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小说>历史军事>日月永在【完结】>第六百章:战场神兵

  对于莫成口中的好东西,朱允炆自然是非常好奇的,也不光是朱允炆,包括内阁五人亦是如此。

  先前的电实验已经让他们有一种头皮炸裂的震骇感了,那么对于莫成特意介绍的好东西,又怎可能不动心。

  一行人走出科学院,向着不远处的库房位置走去,莫成唤了两名技工开仓,让里面珍藏的物件得以见天日的同时,也暴露在朱允炆等人的眼中。

  几乎看到的第一时间,朱允炆便已经脱口而出。

  “热气球。”

  一旁站着的莫成脸上笑容僵住了,而后愕然的扭头看向朱允炆。

  皇帝怎么知道这新物件的名字,便是这名称科学院也是刚刚议定不过两三天罢了。

  不过随即莫成又释然了,天下万事皆简在帝心,知道便也算不得什么,当下便开口:“陛下说的没错,此物确为热气球,乃是我们在先蜀汉丞相所做孔明灯的基础上加以改进而成。”

  身后内阁几人一听眼前这物件是孔明灯改进来的,心下便知晓用作何处了。

  升天!

  中国人对天空苍穹的追求已有千年历史,且从未停止过这一渴求。

  洪武朝有一名为陶成道之人,便是世界航天梦想第一人。

  他自制的飞行器,以风筝为翼、竹椅为载、火药箭为推动器,第一个飞上了天空。

  虽然结果是自天摔下,献出生命。

  但中国人追求蓝天白云的梦想并未因此而止步,科学院成立之后也曾有陶成道的弟子来参与过,但这项实验被莫成叫停了。

  利用燃料的推力确实可以将人短暂的送上蓝天,但怎么回来?

  飞出去就要摔死一个。

  如果只是单纯的为了那一瞬间登天的喜悦,那这项实验是毫无意义的。

  所以莫成就将目光对准了孔明灯。

  造一个大号的可以加装吊篮载人的。

  这个的技术难度对于眼下的科学院来说倒还不算什么跨越天堑,用了几年的光景,这新式的,外貌形状已经与孔明灯迥然不同的新式孔明灯便诞生了。

  科学院取名为‘热气球’。

  “既然莫成你能带朕等人来看,说明此物应该已是取得了不错的实验效果了吧。”

  “知臣者,陛下也。”

  莫成挑了大拇哥,一脸的喜笑颜开:“此物刚研发出来的时候,为保安全性,实验一直用的都是猪羊等牲畜,选与成人体重相近的置于吊篮内,升空而去。

  最初的时候危险性尚存,有过几次坠毁,如今经过多次改进,已确保无虞。放一成年男子,可腾空五十丈、远飘十五里后缓慢下降,不会出现高空坠落的危险。”

  腾空五十丈,远飘十五里。

  这个成绩对于大家所熟知的热气球来说自然是不值一提的,但对于此时内阁的几人来说,还是引起了一片片惊呼。

  “人可登上苍穹,览白云入眼。”

  这种事,便是想想都让人很是兴奋了。

  “此物不仅可以用来观景,便是战争之中也是大有用处啊。”

  朱高炽接了句嘴,很是兴奋的聊到了军事领域方面,还煞有其事的举起例子来:“有了此物,既可以登高观察敌阵,也可以居高视下,覆以箭雨。”

  他倒是想的不错,但朱允炆却摇头泼了一盆冷水。

  “箭矢今日已无用了。”

  这句话顿时浇灭了朱高炽的热情,让后者讪笑了一声。

  是啊,大明今日正面对垒都已无敌手,何须再借此巧力。

  还是莫成嘿嘿一笑,开口道:“传统的弓箭自是无用武之地了,但若是配上奇物呢。”

  “还有什么新发明一并拿出来吧,莫要卖关子。”

  莫成招手唤来一位工人,交代了两句,后者离开,不多时的功夫,抱着一小巷子走了过来,将箱盒递给莫成,自己便退到一旁。

  将箱子放在地上,莫成拨动几下机械锁弹开,取出一个小型的铁制球体,顶端部有一铁环。

  这可把朱允炆看得眼珠子都瞪圆了。

  “北宋时期,炼丹师唐福向宋真宗献火雷子,外连引线,点燃投掷而出,可伤数人。”没有先介绍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新发明,莫成倒是先讲述了一段历史故事。

  “火雷子杀伤巨大,携带方便,寻常壮士便可身揣数枚,仅需火折一个便可轻易毙敌,宋真宗恐此物入贼手刺王杀驾便甚不喜,一度荒废。

  南宋末年,火雷子重现天日,在抗蒙战线上屡立功勋,因此物制造工艺简单,汉奸张弘范亦遍寻工匠制造,用于反戈宋室。

  后蒙人西征,此物又传至极西之地,去年科学院有一阿拉伯商人来献宝,献的便是他们自己改良的火雷子。

  臣在此基础进行改进,辅以如今的新式炸药,此物被臣命名为投掷爆弹。

  将此环拉下抛出,内设撞针击打火石,点燃炸药,则外壳打造的金属壳尽碎,便是一丈之内,三重甲亦被贯穿,威力实在骇人。”

  朱允炆已经觉得自己脸皮都麻木了。

  这是把手榴弹都搞出来了啊。

  当然,这手榴弹还真没什么技术难度。

  北宋时期就能投入到战场使用了,要不是皇室担心自身安危,几十年改良进步,弄出手榴弹算什么难度。

  而真要有了手榴弹,哪还轮到岳飞直捣黄龙啊,拎出一支成建制的掷弹兵,都能炸到白令海峡了。

  蒙古西征,对欧洲的进步提供了多大的帮助啊。

  同一时期的中国,明末崇祯年,还被女真人打得抱头鼠窜,欧洲人已经是整体装备燧发枪、后装红夷大炮、成建制掷弹兵。

  时代的差距就是这么出现的。

  戴梓搞出二十八连铳、威远大将军炮,反被康熙忌惮废弃,禁止研发,更将戴梓流放,致后者冻饿而亡。

  要不然,世界上第一把后装枪必是中国先研发出来。

  心里千思百转,朱允炆长呼一口气:“投掷爆弹不好听,朕给个名字,就叫手榴弹吧。”

  对次莫成自然是无不允,连声应下。

  “今年是皇明四十二年,就叫它四二式单兵手榴弹。”

  朱允炆笑笑:“此物配热气球,确为战场神兵,无往不利。”

  笑罢,朱允炆又目视莫成:“可还有好东西了。”

  后者摇头。

  “真没了?”

  “回陛下,确实没了。”

  “没事,朕接受能力强,可以在来点。”

  “这下真没了。”

  见实在从莫成这榨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朱允炆哈哈大笑,挥手:“也罢,今日于朕言,实在是大好日子,朕已经知足了,承运公辛苦你了,回头朕会拟诏,通令嘉奖,表彰你们科学院全体院士和工匠。”

  “臣代科学院上下,谢陛下圣恩。”

  第六百零一章: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从科学院回宫的当天,朱允炆直到很晚才睡下。

  他兴奋的甚至连书都看不进去,也不想批复奏疏,甚至时隔好几年,第一次连跑了三个妃子的寝宫。

  躺在郭倩的床上,朱允炆这才感到精神头有那么一丝倦意,怀里搂着妃子,扑鼻的香味让他总算是沉沉入睡。

  梦里面,朱允炆仿佛飘在苍穹之上一般,俯瞰着整个大明,而看到的一切都让他惊愕。

  他看到了北京城里四通八达的轨道,上面跑着长长的方盒子,这是有轨电车。

  车里面载满了男男女女,他们穿着改良过的汉服,收紧了束腰,拎着公文包一站站的上上下下,进入一栋又一栋耸立的高楼。

  在天上的朱允炆飘啊飘,飘到了平津港,看着港口内无数的货轮,听见嘹亮的汽笛声,看见无数喷薄蒸汽的烟囱。

  从平津港离开,过河北平原。

  遍地的工厂、无尽的黑烟。

  同时在河北平原上的,还有一条条黝黑的铁轨,像是沉睡的龙脊,延伸到天边。

  在铁轨之上,列车呼啸而过。

  每一趟列车都有几十节之长,里面坐满了昏昏欲睡,面带倦色的赶路者。

  “这是,朕的大明吗?”

  朱允炆感觉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渺小,缘是他在天上升的越来越高。

  冥冥中似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小朱、小朱。”

  “这是在喊朕?”朱允炆先是疑惑不解,继而大怒。

  谁敢唤朕小朱?

  谁敢如此唤朕!

  心头火起,眼前天地风云变幻,仅一个恍惚,朱允炆在定睛一看,自己的眼前是素净的天花板,身上盖着舒适的被子,还有品牌名。

  席梦思。

  朱允炆大惊,耳边,那唤小朱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继而是门禁过电子的声音。

  “叮铃~啪嗒。”

  门开了,脚步声和男人唤小朱的声音一道响起,朱允炆猛坐起,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惊愕。

  “韩市长?”

  来人竟然是自己上一世的领导。

  不对啊,上一世,那自己现在是哪一世?

  朕不是明联皇帝朱允炆吗?

  “小朱你可算是醒了。”

  韩市长坐到床边,看着双目圆睁的朱允炆,伸手在后者眼前挥了两下:“见着我怎么这幅表情,是不是昨晚喝大了,这酒劲没过呢。

  不对啊,你小子酒量我可心里清楚的很,才一斤酒,还没到你润嗓子呢,快点起床,我去食堂等你,吃完早饭咱们就得回市里了,下午徐部长来咱们市考察调研,有个专题会,你得跟我一道。”

  说罢,韩市长起身便走,留下一脸茫然的朱允炆。

  这都什么跟什么?徐部长、专题会?

  朕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愕然了一阵,朱允炆侧头一看,便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的一部OPPO手机、一盒中华香烟。

  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没碰手机,而是点了一根烟。

  深吸一口,混乱的大脑如坠云雾之中,上不着天下不落地。

  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抽过烟了。

  等到这股子眩晕感散尽,朱允炆浑噩的大脑顿时一片清灵。

  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今天是2019年11月10号,昨天自己跟韩市长下地方视察,接待饮酒,席间自己好像喝醉了,而今天,中央的徐部长要来我市调研电子科技园的项目,专题会研讨关于招商的几家企业入驻,还有一个现场签署合作发展的媒体发布会。”

  迅速理弄完自己的思绪,朱允文便拍拍脑门。

  “那我这是做梦了,做梦自己当了皇帝?”

  没道理啊,梦哪有这么真实的。

  自己好像摁服了朱棣,没让靖难乱起,之后更是征服了很大很大一片国土。

  念及至此便笑了起来:“就我这点水平回到古代,还能斗的过成祖永乐大帝?看来是梦不假了。”

  拿起手机,刷脸解锁。

  一堆的未接来电,备注全是‘败家娘们’。

  拨回,嘟嘟两声后接通。

  下意识的,朱允文便把手机拿离自己的耳朵。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已经炸了锅。

  “你要疯啊,我给你打多少个电话听不见吗!你昨晚是不是又喝多了,你就喝吧,早晚喝死你,喝死了我可不替你守寡,带着孩子就改嫁。

  喂,你说话,别跟我在这装哑巴,是不是头疼、口渴、胃不舒服,我跟你讲就你这点毛病我都门清,包里我给你放药了,赶紧倒杯水吃了,没工夫搭理你,我得去逛淘宝加购物车,明天双十一了就。”

  朱允文刚打算开口,电话那边嘟的一声,继而全是盲音。

  败家娘们把电话挂了。

  嘴角挑起,朱允文笑了笑,心头一片滚热。

  翻身下床,穿衣洗漱,不多时便收拾的干净。

  走出房间,有一身材相貌姣好的服务员已经守着了,见到朱允文出门,忙点头开口:“朱主任早上好,韩市长、高书记他们已经到食堂了,您跟我来。”

  服务员口中的高书记,自然是这次朱允文下来调研陪同的一县书记。

  至于唤朱允文朱主任,是因为朱允文这位市长大秘还是市政府办公室的常务副主任,明确正处级。

  跟在服务员的身后走,很快就到了食堂,也看到了韩市长等人。

  “韩市长、高书记。”

  朱允文开口打了招呼,走到桌前坐下,马上便有服务员送上餐筷。

  打完了招呼朱允文便不在多说话,埋头喝粥,主要还是听高友林向韩市长汇报工作。

  “韩市长,昨天县里发生的这事,我得向您检讨,实在是我们工作没有做到位,您放心,我马上回县委就开会反思,一定全面杜绝此类事件的再发生。”

  高友林嘴里的事,似乎是昨天的闹访,为了棚户区拆迁安置的事。

  朱允文还在思考,那边韩市长已经哼了一声。

  “市委和我多次都强调过,拆迁一定要文明、守法,不能肆意妄为,你们这次中盛国际闹得太不像话了,幸亏没有出现人员伤亡的情况,不然,你都不用检讨,直接摘帽子回家吧。”

  “是是是,您和市委的指示我一定落实到位,保证不会发生、保证不会。”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朱允文很快就跟着韩市长离开食堂,进电梯的时候,朱允文也不知道自己咋想的,脱口说道。

  “这种地方胡作非为的官员,都该一撸到底。”

  韩市长皱了一下眉头,平素里这小朱可不会这么口无遮拦。

  不过一想醉酒之事,韩市长便松开眉关。

  “各有关系,高友林这次也不算是犯什么大错,没必要揪着不放,水至清则无鱼啊。”

  这一句宛若天雷炸响般,让朱允炆只觉一阵目眩。

  好熟悉的一句话!

  “这是一句悖论。”

  “你说什么?”

  韩市长惊愕转头,而后怒了。

  他的眸子里升了火,但很快这火便尽去,连着额头都冒了汗,汩汩不绝。

  因为,朱允文也在看着他,但那双淡漠的眸子,却让韩振不住颤抖。

  眼前朱允文的气势远比他去北京参会见到的气场更足。

  “我说,这是一句悖论。”

  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韩振应了一声:“是,我记下了。”

  电梯门开,叮的一声。

  两人皆惊醒。

  阳光照射入电梯,整个酒店的一切景象如飞沙消散。

  朱允炆再睁眼,一张苍老的、满是褐斑的老脸。

  这是一位老者,一位即使久卧病榻,仍宛如龙虎的千古帝王。

  这是,朱元璋!

  “江山委于你手,你要好自为之。”

  朱元璋抬起大手放于朱允炆脑袋之上,谆谆叮嘱:“自古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你要万事小心,不仅要小心你四叔,更要小心这满朝禽兽,懂得识破他们的狡诈恶毒。”

  “爷爷放心。”

  朱允炆咧嘴笑了,握紧朱元璋的大手:“孙儿会摆平他们的,他们什么都不是,包括他们背后的那座大山,爷爷您没能扳倒的,您的心愿,孙儿一定会替您完成。”

  “好、好!”朱元璋笑了,复拍朱允炆肩头:“天下给你了,记住,对百姓好一点,老百姓不容易。”

  朱允炆握紧了朱元璋的手,郑重道:“我将无我,不负人民。”

  朱元璋怔愕后大笑。

  “吾有此孙,生平幸甚,此去黄泉,对饮阎君。”

  语罢,溘然长逝。

  乾清宫内哀嚎四起。

  朱允炆长身而起,轻声道:“散。”

  梦境崩塌,不复存在。

  空间流转,再看到的,便是郭倩,是昌寿宫。

  “好一场梦中大梦!”

  坐起身,朱允炆开怀大笑:“痛快、痛快!”

