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登记的负责人根本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但这是先生让说的,而且先生还说了,把情况说得越糟糕越好,甚至他们所有负责人商量一下,稍微添油加醋一下也可以。

  果然,有些人立刻就犹豫了,表示要“再想想”,然后这一想就没回来。

  但也有人很坚定:“我这一条命是先生救的,先生想发展殖民地,那我就去给先生做肥料!做铺路石!”

  不是不想去的人,就是坏人,每个人要顾及的事情都有很多。老人、孩子、伴侣,艰难积攒的财产、房屋,还有对故乡的感情。南大陆那边的情况稍微好一点,会来登记的人就会比现在多得多,但奥尔不能骗他们,现在这批人就是紧跟着达利安的脚步过去的,他们面临的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所以现在过去的,必须得是心甘情愿的最坚定者,等到今年下半年,第二批过去,情况就会有所缓解了——奥尔对达利安无比信任。

  更何况,诺顿这边的蒙代尔集团还要正常运作,就算是这些最坚定者,也不能全送走。

  不过……孤儿院要分批搬过去,所以,孤儿院允许亲生父母在与孩子协商后,带走他们。换句话说,只有八岁以上的孩子,才有可能被带走。

  孤儿院里现在最小的孩子不足一岁,最大的孩子已经毕业了,去年达利安被迫离开时,他们就都已经跟着走了。

  目前孤儿院也出现过家长找孩子的情况,但那些都是家长们在鱼尾区已经成功立足,特别是在鱼尾区的学校建立起来之后,他们才来将孩子接走的。

  也有孩子不想走的,虽然当初父母把他们扔在孤儿院是为了他们能有更好的生活,但是,对孩子们来说,被抛弃就是被抛弃。而且在被抛弃之前,即使和父母在一起,很多孩子过的生活也不怎么样。父母发脾气时的咒骂和殴打,繁重的工作,糟糕的生存环境,有些孩子还遭受过猥亵。

  “条件不好所以扔掉我,现在条件好了?可是你们的人没变,你们还是你们。而你们对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把我抛弃在了孤儿院。现在,我已经有了我自己选择的爸爸和妈妈,我,也要抛弃你们了。”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第一个说出的这样的话,但那之后,有很多孩子这样对他们的父母说话。

  而在这个时候,孤儿院和警局,是站在孩子一边的。假如家长一定要带走孩子,也可以,把孩子们这段时间在孤儿院的花销付了。为什么只有他们要被索要金钱,另外那些孩子自愿跟着离开的家长,不被索要?

  奥尔表示:“我乐意。”

  所以开始有人说“一个生不出蛋的基佬!所以才抢我们的孩子!”——这也是他唯一在私德上被人所诟病的地方,但他依然没有改变。

  孤儿院的员工们努力地将孩子们养得很好,让他们身体健康,拥有自我思考的能力,以及在这个时代无比珍贵的知识。这些拒绝和父母离开的孩子,可能只是怄气,但奥尔只认识他们,不认识他们的父母。与其冒着让孩子们被父母毁掉的风险跟着他们的家长离开,不如他们留在孤儿院。

  因为确实有的孩子在被带走后,就和他们的父母一起失踪了。还有跑回来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要他们回去不是真的能给他更好的生活了,而是需要一个照看家里其他小孩子、照看衰老的长辈,以及操持家务的大孩子。

  孤儿院也教导他们做家务,但是,那是让他们自立,不是让他们做免费佣人的。

  四分之一的孩子,以及照顾他们的“妈妈”已经被预订了船票。

  这时候,一位很早之前的老朋友,找到了奥尔——烧伤女士。

  “我已经登记了自愿前往南大陆。”烧伤女士的嗓音没有当年那么嘶哑,她走路的动作变得有力稳定得多,甚至脸上可怕的烧伤疤痕也没那么突出了,这也是分院的功劳。当然,烧伤女士也将自己提供给分院作为研究材料,他们双方算是互惠互利。

  “请放心,分院也会有医生前往,您在船上会十分的安全。”

  “不,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烧伤女士摇了摇头,又咬咬嘴唇,“您……您是一位真正的‘先生’,我只要活着,那么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更感激您。”

  “不,请别!”

  “我当然也不是来说这些的。”烧伤女士笑了笑,她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怨毒与愤恨,即使依然有疤痕存在,但不妨碍让人觉得她舒朗又慈爱,“我也知道,您对于这些阿谀并无所谓。我来,只是因为在离开之前,我觉得应该告诉您一件事。

  我叫娜塔莎·波尔多尼,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狼人波尔多尼?”

