回复文字:“有多少人去?”

  周丹桂又是一条长语音,转文字后为:“挺多的吧?有些人想去但是这不是马上开学了嘛,寒假作业都没写完呢,我打算带着作业去包厢写,反正啤酒饮料随便喝,你前男友一个人买单,你来的吧?晚上打算穿什么裙子?哎我已经找不到裙子穿了,上次你送我的那条我过年还在穿呢……”

  又是一条:“哎凝姐,你知不知道苏星珩为什么这么大方请客啊?他以前没这么大方的,你上次过生日他就送了你一根红绳,那玩意我可看不出来值钱呀,好歹那时候他还是你未婚夫,也不能这么敷衍吧,这次他是不是交新女友了?还是中彩票发财了?”

  谢凝回复:“这破事你还记得?”

  周丹桂又说了什么,但谢凝已经不再关心了。她点开被屏蔽的同学群消息,往上翻聊天记录,看到了苏星珩说要请大家唱K的消息,很多人都附和着要去,其中很多都是谢凝以前的跟班。

  看消息的时候,谢凝注意到苏晚也在看她,便招了招手,让苏晚坐到她身边来。

  谢凝已经想好了,等会收拾一下就去KTV那边,□□也好,在路上埋伏也行,总之不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毁掉苏星珩还没兑奖的彩票!她要亲手扼杀他那靠中彩票暴富的幼稚梦想,再好好欣赏他绝望而愤怒的表情。

  谁让他这么沉不住气,彩票还没兑奖,就张罗着请人唱K,搞拉帮结派那一套呢?

  谢凝忍不住想笑,她思索着怎么跟苏晚交代。

  苏晚后脑勺枕在谢凝肩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冰凉柔软的头发贴在谢凝胸前,她似乎在等谢凝开口,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她的手垂放在谢凝的腿上,被谢凝习惯性地握住。即便在室内,苏晚的手也没什么温度,谢凝握住她的手掌替她暖手,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吹弹可破,相触时细腻光滑如凝脂一般,一时间谢凝有些惊讶,说了一句:“年轻真好。”

  苏晚轻笑,等谢凝侧过头去看,苏晚眼里的笑意只剩一二分。她仍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那璀璨的灯映照在她眸子里,却始终无法令她那漆黑的眼眸光亮起来。

  谢凝摸到了冰冷的、坚硬的金属线条,那是苏晚佩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正是谢凝送的那枚。她来回摩挲那枚戒指,就像是轻抚一道去不掉的伤疤。

  许久以前,这枚戒指被苏晚系挂在脖颈上,而这次她们出游,苏晚几乎全程都将戒指戴在手指上,就像她们结婚以后苏晚一直戴着这枚戒指一样。

  这已经是一种非常明显的暗示了。苏晚一直在用这种方式表明她的态度。

  谢凝知道自己该表态了。

  耳边有温热的气息,她听到苏晚开口说:“我有时候会想,有些人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谢凝愕然,低眸看苏晚,苏晚报之一笑,她额前的刘海长长了很多,卷曲地往两侧分开,显露出一股温柔却清冷的妩媚风情。

  谢凝抬起手替她将刘海往耳后撩,注视了苏晚半晌,用她那性感而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你觉得……哪些人该死?”

  苏晚的眼睛漾起了光亮,她仿佛一直在等谢凝的这句话,她盯着谢凝看,呼吸变得急促,脸颊泛红,一副动情、兴奋的模样。谢凝不禁怀疑,如果不是修锁的工匠在附近,也许她会毫不犹豫地吻上自己的嘴唇。

  谢凝立刻被苏晚的情绪感染了,她此前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仿佛苏晚根本不在意她们过去经历了哪些坎坷,相反苏晚很兴奋,她想要一些人去死。

  “李岿然,他是第一个该死的。”苏晚看着谢凝的眼睛,不重不轻地说出这句话。

  透过她的眼神,谢凝将一切都想通了。

  看样子上个学期苏晚主动和李岿然接触,其目的果然不单纯,她就是想要报仇的!她那个时候就知道了一切,也许她和谢凝一样,她也经历了重生,后面的种种试探,就是想跟谢凝明牌吧。

  “为了刘雅的幸福,那个人渣的确该死,”谢凝垂下眼睑,“还有呢?有些人上辈子做了恶,这辈子还算清白,他们该死吗?”

  苏晚说:“该。”

  谢凝说:“有些人甚至还没出现在你的人生中,他们也该死吗?”

  苏晚毫不迟疑说:“该!”

  谢凝暗暗地抽了口气,“我觉得还得视情况而定……”

  苏晚皱眉,“视什么情况?”

  谢凝抿了下嘴唇,沉吟着说道:“像我这样的人,也是做过恶的,我也该死,是吗?”

  苏晚有些生气了,推开了谢凝的手,站起身来莫名地看她一眼,竟是百般不快,却又吐不出一句话。

  谢凝像个被审判的犯人,一时琢磨不到苏晚的想法,她去拉苏晚的手,语气柔软:“晚晚,对不起。”

  苏晚的眉头紧紧皱着,缓缓地抽了口气说:“你没必要跟我说对不起,我以为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想要复仇,想要某些人过得痛苦,过得生不如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他们之中有些人仍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但他们都该死,越是早点去死,对于另外一部分人来说简直是幸福!”

  谢凝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无奈地出了口气。

  唯独在苏晚面前,她才畏首畏尾,顾这顾那,生怕眼前为止对她而言接近完美的人生突然崩塌,就像上辈子所经历的那样。

  她看着面前的苏晚,突然想到,也许是不久前那个女人的出现,才让苏晚的心态发生了转变,也许她也是苏晚想要复仇的对象。

  她倏然心疼,过去拉着苏晚的手说:“晚晚,我知道了,刚才说错话了,我陪你复仇,你不要急,好不好?”

  苏晚推开她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彩票,跟谢凝说:“你今天一直在为这个苦恼吗?”

  谢凝无奈低头,“但凡我有任何事能瞒住你,我就不姓谢了。”

  苏晚微微一笑,一侧的唇角露出一个梨涡,接着她拿起彩票,当着谢凝的面,一分二、二分四地撕开,撕成再也不能撕的碎片,洒了起来。

  谢凝睁大眼睛,在飞扬的碎纸屑中,她渐渐感受到了苏晚的决心。

  苏晚的眼眸如冬至的夜一般漆黑,眸光里倒映着谢凝白皙靓丽的脸,她撕毁了那张彩票,直白地跟谢凝说:“我知道苏星珩那里也有一张,他正在为中了彩票而狂欢,你今天一大早开车赶过来,就是为了阻止他,对吧?”

  谢凝说:“没错。”

  苏晚点了下头,“他们今天晚上在银河城,李岿然邀请我过去,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谢凝听到这句话,还是冷不防地抽了口气,如果她没有和苏晚坦诚,也许苏晚就背着她单枪匹马去找李岿然了。

  谢凝不敢想象事情的后果,她相信苏晚有自保的能力,但像李岿然苏锦这样的人,一旦发起疯来,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新的门锁换好了,苏晚给工人付了钱,设好指纹,还让谢凝过来录指纹,给她食指和拇指都录上了。苏晚对她是毫无顾虑的信任,就如同那枚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什么都没说,却已经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