  守在宫里的宫娥太监不知所谓,但全部伏身拜地,齐唱。

  “为陛下贺。”

  一场大梦,重走人生。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第六百零二章:四五计划(上)

  一场大梦,让朱允炆的心中郁结一扫而空,原本在已经多有些松懈的政务处理上也是更加热情,那一摞摞各省的奏疏在朱允炆的眼里都变得亲切了许多。

  一笔一字,皆做指示批复。

  正赶年终,又时逢新四五计划部署启动,各省主官纷纷入京,朱允炆亦露面,列席参加。

  五年计划是大会,往往一开就是七八天的时间,若在平时,朱允炆躲懒很可能便只是匆匆露面,简单听取后就离场,而这次则实打实的沉下心坐踏实。

  会议开始之前,乐班奏《太清之曲》,这首曲子眼下都快成了每逢大会的定曲。

  性质上类似于奏国歌。

  本来朱允炆是想搞出一首明联或者大明专属的国歌,但转念一想又罢了。

  《太清之曲》多有气势啊,含括四方天地,甚至连着天外天的上三清都有了。

  这世界终归会是大明的!

  礼乐毕,群臣安坐,主持会议的杨荣先请了内阁首辅许不忌登台。

  上得台上的许不忌先是向着台下正中央独坐宽大金椅的朱允炆躬身致礼,后起身,目视全场。

  “鄙人奉天殿大学士许不忌向陛下、诸位问礼,皇明四十二年腊月二十一日,三五计划正式收官,由我本人现向大会作三五计划工作汇报。”

  说罢,许不忌拿出一份稿纸,开始朗读起各部汇总的成绩单来。

  “户部度支总计,皇明四十二年我大明税计总和为三千两百八十亿,向明联上缴六百五十六亿、国库支出一千七百七十亿、专项经济刺激法案投入一千五百亿,总支出三千九百二十六亿,赤字为六百四十六亿,已连续五年出现财政赤字,完成三五计划拟定的财政赤字政策。

  吏部与都察院的官员核查,整体合格率九成七,实现达标,超过七成官员吏评优良、仅百分之三的官员评劣,成绩达标。

  大理寺复审死刑案一千三百四十起,平反五十三起,冤案占总比不足百分之三,成绩达标。

  刑部督办内阁挂牌专案四十五起,全部破获,破获率百分百,成绩达标。

  教育部方面,全国各地兴建各级学府两千六百七十所,实现江南、京畿教育全覆盖至县一级,辽东、西北、云贵川教育覆盖率到府一级,兴建各类技校六十八所,覆盖建设领域全工种。全年共招收学生、技术学徒二十一万人,成绩基本达标。

  工部方面,三五计划共竣工京广高速、两京高速、京肃高速、京川高速、京辽高速等五条主线及沿道联通辅路支干线,合计修路总程四万七千余里,成绩达标。

  兵部方面,对四大战区与中央戍备集团军全员复查和军备统算,计东北战区二十万人、西北战区二十万人、西南战区三十万人、东南战区三十万人、中央戍备集团军三十万人,总和一百三十万军,兵额实际在岗数一百二十九万七千四百人,空饷两千六百人,空饷比例为千分之二。

  军备统算方面,各大战区武库四零式枪械核定数两百六十万支,实际清点数为两百五十八万七千支,报损五千支,另有八千支被私下贩卖,追回六千四百支,相关责任人已被军纪处置,记涉案责任军区相关主将大过。

  国有资源部,全年实现钢产量十三万吨、煤产量一千三百万吨、各类其余矿金属四万七千吨,成绩达标。”

  基本上三五计划中内阁为中央各部定的主要考定指标全部完成,但朱允炆也一样知道,小一半的数据是在今年,也就是三五计划周期的最后一年突击完成的。

  这也被天下的官员戏称为冲锋年。

  比如说户部为了在这最后一年实现财政赤字,仅在公费开支这一点上就批出去了几百亿的条子,帮天下各省、府地方打出去的餐饮、招待白条兜了底。

  还有就是大理寺、刑部两个司衙,前者抓审判以及复核冤假错案,后者负责攻坚内阁挂牌督办的大案要案,多数都是在这最后一年完成的。

  前面四年都侦破不了的案件,最后一年就可以完成了?

  没办法,时间紧任务重,完成不了就得摘帽子啊。

  对于这个中的事情,许不忌已经跟朱允炆通了气。

  先把成绩单拿出来给天下人看,回头内阁再来翻旧账,不仅要查细,还得会驱虫拍苍蝇。

  “总成绩单便是如此,下面让各部、各省的主官各自汇报其职辖内的工作吧。”

  收起稿纸,许不忌躬礼下台,坐到了距离朱允炆左手边不远的位置,一探头,便也可以跟朱允炆通上话。

  “陛下,接下来的汇报时间可能会很长,您要是累了,可以先去休息室歇一阵。”

  “不用了,朕听着。”

  朱允炆抬手拒掉:“朕也听听看哪里有毛病。”

  “诶。”

  第一个上台的自然是户部,随着大明的经济腾飞,十几年来户部都是中央各部之首,一直稳稳压在吏部和礼部的脑袋上。

  现任的户部尚书也是个熟人,杨溥。

  三杨命运各不相同,杨士奇早早致仕归乡,杨荣在通政司通政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多年,内阁也懒得调动,主要是杨荣这个大管家做的太好。

  虽然不与之升迁,但确将他的品轶从正三品给明确成了正二品,与各部尚书平级,算是升品不升迁。

  而杨溥就天南海北的到处调动,地方官做过、漠庭也去过,兜兜转转的调回中央,也混进了权力的中心。

  杨溥汇报的工作中,主要还是以大数据的统计涨幅为主。

  “在今年户部的年终汇总税计里,农业、养殖业、畜牧业、乳制品、毛料、布绢等传统产业的纳税额占比已经不足三成。

  新工业、制衣业、矿业、手工业、工艺制品等产业的占比加重,总纳税额一千一百亿,占比即将达到总税计的四成。

  一直占据税收大头的商业发展也很迅猛,在免除了一应民间自主生产的课税之后,商业贸易更加繁荣,而在繁荣的商业领域中,新兴的服务业以年年攀高的速度在茁壮成长,有望在未来十到二十年内成为商业市场的主要支柱产业。

  在服务业中,青楼戏馆等娱乐场所和从事文娱工作的人员收入猛涨,出售字画、古董、修缮古物的店铺收入亦暴涨,在中央银行最新出台的面向民间征兑黄金的报告中,一两黄金如今仅能兑换八千六百文,有小幅度的贬值。

  乱世黄金、盛世文玩,足以说明今日和未来的市场,都将引导更多的资金涌入这些不保值的领域,因为更多的百姓开始脱离贫困,成为先富起来的那一小部分人,这些百姓开始追求部分的精神层面的享受,而不再囤粮藏金。

  另外,官仓和中央粮库出台了最新的米面粮油指导价,较之去年再次下调,一斤米仅两文钱,农民的收入再次降低,户部现在就如何保障农民利益这一问题初步拟了工作方向,待四五计划研讨大会举行的时候,会向内阁提交报告。

  户部同时主管整个明联的经费,其全部盟国缴纳的税款加上新入的帖木儿汗国多年掠夺财富,实为天文数字,日本、印度方面的金银矿因矿税政策也已全部输送入国库。

  最后,中央银行五年来陆续放贷一万三千亿,吸纳存款一万九千五百亿,放贷额远低于吸纳的存款额,造成大量资金冗沉,已不利于市场经济发展速度,现向大会作汇报,提请陛下和内阁审议。”

  说罢,杨荣躬身下台。

  台下面,朱允炆和许不忌几位内阁阁臣都没有说话,台上主持大会的杨荣便顺着名单继续点将。

  一位位部院大臣、一名名各省布政,开始走马灯般的登台报告。

  国计民生,繁冗而庞杂。

  但参会的每一个人却是越听越精神。

  因为,不知觉间,大家已经建设了一个如此强盛的国家。

  这种由国家层面带来的自豪感,那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的。

  第六百零三章:四五计划(中)

  大会一连持续了几天,朱允炆也跟了几天,不过头前这几日基本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因为毕竟是汇报一下三五计划的成绩,各部院及地方省的汇报自然是一板一眼,严肃认真。

  加上哪个官员身边没几个笔杆子,春秋笔法润色加持以及扬长避短一番,拿出来用作汇报的稿子自然都是锦绣一片,出彩的地方多可以揪毛病的地方少。

  倒也不是没有,不过朱允炆听了几天都没找出什么茬来,反而是一旁的许不忌揪出了不少有瑕疵的地方。

  这属实让朱允炆有些面惭。

  不过年底的这场盛会重头戏也不在三五总结上,大家伙的目光可都在即将展开蓝图绘卷的四五。

  每一个五年计划都是不同的,个中的核心侧重点也不同,这都是政策的风向标,关切到这个伟大的国家未来五年的变革于发展路线,而哪里发展的好,自然也会让仕途走的更顺一些。

  所以,五年计划可不仅仅牵扯到老百姓的民生活计,也关乎在场每一名官员的帽子。

  是青云直上还是原地踏步,亦或者被时代淘汰,可都在这件大事上。

  在这万众瞩目之下,腊月二十八,四五计划的审议大会正式于北京东长安街明联大礼堂如期召开。

  包括朱允炆在内的,在京一千余名各级官员纷纷到场。

  而这一次的座位便有了调整,朱允炆不再坐台下与所有官员一道,而是将金椅摆到了舞台中央的正后方,三级台阶后的平台上,可以居高临下的俯瞰整个会场。

  正对会场台子的则是一条长桌,后置五把交椅,这是内阁的席位。

  内阁之后,才是整齐排列、一丝不苟的大会场,上千名官员在这个区域寻找自己的位置落座。

  主持大会的仍然是通政司杨荣。

  “今天,我们一起审议《内阁关于制定大明经济和国家发展第四个五年计划及未来五年远景目标的若干建议草案》,以下简称《草案》。

  《草案》由内阁会同翰林院若干院士、通政司结合三五计划成绩总结、三五期间国家发展速度、三五期间国情变革、过去五年国家的社会吁求及其矛盾等多方面因素进行通盘考量拟定,现向皇帝陛下及大会作汇报,提请陛下决断,下面请奉天殿大学士许不忌代表内阁通读《草案》细则。”

  热烈的掌声响起,许不忌起身,拿着一叠厚厚的稿纸步伐坚定迈上讲台,循例向高台之上的朱允炆致礼,而后转身,亦向大会场上千名官员致礼。

  许不忌走向讲台中央的演讲桌,讲稿纸放下,掌声息停。

  “咳。”

  清了清嗓子,许不忌抬头环顾了会场。

  “此次《草案》的制定是在陛下过往五年中多次重要讲话精神的指点下编修而成,将作为我大明未来五年施政过程中的行政纲领,是要擎画我大明面向未来五年的宏伟蓝图。

  所以《草案》的重要性于我大明亿万黎庶之重要,于我大明江山国祚之重要,是基石、是核心、更是方向标,许某请大会认真思量,沉心静听,若发现有不合民情、不融乡土之异的地方,要及时提出,现场改正,莫让良政变苛政,影响了百姓的生计发展。

  下面,我先将《草案》的总目标和要努力实现的愿景提出来,其次是细化指标。”

  大会场之内,数千人同时抄起了纸笔。

  “自皇明四十三年四五计划周期开始,至皇明四十七年止,整体的大发展核心点,是希望小农化经济再次压缩在整个国家建设的所占比重,集中力量发展工业化建设,加快国家各领域发展的转型,要更多的依托全新的工业发展,推动科研生产力提高。

  细化领域将会分为基础建设、经济制度创新、工业化发展、农业生产、交通运输、民生改善和政治体制扩建这七个方面。

  在基础建设上,五年内,内阁将会拿出总计六千亿文投入进国内建设,其中涉及到的部衙分别有教育部、工部、科学院以及商部。

  这其中,教育部会拿到不下于一千亿的教育经费,用于兴建更多的学校、招收更多的学生并保障其食宿,其中,技工院校不得低于一百所,招募技工学徒不可低于五万人,全力以赴为加速发展工业化提供充沛人力及后备人才。

  工部方面要修缮黄河、长江、淮河、赣江等涉及我大明近十六省的主要河道及干流的堤坝,严把质量关,确保水患危险尽量降低到地方应灾时的可控程度内,使得地方可以在灾情出现的时候第一时间完成抢先赈灾,坚决不允许再出现去年黄河决口时,死伤几千人的重大水患大害。

  科学院可以分到保底一千亿上不封顶的科研经费,如何投入与使用,由科学院自主决断,内阁不予干涉。

  商部,详细规划出一份在未来五年发展中可以为全面加速工业化建设提供助力的项目,要勇于扶持民间工厂发展,大胆立项和投入生产,对于确定下来的建设项目,要全力以赴尽快施工建设,争取五年内全部建成并使用,完善我大明眼下国内工业领域中部分零部件生产力不足的状况,增强工业的基础生产力。

  而在经济制度创新这一领域,将会涉及到工商联、中央银行和国有资源部。

  重点是围绕提高国营资本在当前我大明整体商业领域中的占比,拉高国营的占比重,起码要从今年的百分之二十提高到百分之四十以上,用于起到行业引头、发展引向、建设引力的作用。

  将各省府公衙与地方民间商会合作的合资经济比重拉高到百分之三十以上,稳定住地方的经济,不出现大规模因不可抗力而导致民间商业受损出现的失工潮、物价飞涨和经济盘动荡现象。

  海贸的经济占比,要从现有的五成降低到一成甚至更低,让国家的整体收入不再过度依赖外出口贸易顺差的掠夺,尽快形成一个稳定的内循环良性经济圈。

  而在工业化发展这一领域,将会涉及到工部和国有资源部。

  未来的五年内,我大明的工业产出及营收,应保持不低于每年百分之十以上的增速,为尽快繁荣工业发展给予财富红利。

  加大钢铁和煤炭的产量,使其可以为全面加快工业化建设提供资源上的支持。

  具体的数据要求,钢产量应最少达到二十万吨、煤产量不得低于两千五百万吨。

  而在农业生产领域,在已有的退耕转产基础上,再退耕三千万亩,释放人口投入工业建设和其他生产产业中。

  交通运输领域主抓的便是工部,未来五年,新修建的高速路总里程应多三万里,同时开始着手京津线、京广线、川豫线铁路的建设并竣工,铁路总里程至少要达到五千里。

  重点的工作方向便在西部,打通中原、江南地区与云贵川的连接,便捷西部地区的交通情况。

  在民生发展领域,主抓户部和税部,三五计划竣工的总结中,我大明眼下工人的收入、农民的收入仍处于国家整体的平均发展水平之下。

  要将工人的收入由眼下的日不过六十文提高到八十文以上,将农民一年平均收入的一万两千文提高到最少一万八千文。

  诸位,提高和改善人民的民生水平、生活水平才是检验我们中央、内阁、朝廷、地方公衙的施政是否正确有效、我们这些官是否有资格继续做下去的唯一衡量指标,也是我们涵养自身为官道德和恪守施政为民这条准则的唯一途径。

  老百姓如果过的不好,那么咱们说的天花乱坠也都是空口白话,领年俸的时候,都该自己扇自己耳光。

  最后便是政治制度扩建,在三五计划中,我们已经汰撤掉了五军府,宽松了政治官位,而眼下各部已明确无法继续维持日益庞杂的国情民生。

  内阁打算增添新部门,比如将原五军府下辖的高速路管理司与新的铁路管理合并,设置交通运输部。

  添设审计部,专司对各部院、都察司、大理寺、地方省府的公费开支进行核数与审计。

  添设海关部,将原平津、泉州、福州、广州、上海、深圳等一众沿海城市的海运司与地方分离,不在独属地方管辖,实行双轨领导制,由海关部负责一众沿海城市海运司主要官员的任免,地方有提名权,同时不再具有政令的强行干预权。

  添设文明精神建设部,将原属通政司管辖的报业总局、《邸报》总报社、《求是报》总报社以及原属礼部的祷祖司分离合并组建,礼部改名外交部,全权负责外交与国宾接待工作。

  这精神建设部,将负责重建与保护我民族优良之传统美德,负责对包括三皇五帝、仓颉嫘祖、秦皇汉武、霍卫名将、武穆文公等对我们民族、国家发展有重大历史贡献人物修祠祭奠工作。

  同时也将负责,对民间出现的道德与法条发生现实冲突情况时的介入调和工作,为出自维护道德伦理而牵连官司的百姓提供权限内的法律援助与经济支持。

  关切民间不良之风的冒起、非议妄言的传播以及要对不法野心之徒妄图为某些历史绊脚石洗白复名翻案的行为进行坚决打压,引导正确的价值观。”

  会场内不少人的笔尖都顿了一下,虽然许不忌没有点名,但他们都知道点的谁。

  有明一朝,注定无法翻案的无非那几人了。

  除非后代的皇帝能比朱洪武和朱允炆做出的功勋更甚。

  “《草案》的总体要求便是如此,涉及到的各部,劳请自行有序上台,讲述一下各自的看法和有没有困难的地方。”

  许不忌讲罢后将稿纸收起,转身向朱允炆和大会躬礼,而后在如潮的掌声中下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喝茶润喉。

  而大会场也陷入到短暂的沉静中。

  而第一个登台的便是工部尚书,谁让他的职责最重呢。

  在四五计划中,点到他工部名字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还全是最费时费力的基建项。

  不趁这个时候喊两声苦还还价,若等通过了《草案》五年后却完不成。

  可是要摘帽子的!