  “啊!”

  “看来您想到了,是的,我是波尔多尼的小女儿。不过,还是叫我烧伤女士吧。还请您允许我,为您详细地讲一讲当年发生的事情。”

  “……请吧,女士。”

  奥尔还真的听说过,不过是从原主的记忆碎片中,狼人波尔多尼,是原主被一个酒瓶子砸死的七八年前发生的,惊动了整个索德曼的大案。狼人波尔多尼的头颅,甚至还被送到了索德曼游行。

  那时候有无数索德曼人前去围观,原主也想去的,但那时候他恰好放假在家里,而老蒙代尔拒绝带他去观看。当假期结束回到学校,听着同学议论那狼人的头颅多么恐怖,他只能在旁边假笑着点头,可是让原主郁闷了不短的时间。

  奥尔没想到,竟然还能从一位当事人身上得知当年发生的事情。

  事情发生的比斯特摩尔,位于诺顿中部,是整个诺顿都有名的穷地方,同时,它也是诺顿仅剩的三座城主世袭统治的城市之一。

  ——不只是诺顿,整个西大陆的所有国家的行政制度都很混乱,国土面积稍微大点的国家,都能在国内的不同城市集齐公民议会、世袭领主、总督、城主、市长等等不同的城市管理。

  毕竟这世界的诸多国家依然是封建国家,国王虽然是大多数国家的至高统治者,但有很多地区,依然只认领主,不认国王,他们没有国家认同感,但却有着强烈的族群认同感。这就使得几乎所有国家,都依然留存有具有强势地位的领主大贵族。

  同时随着工业文明的高速发展,又有新兴的城市不断崛起,这些城市大多由城市议会管理,也有被国王直接任命官员。

  诺顿从几百年前就开始收回领主贵族的权利,并且很成功。去年被超度的厉鬼领主就已经住在帝国首都,而不是住在自己的领地上了,但比斯特摩尔就是其中不成功的一处。

  比斯特摩尔,依然是属于比斯特摩尔人(比斯特摩尔公爵家族)的。

  这座在公爵领主统治下的城市,甚至到现在都没有警察,只有领主卫队。每一任比斯特摩尔公爵,也几乎不会踏足帝国首都,只是每年会由他们的儿子将领地税收交给国王,这几乎是国中之国。

  而在抓到狼人的十年前,也就是奥尔穿过来之前的十七年,原主出生没多久的时候,比斯特摩尔就开始闹狼灾了,不过,这时候的狼灾还被人们认为是袭击人类的狼群。

  总有人在离开村镇,进入野外后失踪,有的人就此再也没有了消息,有的人能找到零散的被野兽啃咬后的尸体,人们开始害怕,开始集群地来往各地,并且从不在夜晚出行。

  可依然会有人失踪,男女老少都有,一夜之间从城市和乡村的家里没了踪影。

  “……我年轻的时候认为那是很可怕的事情,是有魔鬼作祟,但是我现在已经想得很明白了。”烧伤女士看着奥尔,“感谢来自您的智慧。”

  奥尔摇了摇头:“不,这是您自己的智慧。我只是带来了一些新奇的知识,您让知识属于了自己,才能使用它们,发现新的东西。”

  这是群体模仿的犯罪。

  只要有人失踪,就是野兽干的。当有一个人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的可利用性,进行了谋杀与栽赃后,很多人被他所提醒,做出了类似的行为。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人类都喜欢获得捷径。

  认为老人累赘,杀掉后扔进树林。对邻居的男女有贪念的歹徒,杀掉后扔进树林。垂涎某人的财产,还是杀掉后扔进树林。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野狼干的,和他们无关。

  甚至因为宗教原因,某些人可以自我催眠为当时他犯下一切罪案时,都是被恶魔所诱惑的,他们向光明忏悔,坦承自己的罪,然后……既然神没有降下惩罚,就证明他们获得了原谅,那么,他们就可以香甜地睡去了。

  可是,大概扔掉的尸体太多,野兽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吃干净了,终于,有一位少妇的尸体被发现了,她身上既有野兽啃咬撕扯的痕迹,可也有明显的被侵害的痕迹。这让人们意识到,在比斯特摩尔作乱的,不是普通的野狼,而是罪恶的狼人。