  第六百零四章:四五计划(下)

  对于内阁此番拟定的《草案》,工部尚书卢俊那是满肚子的意见。

  任务难度太高了。

  “全国主要的江河干线,绵延何止万里,便仅是巡视一番,尚需一载,五年时间,全面检查翻修与加固,其工程量甚至不逊色重开一条大运河,五年的时间,太紧了些。

  更何况,除此之外,工部还要督建高速路、铁路线,如此繁多且浩大的工程,就算国库的钱跟得上,人手都凑不出来啊。”

  台下,紧坐许不忌身边的朱高炽点点头,亦小声同许不忌说道:“阁老,工部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否缓一缓,用十年的时间来完成呢,优先还是要把高速、铁路两条主要的交通干线竣工掉。”

  许不忌缓缓摇头,目视卢俊,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草案》的内容,任何部门、地方都可以跟内阁商量,独独你工部不可以。

  去年黄河口岸决堤,水淹良田无数,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死伤逾千人,多么令人痛心的一场灾难。

  你说工程难办,正是因为难办,才轮到你来做这任工部尚书,轮到工部上下那么多的官员有资格禽兽衣冠,如果每个人都能办好,那就轮不到你们来做官了。

  水利防汛,是最直接关切到老百姓民生活计的第一线,一定要搞好这项工作,要时刻将人民的生命与财产安全放在心头首位,明白吗。”

  卢俊的额角渗出汗水,许不忌的口气并不重,但却十分的坚定,让卢俊知道,如果他现在继续的讨价还价,那么可能都等不到这场大会结束,他这工部尚书的帽子就得飞!

  因为许不忌这人干的出这事,也不止干过一回两回了!

  “工部,没有问题。”

  咬咬牙,卢俊一口就应了下来,多大事啊,了不得自己这个工部尚书亲自跑到大堤搬砖,不逼自己一把,谁知道能爆发出多少力量。

  “这任务工部接下来了,不过我需要明年最少添补两百万劳工。”

  “准了。”

  许不忌眼皮都没抬:“除印度、日本之外,金帐汗国与西伯利亚多得是身强体壮的大汉,卖苦力算得上一个顶俩,数量上可以给你补足。”

  说罢了,许不忌又看向邝奕和:“邝阁老分管工部,这事在你那立项吧。”

  “好。”

  作为分管工部的内阁阁臣,邝奕和这位第一责任人那是责无旁贷,干脆利落的应了下来。

  台上的卢俊长吐一口气,步履沉重的走下讲台,紧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跑了上去。

  众人都目露笑意。

  中央银行的行长葛安。

  还别说,正二品的官服穿在葛安这个洋鬼子身上,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细看的久了,也不算太丑。

  而这葛安也就是外貌上能一眼识别出来,若只是听声音,那一口地道的官话,谁又能听得出来呢。

  “几位阁老,《草案》中指出要提高国营资本的经济占比,这一点我没有太多的质疑,但大幅度降低海外贸易,让利给明联内的其他与盟国,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

  眼下我大明,恰恰是依托海外倾销积累的海量、用之不尽的财富资源,提高了建设与发展的速度,这时候停下来,我觉得不甚妥当。”

  能搞殖民谁埋头搞发展啊。

  一年殖民顶的上十年埋头苦建,这都是基本常识,老百姓还常说人无外财不富呢,干啥也没有抢来得快。

  “对于这一点,内阁是经过通盘考量的。”

  接过话作解释的是王雨森,这位靠着同许不忌同乡关系成为现任的内阁次辅。

  “做生意还讲究细水长流,知道暴利的无法长久性,我们的海外倾销已经持续了十几年,这些年我们大明固然赚的盆满钵满,但各盟国的发展依旧是原地踏步甚至是倒退。

  对于明联,按照陛下的精神,我们是以潜移默化的同化为主,将来是要向吸纳入我大明而努力的,这一点在南亚几国的成效是显而易见的。

  最早签署加入《昆明七国协定》的几个国家中,南缅、暹罗的新一代已经基本汉化,十几岁的少年只会说我们汉语反不精通土语,他们的生活方式、文明习性都高度贴合大明,再过两代人,暹罗、南缅置省是顺理成章之事。

  那么将来我们是打算要一个贫困落后还要重新建设发展的省,还是要一个接过来就可以直接并轨发展,提供助力的省?

  搞国家建设所需的主要两点无非资源与人力,资源上我们并不紧缺,人力上,有多国的劳工,数量之巨大亦是用之不尽,既然眼下我们国内的建设需求完全可以消化掉供给量,那么就没必要加大对外的贸易顺差了。

  毕竟这几年赚回来的,多也是放在库仓里发霉生锈,根本用不完,倒不如好钢用在刀刃上,适度的富裕一下周边国家,他们进步的同时,自然会提高生产力。

  而他们的生产力提高了,等将来我大明国内的需求增大时,他们可以提供的资源就会更加多,效率也会加快,是基于对外来的长远考虑,《草案》才决定,相应降低海外贸易的比重,减少对贸易掠夺经济的依赖性,改把重心放在繁荣国内。”

  没有一项政策是可以持续一百年都是良政,政策本身要随着社会的变革而不停进行贴合式调整,这样的政策才是正确的。

  毕竟没有最好的,只有最合适的。

  二十年前的大明开海禁,定下的是拼命掠夺,那不能说当时定下来就非要一百年不变。

  事实证明,所有的政策在制定的时候都是好的,但若是作为祖制承袭下去,那对于未来的国家来说就是废政。

  要警醒一点,因为大明纯纯就是让一大堆祖制害亡国的。

  葛安摸摸鼻子,这种事上他也就发表一下自己所在立场的看法,至于内阁采不采纳,那是内阁基于全盘以及对未来整体发展的考虑,所在的立场和层面自然要比他更高,那就没法争论下去了。

  毕竟政策制定的基本原则,就是服从大局,是小领域服务大发展。

  降低海外贸易带来的弊处,其实无非就是缩减一大块财富红利,可能会影响中央银行的储备量,减少整体的放贷业务及对其他产业的资金扶持,那跟他葛安有什么关系?

  人葛安还真是个不贪不腐的好官,加上洋鬼子出身,中国传统的人情世故他也不懂不会,钱少了,将来放贷的金额总量下降,用到哪不用到哪就按照政策要求走呗。

  至于会不会有一大部分因此而拿不到国家的钱来为自己赚财富,那活该了。

  反正求情找到葛安这,葛安也是断不会同意的。

  躬身,葛安表态同意后下台。

  大会仍在进行,但每一个上台的基本都是一些小的细节上问题,明确一下具体落实时的细则,大的总体方向没有做任何纠正。

  “既然诸公同僚都没有太大的问题,那么《草案》整体方案就这么定下来,咱们现在研讨最后一点,那便是如何提高工人和农民的收入,因为眼下中央粮库最新的指导价行文,粮价还在下滑,列会的有很多都是搞经济的能臣,一起商议吧。”

  在大会的最后,许不忌提出了这个问题。

  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第六百零五章:社保制度的诞生(上)

  眼下大明社会出现的工人、农民收入低于平均发展水平的问题,是一个社会正处于高速发展进步时期所面临的必然挑战。

  因为资本在壮大,而资本壮大势必会剥削工人的利益,挤占农民享受的社会红利。

  若是指望资本家替工农考虑,那就无疑于天方夜谭了,只有朝廷能去考虑。

  而实际上,眼下大明有一部分官员甚至都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去考虑。

  虽然工人、农民的收入低于整个国家平均的发展水平,但那也只是增速上的对比,跟实际的生活质量无关。

  皇明四十二年时间下的大明百姓,除了偏远地区的咱们不提,京畿带、江南带、中原带三大块老百姓的生活还要多舒适。

  三天吃顿带肉腥的不算什么生活压力,一家四口顿顿吃饱,一年换四五身新衣服不算什么生活压力。

  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种生活质量你扔到二十年前,问天下的老百姓,他做梦都不敢梦这么离谱。

  朝廷为老百姓做的已经够多了,为这事还有啥好操心的,完全没必要啊。

  人心不足蛇吞象。

  有这种想法的官员不多,但仍占有部分的比重,而他们之所以这么想的原因其实也是正常的,因为随着百姓的生活质量越高,他们对其他方面的吁求也在加大。

  都饿肚子的时候,觉得国家能让他们吃饱就是圣君在世,够老百姓齐呼万岁磕头焚香了。

  而当吃饱了之后,老百姓看富商、官家人都吃上肉,他们也会想吃。

  他们对自己生活的渴盼标准一样在不停的提高,一样不会满足现状。

  要求政府越来越廉洁、要求公员队伍越来越清贫,起码也要和他们过同样的日子,要是过的更舒服,人心就不会平衡。

  社会的主动吁求就是这么出现的,也就成为了摆在朱允炆与内阁案前的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了。

  当然,上岁数的百姓不会这么欲壑难填,因为他们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但他们的下一辈呢?

  人口是繁衍的,新生儿是不断涌现的。

  这些孩子可没从洪武朝活过来、更不可能见过元末明初的连天战火,朝廷确实没道理要求这一辈年轻人也去懂什么叫吃苦受罪也该知足。

  解决不掉这些年轻人的吁求,那么就必然会出现社会矛盾,影响朝廷和国家在百姓心中的威信力。

  所以骂朝廷的往往是一代接一代的年轻人,他们总觉得这个国家这不好、那不好,而很少会有成熟的中老年人也去不停的谩骂和诋毁。

  许不忌如今在大会上抛出这个问题,恰是出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因为朱允炆登基之后才诞生的新生儿,经过二十多年的成长,如今已经是这个国家的新生力量,并且开始步入社会的各个领域,或成为公员、或成为农民、工人、军人、服务业的跑堂小二。

  新一代人有新一代人的思想和吁求,如何解决与满足不仅是参会的上千名官员在思考,朱允炆一样在思考。

  “商部是负责经济的,现在这个问题抛出来,那么多学经济、从事经济的官员拿不出一个解决办法吗?”

  见大会冷场,许不忌有些不满的冷哼一声:“前几日三五总结大会开幕日的时候,户部的官员就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几天了,连个初拟的想法都拿不出来?”

  商部自尚书、侍郎往下,几十号人无不冷汗涔涔。

  这时候,还是严震直开了腔。

  这位活跃大明政坛二十多年,上一任杨士奇内阁时期的阁臣,当年的浙江粮长,如今的工商联大臣。

  “加赋。”

  一句加赋,引起轩然大波。

  会场之内顿时窃窃私语,朱允炆更是瞬间皱紧了眉头。

  工人、农民的收入本身就已经低于了社会发展的平均水平,基于这一情况,竟然还要加赋?

  不过出于对严震直的信任或者说尊重,朱允炆还是给了严震直解释的机会。

  “如今我大明的农赋是三十税一,我个人建议征到十税一,工人是不用缴纳税赋的,如今也征一部分,比例一样为十税一。”

  在这件事情上,严震直不敢卖关子,会台的讲桌后面,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全部抛了出来。

  “在农业领域进行的加赋,是为了促使中央粮库将粮食指导价上涨。”

  “那不一样的道理吗?”

  质疑声很快响起:“老百姓交的粮比以前多了,就算粮价上涨,到手的钱还是那些,与其废这一环劲,还不如干脆取消农业税。”

  “怎么能一样。”

  严震直举出了例子:“咱们假定一个农民有田十亩,一年两熟,产出为六千斤,需要缴纳的粮赋为二百斤,那么中央粮库的粮食就是二百斤,农民手里有五千八百斤。

  按照粮食指导价两文钱一斤,则农民手中的粮食总价值是一万一千六百文,那么市场需要消化掉这六千斤粮食,需要支付一万两千文。

  如今将三十税一改成十税一,粮食的总量不变,依旧是六千斤,只不过农民手里的只剩下五千四百斤,而六百斤则进入到了中央粮库。

  我们将粮价从两文钱涨到十文钱四斤,也就是两文半一斤,那么农民手里的五千四百斤的价值便上涨到一万三千五百文。市场需要消化掉这六千斤,就需要支付一万五千文,里外里差出了三千文。

  那么这三千文的差出是谁来买单呢,自然是市场上的买方来买单。

  农民多赚了一千九百文,朝廷多赚了一千一百文,不过朝廷是服务人民的,多赚的这一部分我们可以放弃掉,放弃的方式呢,我个人建议,不采用直接给与钱财补贴,而是留下来作为一笔专项资金。

  这笔专项资金的用途,就是做保险。

  一个农民面临的主要风险无非两点,一是天灾带来的饥荒、二是人祸带来的地荒。

  饥荒就是天灾导致的绝产,致使农民一年颗粒无收,地荒就是比如农民死亡、残疾、老年生病导致的无法继续耕种,土地荒废,而这种土地,老百姓往往都会选择卖掉,而买地的人又会趁机压价,损害原农民的利益。

  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那么这笔专项资金的用途就可以上场了。

  如果是天灾导致的,那么就由朝廷出面,按照百姓受灾的田亩总产粮数上一年的产出进行全额给付,使用一半粮食和一半现钱。

  如果是人祸导致的,比如病亡、残疾、老迈无力继续耕种土地,而膝下子嗣又不愿意继续做农民的话,那么朝廷出面将这块地按市价回征,同时一次性给付这个农民未来十年的补偿,补偿的总额就是这片田亩数上一年的总产出。比例为三成的粮食加上七成的现钱。

  如果农民是死亡,则钱给予遗孀、子嗣,如无遗孀子嗣则与之近亲,无近亲的,钱以该农民的名义捐给当地的学堂。

  这是我本人之所以打算进行农业加赋的原因,一点拙见提交陛下与大会审议。”

  提高税收建立社会保障制度。

  不得不说在这一刻,朱允炆的眸子亮了。

  严震直这建议,有可行性啊。

  第六百零六章:社保制度的诞生(下)

  大会场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消化严震直刚刚提出来的这项关于加赋的建议,包括朱允炆在内。

  不得不说,严震直提出来的这一条,通过加赋来为农民的未来提供风险保障,不仅小幅度的提高了农民的收入,同时还增强了农民群体抗风险的能力,不会出现因为天灾人祸导致一家老小都吃不上饭,也让赈灾从完全的施舍性质变成了更健全的帮持机制。

  而朱允炆之所以感到开心,便完全是因为严震直这一项建议,完全是社会保障机制的草创版。

  高税收的同时高福利。

  “农民多交赋这一点或可行此政,那工人呢?”

  曾文济皱了眉头:“工人的工钱是定数,多了一成的工钱税,到手便更少了,如此何解?”

  “工人的工钱不是由工人决定的,而是由工厂主决定的。”

  严震直说了一句最简单、通俗易懂的话:“作为雇佣方的工厂主,当然希望工人的工钱越来越低,甚至是像几十年前那种,充做免费的劳动力。

  如今,京畿带工人一天的工钱基本稳定在五十到六十文的区间,我们加征一成的税,工人到手的自然会更少,工厂主是不会替工人缴纳这笔税钱的,看似增加了对工人的剥削。

  这个时候就是需要我们国营工厂起带头作用的时候了,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加速,工厂越来越多,自然而然对于工人的需求量也就会加大,工人不是前朝的包身工、佃农、卖身奴,没道理一辈子就在一家工厂做工。

  我们的国营工厂提高工人的工钱来招工,那私营民间工厂必须跟上,不然他们就招不到工人,没有工人就没有生产产出,他们就赚不到钱。

  同微不足道的工钱相比,他们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那就是为工人加薪。

  我们为一个工人一天的工钱取一个定数,六十文,现在我们国营工厂定到八十文,扣除掉一成的税,工人到手七十二文。那么假定招募的工人数为五万,我们也仅仅是多支出了十二文,五万人便是六十万。

  假定全国的工人有三百万,私营民间工厂同样将工钱提高到八十文,那每人八文钱的税,三百万人就是要缴纳两千四百万的工钱税。

  我曾经在京城戏班看过一出戏,里面有句话很搞笑,说‘乡绅的钱如数退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如今呢,我们是保障百姓的收入原封不动并且还加一部分给到百姓手里,而富商的钱呢咱们拿出来,不搞三七分账,全部拿出来给基层工人做保障。

  因工受伤的、因工亡故的、工伤致残的,咱们建立起全面的层级保障,该补给五年的补五年,该补给十年的补十年,包括一定比例的医疗补贴都将从这笔加征的工钱税中支出。”

  “好办法!”

  一直默默听了好几天大会的朱允炆开了腔,喝了声彩。

  严震直的主意不得不说确实大才,这是将社会阶级中的头部财富拿出来分到底层,而底层人民在日常生活中,亦会将财富通过花销的方式聚拢到头部阶级,可是头部阶级想要将本属于他们自身的这笔钱重新装回腰包,又要过一道程序,那就是交税。

  举个简单的例子,商人拿出二十文给百姓,百姓再买东西把二十文还给商人,商人到手的却可能只有十五文,有五文钱到了国库。

  如果商人后面不想继续拿出来怎么办,国库就把五文钱拿出来用到给百姓提高待遇上,这就是国营资本的引头作用,商人就不得不也含泪掏腰包继续加工钱。

  这就好比是所谓的最低工资标准红线。

  每次增加工人的工钱,商人都必须服从这项政策,他不服从,那么就要接受招不到工的情况,投入巨资的工厂就无法运转。

  “但是工钱提高了,商人对外销售的商品价格会不会也跟着提高,造成一定的物价膨胀呢,如果出现了物价膨胀,工人就算工钱提高,但购买力下降,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国营资本的商品不提价,民间谁敢提价?”

  一句应对,众人皆笑。

  工钱提高但商品价格不高,利润空间就会压缩,国企带头让利于民,带着全国的商人一道让利于民,这就是割商人的肉喂百姓的肚子,是均财富的一种手段。

  当然,即使均财富,朝廷也会保障商人有利可赚,不可能搞涸泽而渔的事来破坏经济市场的健康发展。

  只是适度的压缩一部分。

  让这个国家的贫富差距不至于过速的拉大和出现不可攀越的鸿沟。

  “工人、农民的收入提高,物价保持稳定不出现飞涨,且基层百姓的生活保障制度也建立和完善,这未来的老百姓是怎样一种梦幻的生活啊。”

  台下面,一个官员突然发出了这种感慨,很快全会场都应和不断。

  “以上便是鄙人之拙见,提请陛下与大会审议。”

  严震直转身面向朱允炆一躬到底,而后迈步下台。

  身背后,朱允炆起身带头鼓起了掌,整个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迈步走下台阶,朱允炆站到了讲桌之后,伸手,全场恢复寂静。

  “朕很欣慰,因为这政策是严卿自己提出来的,没有朕任何的意思在其中,这说明,这个国家的未来与全国人民的民生,已经不再只是朕一个人在操心。”

  为什么古代百姓的生活质量进步的如此慢,只是官僚阶级不为民操心吗?

  太偏见了。

  古代的官是想要操心而没有精力啊。

  依托皇权的官僚阶级,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先想着如何陪好皇帝,因为伴君如伴虎。

  朝堂之上的政治诡谲、党派纷争、攻讦暗算数之不尽,所以他们的精力多半都忙于这些事情上,甚至皇帝可能就随口说一句。

  “今天天气真好。”

  这群官员都能回府想个通宵大夜。

  你要让他们写出听后感,估计都能写几万字出来。

  人皇帝确确实实就是夸天气好,他们都能为此掀一波党争。

  “我们认为皇帝说这话是这么个意思。”

  “不对,皇帝说这句明明是那个意思。”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真没意思!

  当政治资源都用在这种扯皮的时候,还有哪个官员的精力能搞好民生发展呢。

  而往往踏实搞民生的,都不被同僚所喜,引之为异类,且自身极难升迁。

  这便是残酷的官场现实。

  如今的大明政坛随着进入许氏内阁时期,这种事不能说不存在,只能说已是极少,加上朱允炆的主动降低自身于政治领域的存在感,不参与朝会、不抛头露面,也是极大省下了天下官员揣测圣心的功夫。

  踏踏实实工作,勤勤恳恳为民。

  这样的国家发展速度,又怎么可能不快呢。

  朱允炆面向严震直,语气诚恳的说道:“卿之建议大善,朕代天下百姓,谢谢严卿。”

  台下严震直忙起身。

  “臣做官为民自分内之事,不敢当陛下谢,更不敢当天下百姓谢,臣惶恐。”

  皇帝的一句感谢亦是定调子之语。

  那便是晓谕大会,严震直的建议,审阅通过!

  第六百零七章:国泰民安(上)

  自严震直提出的为健全工人、农民社会保障制度的建议政策通过审议之后,那么这堂持续近七天的四五计划一应相关草案便全部通过。

  两报也纷纷刊登了文章。

  “皇明四十二年腊月二十七日,在北京东长安街的明联大礼堂,三五计划总结暨四五计划启幕大会落幕,全会通过了《内阁关于制定大明经济和国家发展第四个五年计划及未来五年远景目标的若干建议草案》,《草案》正式于内阁立项并将于皇明四十三年元旦日正式推行全国,作为新年内阁的一号政策。

  这份新的《第四个五年计划政策》确定了‘四五’时期我大明政治、经济、社会、工农等多个领域发展的指导思想、目标、任务和相关举措,擎画了未来五年国家发展的宏伟蓝图,是具有指导性的施政纲领。

  以下为《第四个五年计划政策》的含括领域和具体细则……”

  报刊通发天下的事不需要朱允炆与内阁来操心,他们现在都忙着欢度佳节呢。

  又是一个新年。

  这一年的春节过得比去年刚搬进北京的时候要热闹许多,主要原因还在于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口迁户落住,让北京的人口已经趋破百万大关。

  城市的集中化效应开始出现并且保持着非常高的上涨速度。

  除夕夜当晚,漫天的烟花璀璨,一城的欢声笑语,醉了朱允炆的心。

  原来能看到如此多的百姓享乐于盛世太平,才是一个领袖最值得骄傲自豪的地方,这种自豪,甚至远超过前线捷报又开了多少疆域。

  新年初一,朱允炆在华盖殿接受了百官的大拜年后便跑出了宫,本来是准备寻朱植一道打打牌,但后者却火急火燎的坐不住。

  “你干啥去?”

  “乙酉区的体育馆今天竣工揭碑,臣得去露个面。”

  朱允炆顿时笑了,早在迁都的前夕,朱植就先中央一步跑到北京来寻门路,这位国际足联兼大明足球协会的理事长来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搭班子搞球队、建体育馆。

  “走着,朕也去看看。”

  一听皇帝也要参加,朱植更是喜笑颜开:“那可实在是太好了。”

  坐在车辂里,朱允炆看着一脸悠闲自得的朱植,感慨不已。

  “植叔您的样貌,可是与二十年前无异,还是这般的俊秀啊。”

  若论岁数,朱植与朱允炆同岁,但叔侄两人坐一起通观,反倒朱允炆更像朱植的叔叔了。

  “嘿嘿,臣心态好,加上打当年从辽东回南京,一晃这几十年全玩了。”

  这话说的朱允炆含笑点头,非常认可。

  作为京城第一玩主的朱植,他这一辈子,真个算是玩了别人几辈子。

  最让朱允炆欣慰的,便是这二十多年,朱植和他的辽王世系,没给朱允炆也没给朝廷添过一丁点的麻烦。

  曾经有一年在南京,寒冬腊月天,朱植在外面喝酒,喝大了回府,车轱辘的轴半路断裂,便是大街上空无一人,朱植都不愿骑马回府,带着车夫两人一路走回的家,十几里地好悬没动出毛病来。

  乐衷吃喝玩乐,但从不惹是生非。

  闹出最大的事,也无非在青楼跟人抢花魁顶起来,冤枉钱花不少,动手的事一件没有。

  “臣这一生锦衣玉食,潇洒自在,天下便是九成九的人都得羡慕臣,活到了这个份上还跟谁急赤白脸啊,那不纯给自己添堵。”

  要么说人朱植活得明白呢。

  “慢说天下九成九,便是连朕都羡慕的很。”

  朱允炆也不知道自己咋想的,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若是当年朕未登基,爷爷选您做皇帝,您做吗。”

  车厢内霎时间冷下来,悠哉打瞌睡的双喜都睁大了眼。

  说罢了这话,朱允炆也是后悔,生怕吓到了朱植,刚打算开口道不是,那边朱植已经张了嘴。

  “不做,臣有自知之明,一个人这辈子端的住哪碗饭都是命数,臣这能力,慢说皇帝了,您就让我去辽东做布政使,臣都做不好,带不好百姓民生。不过臣倒是能把这足球体育事业啥的发扬光大。”

  说道最后,朱植哈哈大笑,朱允炆亦失笑。

  两人都不在之前那句失言上多纠缠,很快转了话题,车辂也稳稳当当的驶入新竣工的体育馆。

  新年初一,体育馆里面也很冷清,只有几百号工人在做着竣工后现场的清洁工作。

  车辂进来的时候,都张望了一眼,顿时这眼便直了。

  因为大家都认出来这是天子驾辂。

  万岁声顿时响彻穹顶,朱允炆也走出里间,站在车辕上同这些工人们挥手致意,等这声音安静下来,朱允炆侧首问侧后紧挨着的朱植。

  “这体育馆叫什么名字?”

  “北京体育馆。”

  取名字什么的最麻烦了,朱植挠挠头:“臣也懒得去揣想,南京有南京体育馆,这座就干脆叫北京体育馆,省心的很。”

  “这怎么行。”

  朱允炆诶了一声,提出反对意见:“北京是地名可以用作前缀,体育馆怎么也得有自己的名字才是。”

  “那要不,您给取一个。”

  朱允炆环顾全场,便是那些个工人也都在静心等着,当下就含笑开口。

  “这体育馆都是辛苦咱们的工人师傅建成的,就叫工人体育馆吧,北京工人体育馆。”

  场馆内,掌声和万岁声又轰鸣起来。

  走下车辂,朱允炆带着朱植去场内为体育馆匾额揭幕,拉下红布之后便道:“这匾额今天重新做一块,一定要加上工人两个字。”

  “是,臣马上要差人去做,今晚就换掉。”

  朱允炆颔首点头,走向不远处被锦衣卫隔绝开,在安全线外兴奋紧张的一众工人,面带微笑的招手:“辛苦大家伙了,今天是大年初一,新年好,朕祝你们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皇帝这是给俺们拜年呢?

  工人师傅们是既激动又害怕,马上就跪了一片要磕头,朱允炆挥散几个挡路的锦衣卫,扶起当首一个中年工人:“这么好的日子,跪什么,都起来。先说好啊,朕出门身上可从来不带钱的,你们就是磕头朕也没压岁钱给你们。”

  大家伙都乐了,还是朱植明眼跟了一句:“臣这身上倒是揣了些许。”

  “是吗,那快拿出来给工人们派个新年的彩头。”

  毫不客气的将朱植随身带着的一沓千元大钞没收掉,朱允炆挑了几个锦衣卫,那是一人一张的发了过去,到最后还差几十个两手空空,朱允炆还交代了一句。

  “没领到的没事,回头朕让人给你们名字记下来,派人给你们送到家里。”

  欢呼雀跃的道谢声此起彼伏。

  等多暂落了定,那当先被朱允炆扶起来的中年男人就傻呵呵的笑道:“今天能见到君父就是俺们今年最开心的事了,老话说新年头一天见贵人能旺一整年,您何止是贵人,您是真龙,是天下百姓的大福星、大救星呐,俺们这怕是要旺一辈子呢。”

  所有人都乐了,便是朱允炆身后的朱植、双喜也笑的灿烂,这话说的水平可是不错。

  “什么救星福星。”看罢四周这喜意盎然的几百张笑脸,站在中心的朱允炆朗声道:“朕呐,应该是你们、是天下人民的大管家、勤务员才对,是为人民、为你们服务的。

  能看到你们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过节,那就说明朕这个皇帝和朕的内阁、朝廷是做出成绩来的,你们的生活过得好不好、舒心不舒心就是你们给朕出的考卷。

  朕是考生、是做卷人,而这天下广大的人民群众,才是阅卷人、批卷人。

  今天大家伙作罢了工都早些回家,陪着家里人一道好好过节,好好的吃顿新年饭。”

  众人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朱植起了句哄。

  “那咱们大家伙也一道给陛下拜个年吧。”

  这提议得到所有人的热烈回应,在朱植的引领下,馆内几百号人齐声开口。

  “君父圣躬安!”

  第六百零八章:国泰民安(下)

  工人体育馆的落成没有几天,便已经有无数的年轻身影开始在这片草地纵情挥洒汗水。

  老一辈的武勋队、宗亲队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绝不会缺少新一代的接棒人。

  只不过随着这个国家天翻地覆的变革,加上五军府被裁撤,武勋黯然退场,以传统阶级身份来作为球队的命名已经不再吃香。

  像什么曾经的皇商队、宗亲队、东城力工队、南京大学队这种类似名字都不再出现,取而代之是一个个新鲜感十足且随性的名字。

  而这些球队的主干也多是年轻少年,他们随着父辈从南京北上迁来北京,这第一件事自然是聚在一起,重新组建球队和比赛。

  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几天踢不上一场比赛,可谓浑身难受。

  而且足球这项运动,能够参与进来的可不是二十年前那般,都是一群吃喝不愁的二代,很多的主力已经逐渐被平民家孩子所替代。

  因为踢球也是一种出路。

  足球比赛在大明发展的这几十年,已经开始具备了一定的商业价值,既然有商业价值,那从事这一领域的人自然可以得到相应的商业馈赠。

  凡是资本愿意追逐的,一定具备可赚取利润和将利润变现的特征。

  大明超级联赛严格来说就是北京城市联赛,大明全国眼下各省都有足球队,但都是窝里比,受制于交通条件,不可能出现跨省比赛和所谓的主客场制度,但就算是城市联赛,其中蕴含的商业价值都已经不菲。

  门票、广告、博彩和球衣。

  这都是能赚到钱的地方。

  只要能赚到钱,就不会缺少趋之若鹜的商人。

  一个一身华贵锦服的雍胖中年男人踩着冬日的阳光走进了这片绿草地。

  身后几十号人亦步亦趋的跟着,阵仗、排场属实是不小。

  “这就是咱们的球队?”

  中年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划过远处正进行练习赛的十几个小伙,颇为不满:“才这么些人?”

  “正式队员和替补,这些数量够用了。”

  中年男人身旁近处有人接话,也是组建这支球队的负责人,他开口说道:“大掌柜您有所不知,便是这十几个,也是废了好大劲、花了很多钱才从其他球会里挖来的。”

  “你跟我谈钱?”