  “当然,这是那些愚昧者的自以为是。”烧伤女士说,神色里带着几分自嘲。因为,曾经她也是愚昧者其中之一。现在,她已经知道了真正的狼人是什么样的。他们不是隐藏在阴暗洞穴中的嗜血疯子,他们同样是文明的。

  “我明白,请您继续。”

  “其实接下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您已经猜到了。他们抓不到真正的吃人野狼,但是抓狼人,他们很擅长。我的父亲,杰克·波尔多尼,被指认为了凶手,因为有人说,看见他满嘴是血摇摇晃晃地走进家门。

  我父亲是个皮具商人,他很爱喝酒,总是醉醺醺地回家。他们说的那天,是他喝醉了酒,在外头摔了一跤,摔掉了两颗牙。

  但这解释没人信,包括那天送我父亲回家他的两个朋友,他们也拒绝承认,那天和我父亲在一块儿。我们被城主卫队抓了,他们要他承认是狼人,要奶奶、母亲和我承认,我们是魔女。他们后来又抓了苏菲和她的女儿,因为苏菲是我父亲的情人,迪安是父亲的私生女,他们同样要她们承认自己是魔女……”

  烧伤女士低着头,她残缺了指头的手紧紧抱住自己,奥尔将奶茶推了过去。

  城主卫队让这一家子承认所使用的方法,绝对不是温和的逼问,他们的经历毫无疑问是惨无人道的。

  烧伤女士没看见那杯奶茶,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我不喜欢迪安,但是,她当时只有八岁,八岁!

  她甚至没撑到行刑,就死在了审讯室里。他们把她小小的尸体挂在了十字架上,而十字架就钉在教堂的门口。我们在囚室里,也能听见外头像狂欢一样的声音。光明教的神父,那天对我们说‘愤怒的民众已经将它罪恶的尸体撕碎,并且喂给了狗。它的邪恶只能在狗肚子里发臭了。光明万岁!’

  我很敬仰那位老神父,比起父亲,我更爱他……直到他用自己的权杖打破我们体内的邪恶,用他自己的圣水,清洁我们满身的罪孽。当然,还有其他那些神职者,和大人物们。”

  ——預9熙9彖9对9读9嘉9

  “……”

  那个“自己的权杖”和“自己的圣水”,奥尔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又过了几天,到了我们行刑的日子。

  最开始是奶奶和爸爸,奶奶被他们活生生地剥掉了皮,还没剥完就已经疼死了。他们在砍掉爸爸的手脚后,继续用锤子敲碎他的骨头,爸爸一直在呼喊着‘光明在上,我是清白的!’一直到他们砍下他的头——他是个强壮的男人。

  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我们被……被破坏了子宫,这样就不会有狼人的子嗣后代出生了。接着,他们把我们扔进了柴堆里,点起了火。我的妈妈,和苏菲——我以为她在小迪安死的时候就已经疯了,但那时候她们紧紧抱住了,把我压在了她们的身体下面。

  她们惨叫着,我也惨叫着……”

  烧伤女士颤抖着,她的泪水滚滚而下,然而她的神情却没有悲痛,只有木然。

  “是收尸人救了我,丑鬼粪球。”满脸是泪的烧伤女士这时候甚至还笑了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只是曾经和其他孩子一块儿,围着他那么叫他,用石块丢他,辱骂他。但是他救了我,只有他……

  三年后,他把我偷偷送上了来到索德曼的火车,再后来,我就遇到了您。

  请您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来让您去破案的,没有必要了。我只是觉得,我和我家人的故事,该让您知道。

  那满是野兽的大地,不值得您用鞋底去碰触,那对您是一种亵渎。我去年就用自己的积蓄雇用了私家侦探,去那里想要接来唯一的善人。可善人果然无法在毒液里生活,他也死了。在多年前,就死于一群孩子的‘玩闹’,他们用小推车把他撞倒在地,那撞断了他的腿,然后他们就将他一个人留在雪地里,任由他被冻死。

  索德曼,比我那罪恶的故乡好不了多少,在这片大地上,善人惨死,恶人欢喜。直到您的出现,一切才终于发生了改变。”

  烧伤女士沉默了下来,她的泪水越流越多。

  “女士……”奥尔想安慰这位女士,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安慰。

  “先生,能……让我触碰您的手吗?”