  富贵的中年男人立了目:“我郭万三缺钱吗?能花钱摆平的事从来不叫做事,这话老子要教你多少遍你才能懂?”

  原来这中年男人不是旁人,恰是当年那个山西煤业的龙头首富,还去过广州明博会引进蒸汽机进行矿洞抽水的郭万三。

  对于自己手下人的小气劲,郭万三很不满。

  “还有,老子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大掌柜,俗!哪个叫掌柜的能干出老子那么大家业?我是山西郭氏煤业和北京郭氏房产总理事长,你们要叫我郭总,都记住了吗。”

  几十号人纷纷点头:“记下了,郭总!”

  “嗯,很好。”

  郭万三非常满意的点头,看着眼么前那些个小伙子,问了一句:“三月份新一年的大明超级联赛就开赛了,球队的组建工作你们得抓抓紧,对了,队名取好了没有啊。”

  “取好了取好了。”

  负责人忙不迭的点头:“就叫晋煤京房。”

  一大堆黑线出现在郭万三的脑门之上。

  晋煤京房?

  倒是概括的挺全,直接把郭万三两大支柱产业都体现了出来,浓浓的暴发户味道。

  “太他娘难听了。”

  嘬着牙花子,郭万三狠狠的瞪了一眼球队负责人:“老子一年给你批上千万的经费,你把但凡跟你沾亲带故的都招了进来,十几个球员,你招了五十多个球会杂工,跟老子说是教练,四五十岁的老头了能教什么,你是就差把你村里的土狗都带来看大门了啊。

  这托关系走后门的事老子是看在你那个给老子第十七房小妾的姐姐的面子上,才懒得说你,麻烦你就不能找一个有文化的吗?还晋煤京房,咋不如直接叫万三队。”

  “诶,万三队?好名字啊,郭总您这名字取得好哇。”

  负责人竖起大拇指,谄媚的笑道:“这名字一听就跟您一样,丰神俊秀、器宇不凡啊。”

  这可把郭万三恶心够呛,粗胖的手掌抡起来就把负责人扇了个原地转圈。

  “我可去你娘的吧。”

  骂完了,郭万三闷哼一声:“都给老子想,想个好名字出来,想不到的今天有一个算一个,全滚蛋。”

  几十号人那是大汗淋漓,都皱紧了眉心关,但憋了半天,愣是没有放出一记好屁。

  到底还是要靠郭万三身旁另一侧的老管家。

  “老爷,今年报纸上内阁拜年的时候,结尾祈了句国泰民安,咱们不如就用这个名字吧,寓意美好,而且将来球队要是夺了彩,万一碰到朝廷里的贵人观看,这名字也能给老爷您这加加分。”

  国泰民安?

  郭万三切切嘴:“寓意是不错,但这名字,国泰民安队,还是有些冗长了吧。”

  “留头守尾不就成了。”

  老管家一句话让郭万三的眼睛亮了起来,赞道:“嗯不错,国安队,国安国安,国泰民安、国家安全、保国安民、国家安定,这寓意美好的词不少呢,就这名字了。”

  夸罢了,郭万三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还是你行,回头自己去领个一百万花花。”

  老管家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这可把球队负责人那个小伙子急的眼珠子都红了。

  “郭总、姐夫,那我呢。”

  “你?”

  斜着眼睨了一下,郭万三又骂咧起来:“你给老子滚蛋,不争气的东西,净吃干饭,在那么多话,老子连你姐都给休了。”

  骂完了自己这个便宜小舅子,郭万三又道:“去,把队伍集结一下,老子要训话。”

  负责人灰溜溜的跑开,不多时把场上的队员都招呼到了一起,为他们介绍道。

  “这位就是咱们全北京乃至山西的郭总理事长,叫郭总。”

  “郭总好!”

  这些年轻人的朝气还是很不错的,声音洪亮,道好声听的郭万三很开心。

  “好好好,你们好啊。”

  搓搓自己肥胖的大手,郭万三上前是挨个握手寒暄:“要好好训练、争取进步,比赛的时候更要奋勇当先,这可不是为老……为我争光,是为咱们这个球队争光。

  咱们球队的名字经过我本人多少个通宵达旦的深思熟虑,以后就叫国安队了,这个名字寓意广大,所以我希望你们一定要努力。

  当然了,待遇这一块你们放心,我郭万三别的没有就是有钱,除了许给你们的每个月五万之外,踢赢一场,我再给你们加五十万的奖金平均分,要是今年夺了冠,我正开发的新楼盘,一人送一套三千尺的房子!”

  什么是豪横,这便是了,挥手间便是巨额财富挥洒出手。

  一群年轻人都欢呼起来。

  这笔丰厚的报酬,可是一个工人一年累到头,都没有他们踢场球赚的多啊。

  这群年轻人应该庆幸,他们生在了太平盛世。

  成长在这么一个安定繁荣的社会,让一些在历朝历代本属于权贵阶级才有条件参与的不务正业的运动,可以为他们带来足够使他们享受人生美好的财富回报。

  正如他们球队的名字那般。

  国泰民安!

  第六百零九章:历史的巧合

  当时间进入到阳春三月的时候,北京城便喧嚣了许多。

  万众瞩目的大明超级联赛总算是在时隔两年之后重燃战火。

  北京本土的球迷不算多,毕竟这片河北大地的百姓绝大部分在前些年也没有接触过足球这项运动,但热爱这项赛事的主力本来也不是北京的老百姓。

  中央班子从南京北上搬来北京,这拖家带口的孩子可都是当初在南京的忠实球迷。

  忍了两年总算是重新有机会看到赛事,当然是兴奋的不得了。

  开幕赛的一万五千张球票开票当天就卖了个一干二净。

  “参赛的球队有那么七八支,都是从南京北上迁来的老底子,北京当地的就两支。”

  联赛的负责人找到朱植汇报。

  “一个呢是挖煤盖房子那个大富商郭万三组建的,取名国安,另一个则是京商总会会长李思远组建的,取名人和。”

  这俩队名起的。

  朱植嘴角咧开了笑,这名字妥妥是在拍内阁的马屁啊。

  一个国泰民安,一个政通人和,倒是相得益彰。

  “其他几个队呢,都是南京时几支球队的老底子,现在也都基本换了掌柜,取了新的名字。”

  负责人说的这事朱植倒是清楚,自从资本开始进入足球领域之后,南京的球队都被几个大商人买了下来。

  没办法,足球这东西,没钱的哪里玩的转。

  除了宗亲的球队,因为背靠皇商的财力没有变动之外,其他的全部更辙,最惨的自然是武勋队,直接除了名,很多勋二代也没了心情再踢球,一个个开始发愤图强的学习去了。

  “都叫什么名字啊。”

  朱植抄过报名表,将这些球队的名称和掌柜的信息一览无余,顿时失笑不已:“这一个个取得名字倒都挺有意义啊。”

  “山东能夺冠,所以叫鲁能?掌柜是山东来的。

  上海经贸港的海商,队名叫上港,这倒是省事。

  还有这个商人,好家伙三年前从广东迁来的北京,跑挺远呐。恒心所向,大破四方,这恒大队连口号都起好了。

  哟,这还有个熟人,南京来的,江苏安宁,苏宁队,心念家乡也不错。

  建功立业,建业队,这个也挺好,我看看,掌柜是河南籍,大粮商现在也转行搞足球了。”

  细数一遍,已经有了七个球队。

  北京商人自己建了两支,北京国安和北京人和。

  山东商人投资了一支,山东鲁能。

  南京商人投资了一支,江苏苏宁。

  广东商人投资了一支,广东恒大。

  河南商人投资了一支,河南建业。

  “人家的名字起得都不错,咱们宗亲再叫宗亲队,反而显得有些刻意体现阶级差异了。”

  朱植摸着下巴:“干脆这样吧,咱们宗亲姓朱,朱是国姓,代表国家,那就以华夏命名,祝愿咱们的国家和天下百姓,永远幸福安康。”

  负责人眨眨眼:“那咱们叫?”

  “华夏幸福。”

  朱植拍了板,这宗亲队就算是彻底改了名。

  八支球队的最终名单便如此定了下来,赶等开幕赛的头一天,朱允炆在宫里听到信的时候,差点没被一口茶水呛过气去。

  这些个名字怎么听得那么耳熟?

  这是明超还是中超?

  所以说,蝴蝶效应的存在,使得历史的巧合在这个时空发生了撞车?

  “明天的揭幕赛是哪两支球队?”

  “国安和恒大吧。”

  双喜有些不确定,拿起一封信又确定了一下,这才语气笃定起来:“国安和恒大。”

  这俩冤家在大明撞到一起了?

  不知道为什么,朱允炆总是有些想笑。

  “皇爷要去看吗?”

  “不去不去。”

  朱允炆摆手:“朕没那闲功夫,让他们自己玩吧。”

  国安、工体。

  记忆的片段因为一场大梦变得很清晰,自己的前世去北京出差,恰恰在工体看过一场当时所谓的中超德比战。

  几万人一起骂人的动静是挺壮观,就是不太文雅。

  虽然不是同一个时代,但谁知道历史的巧合会不会再次出现,万一又出现了万人对骂的情况,还是在皇帝的面前。

  那些个污言秽语喷起来,都能把个体育馆的房顶给掀开。

  届时还不让朱允炆尴尬死。

  所以这心里一嘀咕,朱允炆便说什么都不愿意露面了。

  皇帝不来便不来了,比赛日一到,工体照样是人满为患,喧嚣的很。

  毫无疑问的一场足坛盛会。

  许多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现场,甚至连阁臣都来了俩。

  朱高炽和曾文济。

  前者是受朱植的邀请,而后者嘛。

  入阁之前,曾文济是广东左布政使。

  这是站台来的。

  “内阁曾阁老来了,咱们就要注意,最好给广东队留点面子。”

  比赛开始之前,郭万三特意去了一趟更衣室嘱咐:“对方这明显是怕输太惨丢了面这才请了尊大神来,既然曾阁老来了,那这份面子咱们就得给。

  所以输赢不重要,但是场面一定要漂亮,懂了吗?”

  更衣室内轰然响应,只有那便宜小舅子不愿意,比赛还没开始呢,他就在赌桌上买了自家球队上百万的独赢。

  “姐夫,咱们盘开的可浅,如果让广东队赢了,咱们怕是要赔出去小一亿啊。”

  “咱们踢得不是球,是人情世故。”

  郭万三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一个亿算什么,比赛的时候,我可就坐在曾阁老的下首位,你得给我个拍曾阁老马屁的机会吧。

  这份交情有了,老子的买卖将来就是顺风顺水,我的宏伟目标可最需要这种份量的交情,与我的宏图未来相比,一个亿,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目标罢了,我说赚回来就赚回来。”

  说罢哈哈大笑着离开更衣室,留下一脸肉疼的小舅子。

  而另一边的更衣室内,恒大队的掌柜袁立也在进行训话,不过跟郭万三相比,他就是打气助威了。

  “我可是废了好多关系才请动的曾阁老莅临观赛,你们给我争气,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懂了吗!”

  “听懂了!”

  得到了热烈的回应后,袁立这才心满意足出门,恰迎面撞上了郭万三。

  两人都虚伪的笑了起来。

  “袁掌柜的请。”

  “郭总请。”

  第六百一十章:禁赌

  万众瞩目之下,明超联赛的揭幕赛整时整点的拉开了帷幕。

  两支在比赛没开始之前就决定好输赢的球队踢了一场美丽却又极不好看的球赛。

  一个奋勇争胜,一个力求输的好看。

  乍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好踢的。

  但足球是圆的,很多时候并不以球队的主观意愿来决定场上的比赛走势。

  国安队总不可能上来就放水,毕竟他们接到的指示是场面上不落下风,踢得有来有往,最后‘棋差一着’遗憾落败。

  这样的话,最方便贵宾看台上的郭万三拍曾文济马屁,便是连说辞郭万三都打好了腹稿。

  可意外偏偏就出现了。

  球场上,两支球队你来我往,继当年比赛刚诞生之初的10-0-0战术之后,如今的球队各自在战术上总算合理了许多,有组织、有配合、有阵型。

  不在是一窝蜂的无脑瞎冲,比赛的观赏性上有了极大的提高。

  杨超是国安队的主力,眼下球便在他的脚下,只见杨超拿球之后闪转腾挪,躲过两名防守球员的上抢,将球送到左翼,同时自己加快脚步往前冲,并且开始伸手要球。

  接过杨超转移的队友瞄了一眼,一脚精准的横传送了过去。

  下一刻,杨超拔腿射门。

  “往球门外射。”

  心里已经为自己这脚射门规划好了路线,杨超甩开了自己的右腿,脚面跟足球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接触,但接触的一瞬间,杨超心里咯噔一下。

  他踢疵了!

  这么一脚踢疵的射门,足球确实是照着球门外飞,但在半道上却划出了诡异的弧线,这颗球竟然拐着弯的撞进了恒大队的球门里。

  “哔~~~”

  代表进球有效的裁判哨音响了起来。

  杨超脑子还在发懵,几个队友已经扑了过来。

  “赶紧庆祝啊,不然露馅了。”

  一句提醒让杨超回过神来,张开双臂挤出尴尬的喜色满球场的狂奔。

  但是怎么都不敢抬头去瞄看台上自家老板的脸色。

  郭万三的脸色当然难看。

  这球进的越漂亮,他的心情就越不好。

  自家的球员实力那么强,这可怎么输啊。

  “这是一记好球啊。”

  身背后曾文济的夸赞声响起,让郭万三心里更是没底,强颜欢笑转头谦逊:“曾阁老过奖,运气罢了。”

  他这还没谦让几句,一阵欢呼声响起吸引了郭万三的目光,结果好悬没把他气死。

  自家的球队又进球了。

  还是那个杨超!

  可刚刚犯了案的杨超自己都是懵的。

  他都没有射门,这次是传球,结果造成了恒大队的解围乌龙。

  还庆祝个屁啊,杨超自己都想哭了。

  郭万三深吸一口气,转头想跟曾文济说些什么,但后者那不太开心的脸色让他愣是没敢开腔。

  曾文济当然有理由不开心,但这不开心倒不是冲郭万三。

  完全是因为作为一个广东人,他只是有些觉得自己老家赞助的球队这么失分,让他有些面上挂不住罢了。

  此刻真正提心吊胆的反而是袁立。

  “没事稳住,咱们赢二让三。”

  重新站定了位置后,杨超给队友打气鼓劲。

  但比赛的进程依旧不合人意,连丢两球的恒大队队员士气难免低落,这更加严重的影响了他们的发挥。

  即使在国安队有意的减少防守力度下,也仅仅追回了一个球。

  眼看着比赛的时间所剩不多,抱着输不了起码也得来个平局的态度,国安队是真急了。

  一个惊天乌龙出现了。

  在一次角球的防守中,一名防守队员没有选择将球往禁区外解围,而是弹射而起,顶向了自家球门!

  “哎呀,这名防守球员应该是想要解围出底线,但一不小心竟然顶偏进了自家大门。”

  现场的解说员还在嘴硬:“这场比赛真是有趣了,两队各闹了一次乌龙球。”

  看台上,郭万三心底松了一口气。

  平局也行,扭回头,果然发现曾文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那么一些。

  当下便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这球丢的,太不应该了。”

  “哈哈,郭总也不要太在意,咱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袁立倒是说起了风凉话。

  “我还本以为胜券在握了呢。”郭万三摇头表达不满:“没想到贵球队上下如此坚韧,袁掌柜不愧是粤商中的佼佼者,广东永不服输、永争上游的精神很值得我们大家伙学习啊。”

  这句夸捧,让曾文济总算是笑了出来。

  “郭总不必自谦,你们的表现也很不错了。”

  能在曾文济这里混个眼熟,郭万三今日的目的便算是达到了,当下笑的脸都开了花。

  而郭万三的小舅子一样开心。

  虽然自己输了一百万,但是球会发了啊。

  上亿的赌资买国安赢,还有几千万买了恒大赢,现在这下好了。

  通杀!