  奥尔叹气,把手递了过去。

  烧伤女士如捧住最珍贵之物般,用双手捧住了奥尔的手,她闭上眼睛,低下头,将一侧的脸颊贴在奥尔的手背上。

  她的泪水再次滚滚而下,晶莹的泪水落在奥尔的手背上留下一条条水线:“‘我听从您的命令,前往您所指引的土地,斩断荆棘杀死野兽,开辟家园。’”

  奥尔无奈,同样研究过《圣典》的他,当然知道这是《圣典》第三章 里的句子,原本这一段是光明指引人类建立家园的描写。

  “我不是神,女士。”奥尔把手抽了回来,但又伸出了另外一只手,用两只手一起,握住了烧伤女士的双手,“您也知道了,我不是人类,是个血族、吸血鬼,但我也是大地上无数生灵的一员,从灵魂上来说,我和你们一样。”

  “先生,我知道您并非神祇,正因为您将自己视为我们,而并不将自己归类为他们,您才是如此珍贵。谢谢,谢谢您的宽厚。才让我可以仗着曾经的一点交情,做下如此大胆的行为。”

  烧伤女士离开了,奥尔闭着眼睛躺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比斯特摩尔的事情,还是让他很揪心。而且,他记得当年比斯特摩尔的狼灾,并没有因为一个狼人的被抓就结束了。几个月后,就再次发生了“狼人伤人”事件,第二年,就又有一个狼人和他一家子被杀了。

  ——株连家人,灭族这种事,其实西方的审判中同样存在,尤其是牵连到恶魔时,不但要把一家子血脉亲人全都杀光,甚至邻居也经常被株连。

  可是第二个狼人就没有第一个那么轰动了,原主这次倒是参加了游行,但是这次参加游行的人数并不多。当他兴冲冲地向同学们宣扬这件事时,更是被讥笑为了落伍。

  索德曼人,已经对比斯特摩尔的狼人没有兴趣了,甚至,他们认为“那种偏僻的乡下地方,这种东西多的是。”

  当比斯特摩尔又双叒地出现狼人杀人事件后,就只在报纸上占据火柴盒大小的一块地方了,他们甚至没来索德曼游行。然后,这个比斯特摩尔的狼人,就消失在了索德曼的报纸上,因为人们已经彻底对这件事失去兴趣了。

  这些烧伤女士很可能并不清楚,第二名狼人出现时,重伤的她,大概还恢复中。来到索德曼后,一无所有的她,也根本没办法得知火柴盒大小的新闻到底是什么。

  那么,就在此时,是否还有如烧伤女士一样的无辜者,在因猎狼而遭受不该他们承受的恐怖遭遇?

  突然,钟声敲响了。一开始奥尔没在意,因为听声音,这该是远处的钟。可是越来越多的钟响了起来,并且越来越近,甚至听起来,他们前头那个光明教会的钟声,也响起来了。

  奥尔正要出去,安卡推门进来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先生,有重要的皇室成员去世了!这是教堂的丧钟!”

  “!”奥尔的第一反应就是国王。

  坏了!

  奥尔的心瞬间就是一沉,浑身如坠冰窖。在即将迎来一战,与陆海之战的前夕,国王去世了?诺顿完了!

  “威廉王子去世——!”外头传来了呼喊,奥尔瞬间冲向阳台,一位禁卫军骑士正快马从街道上跑过,“威廉王子去世!国丧!国丧!”

  奥尔竟然……松了一口气。

  可接着就是愧疚和悲伤,当然,还有疑惑,威廉很健康,他怎么可能突然去世?

  但没时间让他思考这些了,外边传讯的禁卫军进来了,向奥尔传递了国王的命令——七天后将为威廉王子举行国葬,一月剩下的几天与整个二月全国挂丧,禁止一切娱乐行为,禁止饮酒、歌舞剧、聚会、招J、杂耍、结婚,禁止到餐厅进餐(包括小吃摊),禁止鲜花买卖,禁止大笑,所有人都要身穿黑衣或蓝衣,违者鞭打。而警察必须监督这一行为。

  当然皇家警察还是有点例外的,他们能继续穿红衣,这位禁卫军带来了一箱子黑色的绶带,这玩意要挂在皇家警察的头盔、肩膀和胸前,以示哀悼。

  “……”奥尔乖乖接下王令和黑绶带,给自己留下两套后,让全警局的警察换装。

  将黑色的绶带托在掌心里,奥尔发出无奈又悲伤的叹息,国王可是真……

  但只有一瞬,下一个瞬间,奥尔已经快速地将黑绶带佩戴在自己的身上,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