  买平局的才多点,赔出去便是。

  作为球会的负责人,这笔钱虽然不属于他,但也是有抽成的。

  一笔绝对客观且不菲的数字。

  贵宾看台上这几位都开了心,但却有很多的观众开心不起来。

  双方打了个平局,超过九成买了某一方独赢的球迷炸了锅。

  一边嘴里骂着假球,一边开始闹起事来要退钱。

  而这个时候,曾文济和郭万三等人已经退场了。

  只留下郭万三小舅子一个人主持大局。

  “退钱,他娘的想得美,自古以来愿赌服输,输了就要退,那他娘赢了一个个装钱比谁都快。”

  负责人骂咧了一句:“犯错要认罚,挨打要站直,这点规矩都不懂,出来混他娘的狗屁。”

  他是说完拍拍屁股走了人,留下了一地狼藉。

  很多参与赌球的大多都是富家权贵子弟,这些也就是骂两句便罢了,但总会有那么几个赌红眼的。

  当晚,刚刚投入用作揭幕赛的工人体育馆,两个年轻人自顶空一跃而下。

  案件连夜便送进了北京府。

  按说这事没什么好纠结的,赌徒负债累累、无力偿还从而自杀,有什么好说的。

  但朱文奎却还是进了皇宫,去寻朱允炆。

  “儿臣要禁赌!”

  第六百一十一章:扫赌禁赌专项斗争

  朱允炆还在纳闷,这大晚上自己这个大儿子来找自己做什么,结果这一张口,属实让他懵了。

  禁赌?

  “就在今天,两个年轻人从工体上跳下来了,双双摔死。”

  这一句话便让朱允炆沉默下来。

  “赌博害人害己,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北京府去年一年发生抢劫伤人案件四十余起,超半数行凶者皆因赌债累累。”

  朱文奎开口急劝:“父皇,赌之危害不逊于毒,甚至犹有祸之,如今天下承平,人心思乐,赌博之风蔚然成行,若再不禁绝,必成危害社会稳定之祸因啊。”

  赌博的危害性到底大不大,这一点都不用评述和讨论,因为答案是必然的。

  朱允炆当然知道赌博的危害性,但他一直没有明文禁令过,因为他觉得赌博是禁不绝的。

  只要人有贪心,那么赌博就不可能不存在,就跟贪污一样。

  谁都知道贪污禁不绝,难不成就不反了?

  朱允炆不禁赌博的原因除了赌博本身的难以根除性之外,便是因为这个时代社会的娱乐匮乏性。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朱允炆必须要进行自我检讨。

  他默许了赌博的放纵和泛滥。

  皇商最先搞出的球会博彩,他知道没有管。

  结果导致天下有样学样,赌博之祸蔓延甚深。

  今天工体结束的那两条年轻的生命,朱允炆想想亦有些心疼。

  谁能指望两个孩子有什么自制力呢,在赌博中沉沦迷失那是缺少正确的引导。

  “你的提请朕允了,去做吧。”

  朱允炆允了朱文奎的提请,并且很快将这事提上了议程。

  内阁和大理寺认认真真的坐在一起,商量起将赌博入刑之后的定罪问题。

  “组织赌博、参与赌博和介绍赌博。”

  这堂议论,朱植被邀请参加,属实让其有些惶恐。

  因为他本身就是博彩业的总负责人。

  而朱植来到之后第一时间就表态:“臣立刻将所有涉及赌博性质的全部关停,已经收取的赌资全数退回,工体坠亡案,臣有罪,当负全责。”

  “法无明文不为罪,之前没有入刑,辽王叔何罪之有。”

  朱允炆抬了手:“若说错,错也在朕身,朕若早早觉察赌博危害,此事便不会出现了,今日朕请王叔来,不是问罪,而是希望王叔能为内阁和大理寺提供点建议,如何禁赌。”

  “臣窃以为,一是舆论要跟上,二一个便是明确的刑罚责任。”

  朱植沉吟了许久:“参与赌博者皆为贪婪之心作祟,他们赌博的目的是为了那句所谓的富贵险中求,臣在博彩会经常听到这么一句话。

  ‘谁家小孩天天哭,哪个赌徒天天输’、‘吃喝玩乐都是花,只有赌博有来回’,而如今这些错误的思想舆论已成参赌者、想要参赌者的信条,那么这些人往往缺少明确是非和对自身的控制力,很容易受到蛊惑。

  当他们一贫如洗、负债累累的时候,就更加容易被人蛊惑、支使着去参与犯罪,甚至不惜为了区区几万文来卖命。”

  进工厂做工,一年尚有两三万,但对于赌徒来说,他们却宁愿为了几万、十几万出卖自己的生命。

  是不是很无法理解?

  “宁愿卖命,绝不进厂。”

  这是一群人生观、价值观完全被赌博扭曲的人,这种人可怜且又不值得别人可怜。

  “所以臣认为,对于参赌之人,赌资较少者,可以酌轻定罪,一月或者旬日即可,但对于参赌已经极深的,一时难以戒掉的,当定重罪,三年甚至是五年,让他们在劳改中也好过放出去为了钱从事抢劫、伤人、勒索绑票危害他人。

  而对于组织赌博、介绍赌博的,这些人往往是出于牟取暴利,他们深知赌博的未来危害性和对人心的腐蚀性,但出于对暴利的追求不仅一往无前,更甚者通过做局的方式诱导还没有参与过赌博的人,使其成瘾。

  而在这些人成瘾后,开设赌场的档头更是放高利贷款,不仅逼死了赌徒,也害了赌客一家。

  按着罪罚相当的原则,组织赌博、介绍赌博的人,赌资较大且危害性较广的,可以处一定年限的劳改,对于赌资巨大、危害极广并致使出现人员因赌而死亡的,应当处以死刑。”

  一句死刑便让这刑罚已经不再是简单可以处置的,朱允炆也不能按照自己个人对赌博的看法来决定,便看向高肃,开口问道:“卿主管大理寺,死刑是否恰当确切,卿的意见呢。”

  高肃摸着颔下胡须蹙眉想了许久,才慎重开口:“罪罚相当原则是刑罚的基本原则之一,之前我们大理寺核定犯罪与处罚,一般是按照犯罪的直观危害性作为定罪标准,比如说杀人、抢劫、强奸和盗窃,这种都是直观可以看到被害人受到侵害的危害行为。

  但是赌博这种形式的直观危害性并不严重,比如臣今天去参赌,输了三万,那么臣直观受到的侵害就是损失了三万文,但臣如果转天又赢了三万呢?这也叫被侵害吗?

  臣就会因此而成瘾,继而沉迷赌博,继而越输越多,直到万劫不复。

  所以赌博的直观危害性不大,但长期的危害性是极其巨大的,并且具有一定关联其他犯罪的被动煽动性。

  如果一个赌客欠债巨大,已经到了无力偿还的地步,他很可能会被赌场砍掉手指或毒打一顿,在这一可能性上出于避险和自保,这个赌客便很可能选择将自身可能受到的危害转移到无辜的人身上,这便关联到其他的犯罪行为了,虽然主观犯罪的是赌客,与赌场无关,但这是一个连带的前后因果原因,且占据很大的影响因素。

  综上所述,臣觉得罪罚相当原则不能仅仅去看犯罪的直观危害性,也确实应看到未来可能存在的长期危害性,那么赌博的长期危害性既然确实巨大,也存在将人引诱或者迫使到其他犯罪领域上,并较易出现严重恶劣的伤害性犯罪,这一关联性的存在确实应对组织赌博、介绍赌博的犯罪人进行严重处罚,死刑是恰当可行的。”

  朱允炆没有直接点头,又看向内阁五人。

  “卿等意见呢?”

  内阁当然不会有意见,纷纷应声。

  “既然大家全部通过,那便如此吧,将赌博行为入大明律,同时通报天下,自即日起,中央开展全面扫赌禁赌,三年为期,势必要将全国蔓延成祸的赌博行为一扫而空,将所有靠赌博、放贷等黑恶分子一网打尽,从严从重的进行严肃处理,该判刑的判刑、该枪决的枪决,涉案的一个不能放过。”

  众人无不肃声应了下来。

  第六百一十二章:山东、山东!

  当朱允炆授意去专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那么这件事的执行力和落实深度毫无疑问是绝对扎实。

  抢在大理寺立法之前,抢在刑部扫赌禁赌专案立项之前,朱植便把皇商旗下所有跟博彩有关的生意全部解散。

  涉及的近千亿赌资更是全数退回。

  如此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被别人知悉,自皇商之后,郭万三是第二个停掉自家博彩业务的。

  工体坠亡案,让他嗅到了一些未知的风险。

  有了这两人的带头,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博彩会、赌档纷纷关门,只有少数几个藏于胡同小巷的大抱侥幸之心。

  而他们的下场无不非常凄惨。

  刑部专案组那是一点情面不留的直接拿人,而后便移交都察司进行提讼,通判司更是很快开始开庭审判。

  不过好在这些小的赌档也没闹出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大案,加上涉案的赌资还没有达到巨大标准,社会的危害性也并不广,通判司便只是判了刑。

  最重的仅十五年,最轻的更是仅三年。

  跟刑部的专案组重拳打击并行的便是新挂牌的精神文明建设部,几百个从北京大学雇佣的学生出现在街头巷尾,开始逐门逐户派发宣传赌博危害的告知传单。

  这传单上除了宣传赌博危害之外,更是详细介绍了这次为期三年的扫赌禁赌专项斗争,凡是向刑部、北京按察司提供线索的,可以获得最低一万、最高一千万的举报奖励。

  发动人民群众的力量,让所有的犯罪无处遁形。

  别说老百姓举报了,甚至都有赌场的打手跑到按察司自首举报。

  在这种大势所趋的环境下,北京率先完成了全城的扫赌禁赌工作,前前后后打掉各大小赌档势力二十余个,抓捕从案人员一千余名。

  继北京之后,这股子扫赌禁赌风暴很快传遍全国。

  亦让天下所有人都心里明白。

  中央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虽然这次禁赌的风波闹的极大,但并没有影响到明超联赛的火爆,甚至因为禁了赌,再到现场看球的球迷观众反而更加的享受,不用在时刻的提心吊胆。

  得以全部身心的投入到比赛当中。

  赢了欢呼雀跃,输了也不至于痛断肝肠。

  而作为赛事的总负责人,加上铁杆球迷的身份,取消了博彩业之后,朱植更是几乎每到比赛日都会准时出现在工体的看台上。

  看看比赛、喝喝酒,结束了就回府睡大觉。

  在这种悠哉的日子下,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明超比赛的赛制也比较简单,积分制,胜三平一负零,加上一共才八个球队,工体一个球场,没有主客场双循环,几个月也就到了收官的尾声。

  被郭万三投入重金,许下夺冠回报的国安队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夺魁,他们的积分早早落了队,最终收官赛有资格争冠的反而是宗亲的华夏幸福和山东鲁能队。

  自家的主队朱植当然是亲临现场鼓劲支持了。

  他到的时候,鲁能的掌柜周四通早早就候着了。

  “辽王殿下。”

  两人前几个月也没少见面,彼此也算了几分浅交,朱植生性随和也不爱摆架子,跟其他几支球队的掌柜倒是都喝过酒。

  “周掌柜来挺早啊。”

  朱植笑呵呵走过去同周四通握手寒暄:“请坐吧,不用如此客套。”

  寒暄两句,两人于看台上紧挨落座,比赛开始之前,朱植便抢先开了口。

  “今天这比赛,周掌柜可千万别让当初揭幕赛的闹剧重演啊。”

  “是是是,您放心,绝不会出这事的。”

  周四通坐下一口的应声:“比赛是比赛,友谊归友谊,场外的交情绝不会影响到场内您我双方球队的较量。”

  “那就好。”

  几个月前那次揭幕战搞出了全国的扫赌禁赌风暴,朱植是真怕眼瞅着收尾的日子再闹出什么大事来。

  一天天过个安生日子他不香吗,非要闹那么多幺蛾子。

  许是朱植心里的祈祷起了作用,这场比赛还真就是真刀真枪踢下来的,双方都是铆足了劲奔着夺冠在努力,没有默契球和谦让。

  不仅让观赛的观众们大呼过瘾,也让朱植、周四通看得眉眼带笑。

  即使最终华夏幸福以一球之差输给了鲁能,痛失冠军,朱植也一样很开心。

  他只是单纯的在享受比赛,也是纯粹的享受比赛,至于胜败名次朱植真不往心里去。

  哪有铁打的冠军啊。

  “承让了,辽王殿下。”

  周四通冲朱植拱手谦礼,朱植亦送上了祝贺。

  “恭喜周掌柜了,贵队的实力和表现拿下这个冠军实为理所应当,恭喜恭喜。”

  宾主皆欢,末了周四通趁热打铁向朱植发出了邀请。

  “辽王殿下今晚有空吗,可否赏面一起吃顿便饭。”

  朱植本就随性,当下就笑着允了。

  两人迈步便打算离开鼎沸喧腾的工体,还没等出离大门,一人便急匆匆的寻到了周四通,耳语一番。

  “什么!”

  一声惊呼,朱植眼尖,敏锐的看出了周四通脸上的惊惶。

  当下便微微蹙了眉头,关切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在下于山东的一个厂出了个安全事故,失火,听讲事闹得挺大,在下要抓紧回山东去一趟,将这事给处理了。”

  一听是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朱植自然是不在留周四通去吃饭,赶紧开口催促道:“你快去处理吧,等周掌柜从山东妥善处理完回来,孤设宴请你。”

  周四通当下也不再多耽搁,道了声罪,面色急惶的快步离开。

  隔着夜风,依稀能听到周四通小声的训斥:“怎么能闹那么大,都是一群吃干饭的混蛋。”

  看着周四通离开的背影,朱植也没怎么当回事,工厂出现事故不算什么新鲜,这年头哪个开工厂的大商人年年不出点安全领域的小事故啊。

  要不是这么点事,四五计划就不会着重明确建立工人的社会保障机制了。

  “又少了一场酒。”

  笑笑,朱植上了自己的车辂:“走吧,回府。”

  天色渐晚,北京一切如故。

  第六百一十三章:事有轻重

  这是一处位于济南府外的残垣断壁,四处可见的都是漆黑火燎的墙面,空气中飘荡着刺鼻让人皱眉的焦炭味。

  看得出来,这里刚刚经过一次火灾,一场规模不小的火灾。

  一支十几人规模的小队涉足了这里。

  当头一人一脸的倦色,俩眼圈比这片地域火燎的墙面更黑三分。

  此人恰是此前几日还远在北京庆祝自家球队夺冠的周四通。

  当得知自家工厂失火发生重大事故之后,周四通便连忙从北京往济南赶,便是困了也只是在马车里小憩片刻,轮换着车夫赶路,昼夜不停。

  好在高速路平坦且没有行人,马车头前挂上两盏油灯,跑慢些倒也安全稳妥的很。

  这才在经过两日夜的奔波后顺利的从济南段的高速出口下来,憔悴不堪的周四通更是连老家的府宅都没有回,便直接来到了位于城外出事的厂区。

  当看到这入目一地的断壁残垣,周四通身子都打起了晃,要不是身边老家的管事扶着,周四通都能摔坐到地上。

  一个厂房被焚毁的损失周四通还可以承受的住,但这里何止只是一个厂房啊。

  这个制衣厂后面连着的,是他周四通在山东老家所有产业的大仓储库!

  一把大火毁于一旦。

  “整整几十个亿的仓库物资啊。”

  周四通感觉自己心都在滴血,他还没缓过气,身旁管事又跟了一句。

  “大掌柜,半个月前,山东户政司刚过手续,借咱们的二号、三号仓,入库存了一批去年结余的冬粮,有将近二十万吨。”

  管事的要不说话还好,这一说,周四通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坐到了地上。

  身边人吓得是连连唤魂,又是掐人中又是拿藿香的,好容易才算把周四通给嚷嚷的睁开眼。

  二十万吨粮、整整四亿斤,又是小十个亿的开支。

  周四通要了壶水,吨吨吨喝了个干净,不解渴又要了一壶,这才算回了点精神。

  “钱没了就没了,人呢,都救治的如何了。”

  “二十一死一百七十六伤。”

  小心翼翼的,管事又报了个差点让周四通脑溢血的数字:“有将近一百四十人烧伤比较重,眼下还在救治中,余下三十多人烧的比较轻已经各自回了家,但现在都堵着衙门口要补偿呢。”

  便是在工人的保障机制没有建立之前,工厂做工死伤的也会有一部分赔偿,当然这赔偿完全是根据工厂主的人性来,没有个恒定不变的数。

  多多少少出于这个人道都得赔一点是个意思。

  而眼下有了明确的保障机制,有了明文规定的工人工伤、致死的相关政策,那这个赔付额可就不是个小数了。

  “叔老爷那还等着您呢。”

  见周四通不吭气,管事又跟了一句:“叔老爷说,您回来,先去见他。”

  这一句叔老爷让周四通定住了神,马上爬起来:“走,进城。”

  管事口中的叔老爷,便是周四通的叔父,如今山东布政使司的左参政周瑾。

  赶等到周四通进了城,一路驱车抵达周瑾府,还是偷偷摸摸打后门摸了进去,见周瑾不在,便老老实实的在书房里候着,捧着个茶杯发呆。

  直到脚步声响起,书房门开,周四通才回过神起身,看到来人忙见礼。

  “侄儿四通见过叔父。”

  “哟,回来了。”

  来人一身官袍,除了左参政周瑾还能是谁。

  这个所谓的参政,可以理解为省副。

  左布政使是一省的一把手,右布政使就是二把手,这俩主抓全局工作。

  左右两个参政算是副省职,分管省里各个司的工作。

  而周瑾这位左参政,分管的都是要害的实权司。

  如户政、税政、按察、商务、吏政这几个司基本都由周瑾负责。

  “坐着吧,稳稳心神。”

  将顶戴拿下放到书桌上,周瑾坐到了周四通的对面,拿起茶壶给自己沏了碗热茶,瞄一眼,便伸手拿起周四通面前的茶碗,将里面的水倒掉。

  “怎得现在开始喝白水了,我这有好茶叶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客气啥。”

  热气腾腾的茶水弥漫着清香,算是起到了一定安神定魂的作用,让周四通再开口的时候,嘴里总算是利落了许多。

  “叔父,侄儿城外厂区的事……”

  “整个济南府都知道了。”

  周瑾呵呵一笑:“布政使司衙门现在都快被那些个工人家属给堵瓷实咯,你人没来,公衙是不会愿意替你掏钱先垫偿的,这一点,你得明白。”

  “是是是。”周四通不住的点头,一嘴的谦卑:“侄儿星夜从北京赶来,为的就是处理这事,死去的、受伤的,该赔多少钱,公衙裁断个数,侄儿这一文不少马上安排到位。”

  “这事不急。”

  这句话可把周四通给说愣了。

  不急?

  死那么多、伤那么多,竟然说不急?

  “死去的还好办,该赔多少眼下也有个定数,但这伤的怎么赔,还没定,有的家属眼下还不愿意要钱,你明白吗?”

  人伤了躺在医馆里,花多少自然是周四通的商会兜底出钱,万一救不回来,那也好按条按法要个定数。

  现在先把钱拿了,万一人在医馆里躺的时间长,这笔赔偿款都不够给治病的。

  到最后钱花完了,人没治好再过了世,老百姓还从哪里要赔偿金?

  这里面的缘由周四通一点即通,当下沉默着没有吭声。

  “你先把那二十一个烧死的工人抚恤金发下去,眼下的抚恤标准是一次性给到六十岁的,这点你比我懂。”

  所谓的抚恤一次性给到六十岁,就是按照最高工作年龄到六十来计算。

  如果一个工人三十岁因工死亡,那么就补给三十年工龄的工钱作抚恤金。

  一天八十,一年便是两万九左右,三十年,八十七万。

  抚恤金是不收税的。

  如果工人五十岁死亡的话,那就按照十五年标准给。

  十五年,也是最低标准。

  便是五十九岁差三天满六十死在了工厂里,都要赔付十五年。

  “办完了这事,你先把户政司那批冬粮的款,结算掉。”

  周瑾说了这么句:“这事更重要。”

  不知道为什么,周四通陡然嗅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第六百一十四章:唐赛儿

  书房里,周四通手掌摩擦着茶瓷,掌心的暖意让他真正的静了下来,叱咤商海二十多年,周四通也不是白给的。

  “户政司那批冬粮的款子,侄儿回头就能安排人到银行打过去。”

  沉吟着,周四通说道:“可是我这一边,当初入仓的底单如今已经付之一炬了,侄儿需要重新补一份手续,户政司那边的入库单还有吧,明天拿到侄儿那,侄儿重新补一份,拿给税务司稽核。”

  “唔,把手续尽快补上,款结了,公衙这边好向内阁申报。”

  周瑾点点头,拉开了自己书桌的抽屉,将一纸加盖有户政司印章的入库单放到案头:“底单就在我这里,你可以直接带走,拿到税务司先把手续重新补一份。”

  眼光在这纸入库单上瞄了一眼,周四通的眼神便凝重起来。

  因为这份入库单上面写的不是二十万吨,而是三十万!

  这是一份伪造的入库单!

  现在,周四海顿时明白为什么自己叔父要说,先把这事给办了。

  山东布政使司竟然亏空了上一年度,整整十万吨的冬粮!

  而现在这个亏空,要让他周四通来补上。

  十万吨冬粮哪去了?

  都不用琢磨,周四通也知道,必是拿出来卖掉了,至于钱去了哪,还想个屁啊。

  现在是粮食没了,钱也不知道装了谁的腰包,然后就租赁周四通的仓库储存,赶巧了失了大火!

  周四通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

  十万吨的粮食,折价不过几个亿,对他周四通来说,还真不是什么大数字,完全可以补得上。

  但如果这事真是人为的,那心是真狠啊。

  为了补十万吨的窟窿,烧掉二十万吨的粮食。

  就为了能把公账给走平掉。

  虽然这样会麻烦点,但无从可查,如果没有这把火,这个亏空是没法补的。

  看着眼前的叔父,周四通知道,自己这个叔叔在这件事里面,绝对是脱不得干系的。

  他周四通没得选!

  “侄儿知道了。”

  收起这张入库单,周四通有些疲态,起身打算告辞,又听到周瑾说了一句:“抓紧把这事办妥,好到公衙处理一下工厂失火,工人死伤的案子。”

  这一刻,周四通顿时明白,为什么叔父要让自己先处理粮食的事了。

  这是投名状啊。

  处理了冬粮的事,那就是自己人,工厂失火出事,自然会有人帮他周四通摆平。

  就算事闹大了,民怨升腾,非需要抓几个负责人出来平民愤,也绝不会轮到他周四通。

  公衙总能挑出几个替死鬼来,作为这起重大安全事故的定罪羔羊。

  出门的时候,周四通感觉自己心都寒了。

  很明显,这就是一场局,一个套、一个坑!

  坑的就是他周四通。

  如今看来,火绝对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公衙要挑一个商人出来坑死掉,好来平账,但是呢又怕出意外,于是找了个近人。

  那么,作为分管户政、税政的周瑾的侄子,周四通显然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更何况,事发的时候,周四通恰好在北京,这样的话,公衙出面平事也好把周四通摘出来保护住。

  所以说,周四通损失的只是金钱,而不会把自己搭进去。

  但收回的回报一样巨大,他收获了一个见不得光的腐败集团的感恩之情!

  有些步履沉重的上车,马车缓缓驱动,绕离开周瑾的府邸,向着周四通在济南老家的宅子驶去,路上经过布政使司衙门,周四通撩帘看了一眼,能够看到不少的老百姓都在举着牌子静坐,被一众皂衣差役拿着杀威棒隔开,不至于阻塞住公衙的出入口。

  正门高悬的匾额。

  ‘为人民服务’。

  看着这五个字,莫名扎的周四通有些眼疼。

  某一瞬间,周四通甚至有一种冲动,干脆跑到北京去举报周瑾。

  但这个念头仅仅闪过便作罢,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周四通父亲过世的早,十来岁就开始跟着周瑾住,如果没有这么个叔父照拂,便是连活下去都难,何言创下今日这般家业。

  周瑾对周四通视若己出,那么,便是天下人都可以言周瑾不好,独周四通不可以!

  带着一肚子的愁肠烦绪,周四通回了家,刚下车就发现府宅门口徘徊着一个俏妇人。

  女人二十多岁,很漂亮,脸上还带着哭过的几抹泪痕,更是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韵味。

  这美貌让周四通不由多看了两眼。

  “她是谁?”

  周四通开口问道,府里的门房接了话:“回大掌柜的,这是咱们城东纱厂的女工,叫唐赛儿,她丈夫林三就是失火那库房的仓管,受了重伤躺在医馆内,这妇人说,她有要紧事找管事的,听说您从北京回来了,就寻摸到这里来。”

  一千娇百媚的美人,叫什么赛儿啊,真不好听。

  周四通心里嘀咕了一句,那边唐赛儿也看到了周四通,迈开步子就要上来,被几名家丁护院拦住。

  “让她来。”

  喝退几个家丁,周四通震了震自己身上的衣袍,愁闷的脊梁也抖擞三分精神。

  “你有什么事非要寻我。”

  见唐赛儿东顾西盼,周四通皱了眉:“你已做人妇,进我府宅易生闲话,什么事就在府外说吧。”

  唐赛儿只好咬咬牙关,又近了周四通三分,体香扑鼻,让周四通有些心猿意马,但很快,这些情绪便一扫而空。

  “大掌柜的,我家夫君说,这火起的有端倪。”

  纸永远保不住火!

  周四通的面皮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惊疑一声:“此话当真?”

  “应是确凿。”唐赛儿悲从中来,泣声道:“夫君说,火起时,借着火光他似曾看见几道人影,为了提醒在厂区里住宿的工人,他才没有逃离,敲着锣到处唤人,若不然,大火呼啸席卷,死伤只会更甚,也因此,我家夫君才被烧至重伤,侥幸活命。

  大掌柜,这事您可一定要报案公堂,将此事彻查啊,如此多死伤者,贱妇替他们求您了。”

  眼见唐赛儿要跪,周四通一把搀住,沉声问道。

  “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去公堂报案。”

  “贱妇人微言轻,也不是案发现场之人,捕风捉影之事说不得,贱妇请公衙派人去询问我夫郎,但我夫郎重伤昏迷,作罢了。”

  “此事我知晓了。”

  周四通点点头,保证道:“你且先去照料你夫君,容我换身衣服,马上去公衙禀报此事。”

  看着唐赛儿千恩万谢的道谢离开,周四通的脸上风云变幻。

  深吸一口气,周四通迈步进了府宅。

  这是这步伐,格外的沉重。

  第六百一十五章:目击者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衙门。

  周四通醒了一大早,洗漱罢便匆匆赶至这里,看着衙门外两道那些或坐或躺睡着的百姓,周四通下车后同身边的随从交代了一句。

  “清点人数,每人买份早饭,鸡蛋、热粥都要有,不仅要吃饱还要吃好。”

  随从点头欲离开,周四通喊住,继续说道:“一人再给买一件厚实点的氅袍,他们怕是后面的日子还会这般昼夜守着,御寒防风都要记挂着,小心受凉。”

  随从语顿,想说自家老爷这也太心慈了,但又一想,钱是周四通花的,自己一跑腿的瞎操什么心,当下也就没有说话,应了一声离开。

  交代了这些事,周四通才觉得心里舒服不少,提提心气走向门房的位置,向站立笔直的卫兵交了名帖。

  “我是四通商会的掌柜周四通,今天来税政司办点公事。”

  卫兵接过名帖,下面有五年前就盖得的布政使司公章,这便是准许通行。

  查验无误,卫兵将名帖递还给周四通,并点了点头,示意后者可以入内。

  山东的布政使司衙门也是盖得新楼,很气派,进了大门是宽阔的广场,两侧种了一排树,再往两侧,便是两栋独立的小楼,四层高,几十米长,一间间的办公室标注着门牌。

  而正对着大门的则是一栋高楼,足足八层。

  大楼前是台阶,大几十级。

  不少人在这台阶处上上下下,多手拎公文袋,有的见到周四通还会打声招呼。

  “周大掌柜来了。”

  对这些招呼,周四通无不面带微笑一一回应,偶碰到熟络的,更会驻足握手寒暄一二。

  “城郊厂区失火的事,四通你也不要太难过,意外嘛无处不在。”

  按察司的司副正巧下楼,在大楼气派洞开的门口碰到了周四通,寒暄之间,拍了拍周四通的肩头:“不过似这类安全事故,还是要警醒,日后切不可再出了,安全重于泰山,我们一定要时刻把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放在心头啊。”

  周四通觉着自己的嗓子眼都堵住了。

  勉强挤出笑来,周四通点头:“是是是,江司长教训的是,这次事故给在下敲了警钟,等此间事了,我一定要认真整顿其他几个厂区,确保这种安全事故不再出现。”

  “那就好、那就好。”江司长很欣慰,又言道:“四通是来税务司补手续的吧,唉,三十万吨冬粮付之一炬,我们布政使司上下也是痛心的狠呐。”

  一个按察司的司副,连他周四通来办什么事都这么一清二楚?

  还有这特意咬字的三十万吨,刻意提醒的布政使司上下。

  这些无不让周四通更觉心塞。

  勉强同江司长应付了几句,周四通迈步走进了大楼,没有去搭乘人力升降机,而是顺着楼梯一步一步攀登,直到五楼的税务司。

  “徐司正在吗。”

  大明前些年废除跪礼之后,也废除了大人这一称呼,百姓见官可以呼官称。

  知府唤府尊、同知唤府官。

  司正、司副之类的都可以唤司长。

  处正、处副之类的唤处长。

  当然,现在百姓见官唤大人的仍旧居多。

  就同老百姓见了朱允炆,总是会习惯性的行跪礼,即使明确废除,老百姓还是愿意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内心对朱允炆的感情。

  这属自愿行为,没必要上纲上线的去纠正。

  税务司一名公员正埋头看报,闻声抬头,见是周四通,脸上的愠意顿去,左手拿着的茶杯也放了下来。

  起身笑呵呵的应道:“徐司正在呢,今一早就来了,特意交代今日不见客,专候您呢。”

  候我?

  周四通心中冷笑,是候我的钱吧。

  懒得跟这公员多言,周四通扭身就奔向里间的办公室,屈指轻叩。

  “咚咚咚。”

  “进来。”

  里间的声音响起,周四通推门走了进去:“徐司长,在下来了。”

  徐司正全名徐驰,看起来倒是比周四通还要年轻些许。

  他也确实年轻,今年仅二十九岁,实打实是在建文这一朝成长起来的。

  之所以仕途如此顺利,全是因为这徐驰,是湖畔一期毕业!

  “四通来了,快坐。”

  徐驰热情的招呼周四通落座,还亲手给周四通斟了茶端过去,自己也是坐到了周四通的旁边。

  “四通啊,你可算是从北京回来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我这脑子啊,差点炸了锅。”

  见周四通不吭声,徐驰索性就自己自说自话道:“冬粮烧尽的事,税部一直再催,税粮是要入库核算的,没了税粮那也得补相应价格的税钱,我去找了户政司,户政司说当初租了你的仓库储放,也缴了租钱,让我们找你要。

  按理说咱们这交情吧,那么多年都在山东这地界,也熟了,我呢本来说让户政司先垫资缴了,可是你也知道,现在又多了个审计司,公款查的紧,户政司也不能动,没辙啊,催你回来。”

  “徐司正说这话见外了,互相体谅,在下能理解。”

  周四通笑笑,笑容里看不出喜辈甜涩。

  将公文包打开,拿出那份昨夜在周瑾那收到的户政司冬粮入库单,周四通递给徐驰:“我们仓库的底单也被烧了,如今只有户政司的这一份入库单,一共三十万吨粮,支付租赁储备的费用是两百万,您把手续给我补一下,连着补一个纳税证明。”

  “好嘞,我这就办。”

  徐驰拿过单子喜笑颜开,走到门外喊了一嗓子,先前那个接待周四通的公员便跑了过来。将单子拿给这公员,徐驰还交代了一句:“快去,抓紧把这事办了,将重补的手续拿回来给周掌柜。”

  公员一迭声的应着,接过单子转身就快步跑离。

  徐驰转过身,便见到周四通起了身,面上大惑不解。

  “四通你坐啊,起来作甚。”

  “不了。”周四通摇头:“我要去周参政那里汇报下其他事。”

  徐驰的眉头跳了一下,马上又哈哈大笑:“那成,你先去,等手续办好,我给你送过去,正巧我也有点工作要跟周参政汇报一下,晚上咱们找个地方,老弟兄一起好好喝两杯。”

  离开徐驰的办公室,周四通闷不做声的走着,直至上到六楼。

  这里是山东布政使司衙门最核心的楼层。

  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的办公室和大会议室都在这一层,还有一半的楼层是专配的随扈、侍卫、车夫待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型的室内文娱场馆。

  楼道口有专门的护卫,便是周四通都被拦住,上下简单搜了一遍,这才放行。

  一路走到周瑾的办公室外,周四通连门都懒得敲,直接推开走了进去。

  “没有规矩。”

  周瑾抬头,不满的说道一句。

  “叔父,库仓失火那天,有人目击。”

  关上门,周四通转身说的第一句话便让周瑾面色大变!

  第六百一十六章:妥善

  一句有人目击,让办公室的气氛陡然降到了冰点。

  周瑾有些慌神,但这丝慌乱很快便消散掉,转而笑了:“库房失火有人目击,这是好事啊。”

  好事?

  还没等周四通搞明白,就听到周瑾继续说道。

  “既然有人知道意外失火的原因,那方便咱们山东接下来彻查隐患,加强安全生产管理,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周四通沉默了。

  好一口伶牙俐齿,好一番颠倒黑白。

  看着自己沉默的侄子,周瑾继续说道:“接下来,省里正要成立安全专项组,全面督查各厂的安全情况,清除安全隐患,既然有人看到,那就找出来聘为咱们的安全员,陪专项组一道检查,也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

  这句话单听没有任何问题,但拆开了听,周四通已经捕捉到了自己叔父话中的两个重点。

  把人找出来,清楚安全隐患!

  “人重伤,还在医馆救治。”

  这一下,周瑾的脸上神情更轻松了。

  “你说的,是林三吧。”

  周四通先是诧异,而后恍然,唐赛儿既然去报过案,那这事,必瞒不过周瑾。

  “人都烧成那样子了,问过大夫,医药罔效,全凭一口气吊着,救不回来的。”

  摆摆手,而后周瑾又扼腕叹息:“仓库意外失火,林三不畏火险,不避火情,没有第一时间逃离,而是四处奔跑唤醒睡梦中的工人,为广大工人争取到最佳的逃生时间,自己却重度烧伤,如今更是奄奄一息,天妒英雄啊。

  我已经指示医馆了,全力救治,若实在无力回天,也要让英雄走的安详些,少却点痛苦,至于丧葬和抚恤,这笔钱都不用你出,我会以布政使司衙门的名义将其追为英烈,厚发抚恤的同时提请中央,他的遗孀幼子,都会得到妥善安顿的。”

  周瑾说的风轻云淡,但周四通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怒了,拍了桌子。

  “一个普通的工人,遇到了险情尚且知道救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做官的,却任由火龙肆虐。”

  这一刻,周瑾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这说的什么话,此番意外,我们做父母官的一样痛心,百姓亦是我们的心头肉,死伤惨重,我比那林三更难过十倍,前几日闻听此信的时候,我可是险些痛断肝肠。

  四通,你是四通仓库和四通商会的掌柜,你的工厂出了那么严重的安全事故,如果不是我据理力争,不是因为你人在北京,你早都被按察司抓起来了你知道吗!”

  斥罢了,周瑾又平静下来,抬手:“不该你操心的事不用你操心,抓紧把税务司的手续补齐了,款缴了,我带你去把死伤家属的抚恤款什么的处理掉,等一切事毕,你就可以回北京了。”

  从周瑾的神态语气中,周四通能够感受到一种自信和轻松,说明在这件事情上,山东是有能力抹平,且不会被中央知悉的。

  是啊,区区三十万吨粮,对中央来说算什么。

  税部甚至都没有派人下来,只是书面敦促了一下,让山东当局抓紧将等价的税银押送入库便可,这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意外。

  也只会是意外。

  最重要的,这件事知情人很少,想要寻找到线索的突破口都不是那么容易。

  沉默了许久,周四通起身打算离开,转身之前又问了一句:“叔父,您说为什么这么多官员明明都衣食无忧了,还要伸手去贪呢。”

  “你也衣食无忧了,为什么还索取无度的想要继续赚钱呢?”

  对这个问题,周瑾话题一转,反而问起了周四通:“一个服装厂的工人,一天可以创造的经济价值有四百到六百,但是到他们手里的工钱,只有六七十,工厂主占去了很大一部分,他们也都衣食无忧了,却还惦记着工人那微不足道的工钱,恨不得榨取的一干二净。”

  人心无度啊。

  对于周瑾的狡辩,周四通气急而笑:“这能一样吗,同样是收拢财富,一种合法的生意,一种是违法的贪墨。”

  “呵。”

  周瑾轻蔑的笑了一声:“合法、不合法?四通啊,你是个大商人,事业已经做得很大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幼稚的浅见呢。

  工厂主剥削劳工者,榨干他们的血汗,其他的商人呢则在造就所谓的经济繁荣,导致一个工人一辈子的劳动,也仅仅是勉强生活,连病都不敢生。

  他们倒是合法,合法的建立在无数人的血汗上,跟这些杀人不见血的资本比,我倒是感觉贪官也没那么坏,起码贪官主要侵害的,还是商人的利益。”

  这大概是每一个贪官的真实写照了。

  他们总会有满嘴的歪理邪说来为自己洗脱罪责,让自己的负罪感不会那么沉重,也让自己的贪腐变得心安理得。

  周四通怔怔的看着周瑾,双目中全是痛苦和担心。

  他真的很怕哪天东窗事发,自己的叔父走上刑场,被一颗子弹或一把鬼头刀带走生命。

  沉默的气氛被一阵敲门声打破,周瑾换了一副威严的表情,沉声道。

  “进来。”

  门被推开,却是徐驰走了进来。

  “周参政在呢,四通,你的手续我给你补好了,你等有时间把钱转到我们税政司就成。”

  “那就快去办吧。”

  都没等周四通开口,周瑾先说了起来:“抓紧把这事办完,回头我带你去藩台那商量一下这些死伤工人的善后抚恤问题,咱们一件一件来,别急也别忙。”

  见周四通不动,周瑾蹙了下眉头:“还愣着干什么,去啊。”

  “是,叔父。”

  周四通没辙,只好告辞离开,将办公室留给了周瑾和徐驰。

  “参政,我看四通这状态,不会出什么事吧。”

  徐驰守在门口,直到周四通的背影消失不见,便将门关上,回头看向周瑾嘀咕了一句:“我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能有什么不踏实的。”

  周瑾笑了一声,招手示意徐驰落座:“藩台马上又要去北京了,咱们得抓紧把这事办好。”

  “去北京?”

  徐驰愕然:“怎么了?”

  “还不是工厂失火的案子。”周瑾解释道:“死伤不少,内阁要约谈咱们山东,说直接点,就是让藩台去北京挨训,所以在藩台北上之前,咱们赶紧把工人的安抚问题做好,也好让藩台去到北京之后面上有些光。”

  “下官明白了。”

  “嗯,这事也得抓紧。”周瑾说着抓紧,但看得出来,他一点都不紧张:“你也知道,咱们头上这位许阁老可是个狠人,万一赶着心气不顺,说不准咱们山东就来个从上撸到下。”

  如此一场安全事故,在周瑾的安排下,处理的有条不紊,似乎一阵风吹过。

  一切都会过去。

  第六百一十七章:人心各异

  打款的事情很简单,周四通很快便处理完,而后在布政使司的衙门外徘徊了一阵才进入,结果到了六楼获悉,周瑾等人正在大会议室内开会,六楼暂时不得进人。

  周四通没办法,只好下到五楼徐驰的办公室里暂坐。

  就是想听个墙角都没得机会。

  而此刻的会议室内,山东左右两位布政使杜文、赵之其,左参政周瑾、右参政齐嗣昭,以及通判司的司正章本正研究着这次工厂失火案的善后抚恤工作。

  本来这件事还没闹到两位布政使的案台上,结果内阁下了文,点名让山东两位布政使入京,对这次安全事故进行约谈,这便是连中央都惊动了。

  杜文也不好露面不出,这才开了这堂会,想着抓紧时间把这件事给了结掉。

  “四通商会的掌柜周四通已经从北京回来了,正在处理那三十万吨冬粮被焚毁的款,现在放在咱们山东面前需要解决的事,便是这场重大安全事故中,不幸在火灾中死亡和烧伤的工人。”

  杜文敲了两下桌面,看向周瑾:“周参政,这件事一直都是你主抓来办的,有什么意见吗。”

  后者沉吟了片刻开口:“藩台,这事一目了然,无非是一场意外,现在周四通他也从北京回来并且做了表态,愿意尽全力偿付这次事故中死伤的工人,抚恤、救治和安顿,这些费用都由他四通商会来承担,我觉得公衙可以直接裁断了。”

  坐在杜文旁边的赵之其也搭了腔:“既然周四通那边表了态,这事倒是好处理了,咱们引以为戒,尽快成立专项督办,好好在全省范围内细查,应保证此类安全事故不在发生。”

  先检讨、后改进。

  这也算是入京之后的标准流程。

  只要把这事做扎实了,内阁约谈最过无非诫勉几句,一狠记个评劣,总不至于一棒子打死,为了起意外事故,裁撤一省几名大员。

  培养一个能够主抓一省全面工作的官员,那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会议很快定了基调,杜文特意向周瑾交代了几句,让后者抓紧敦促周四通将赔偿款的事处理到位,周瑾自然是满口应下。

  这件事,只等将工人的善后抚恤工作圆满完成,那么倒也就落了个省心,届时通判司便可以直接将案件办结。

  布政使司衙门想的倒是不错,结果到了实际上,出了问题。

  几名烧伤的工人家属,向四通商会开口要了天价。

  “一百万!”

  别说烧伤了,便是死去的,又哪里能有一个赔到一百万?

  可这些家属那是咬死了口不愿意退步。

  “现在人在医馆里医治,花销也是巨大,如果只给个几十万,根本都不够救命治病的,万一在救不回来呢?”

  人在医馆里躺一天,那么治疗费、膳食费还有一天耽搁的误工费,都是由四通商会来支付,这绝不是一笔小数。

  很多轻度烧伤的一样躺在医馆里不愿意走,纷纷坐地起价,要四通商会多给些补偿款,不然就不愿意离开医馆。

  最简单的事情反而成了最棘手的难题。

  进度一卡,杜文可就坐不住了,眼瞅着这马上就要赴京挨骂,事还不办好,那岂不被骂的更厉害。

  杜文一急,周瑾只好找周四通。

  “这亏咱们捏着鼻子认了,不就是一百万吗,给了!后面这钱,布政使司衙门会从节税和其他地方补给你。”

  既然省里愿意兜底,周四通也就没什么好说的,要一百万就给一百万。

  第一批拿到一百万的工人家属美滋滋领了钱,不再堵在布政使司门口,剩下的不仅没急,反而又加了一波钱。

  一百五十万、两百万!

  “刁民、全是刁民!”

  这一下,杜文彻底坐不住了,他算是看明白,这件事上,这些百姓是合起了伙要讹四通商会一次。

  人心无度啊!

  “这钱如果给了,其他人就会觉得咱们只会退,他们就敢要三百万、五百万。”

  周瑾也是脸色难看的很:“更可怕的是,之前领了一百万的看见别人领一百五十万,现在又掉回头来要差价,那些死者家属也来找,觉得几十万给的不够。

  不患寡独患不均,这人心欲壑是多少钱都填不满的。”

  “现在怎么办?”

  周瑾摊手:“现在周四通说了,他不会任人这么割肉的,别说二百万了,就是之前的一百万他都出的不情不愿。”

  “他就是愿意出也没道理让他接着出了。”杜文扬手:“这事咱们重新商量,去把章本找来。”

  找通判司的章本?

  这是打算走法律程序了啊。

  周瑾眼睛一亮,对啊,这事山东布政使司又没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为什么要藏头露尾的捏鼻子认账,堂堂正正按法律走,该怎么着怎么着呗。

  章本很快就进了杜文的办公室,还没等他坐定,就听到杜文说了这么一句。

  “现在这钱四通商会不愿意接着出了,他们不愿意做冤大头,你通判司这边能不能给予一定的法律层面的支持。”

  不愿意赔了?

  章本心里多少是有些吃惊的,不过杜文已经开口问了这事,他也赶快思索起来,片刻后才点头。

  “最新的大明律里,关于工人因工致死、致伤的情况都有明确的赔付规定和救助规定,司法的解释是能够明确找到应为工人出现因工致死、致伤进行负责的生产主体。

  四通商会名下制衣厂的工人,在从事生产的过程中如果不幸突发疾病过世,或者是受到导致人身受伤的情况,那么四通商会就是为工人负责的主体单位,四通商会的掌柜周四通就是需要负责的个人。

  他需要承担工人的丧葬、抚恤钱,需要承担受伤工人的救治费用和安顿费用。

  按照这一司法解释来说,火灾发生的第一发生地点在制衣厂后面的四通仓库,制衣厂是受到火灾的波及,权属上,是明确的意外事件,甚至说,他都不属于生产安全事故。”

  不属于生产安全事故!

  这一刻,杜文和周瑾都怔住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断案

  办公室里,章本一句不属于生产安全事故,让杜文觉察到了事件的转机点。

  “你可以确定吗?”

  这事他杜文还是非常慎重的,也由不得他不慎重。

  所以杜文看着章本,开口再次确定了一遍。

  “下官可以确定。”

  章本回答的一样慎重,但语气还算比较笃定:“法律条文,一个字就是一个字,一个意思就是一个意思,不存在弹性空间和讨价还价的地方。

  比如说贪污,五万文属金额较大,应判处十年有期徒刑,那么便是贪了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文,也只是属金额较小,顶格,也只能判七年,这就是明确的法定刑,两种行为只差一文钱却差出了三年的刑期,他也一样不存在讨价还价的地方。

  下官之前在大理寺工作的时候,陛下和高寺卿都多次指示过法治的精神就是要明定法律的权属问题,该谁负责,负多少责绝不能打任何折扣,该判死刑的不因其功判终身,不该追责的不因其天怒人怨判哪怕一天刑期。

  这次四通仓库失火,风助火势烧到了厂区和宿舍,导致了严重的人员死伤情况,我们固然心痛,但这确切不属于生产过程中的安全事故,就好比狂风席卷江南,结果转道来了咱们山东,那这就是无妄之灾。

  一个工人在工厂里做工、休息,因为这家工厂发生的事故而出现死伤,那么自然是属于在生产岗位上发生的安全事故,责任的权属自然是工厂这个生产主体单位,但这个工人如果下工回家,在路上被醉酒骑马的人撞死了呢?

  导致这工人死亡的责任权属自然是醉酒骑马者,承担抚恤责任的人就不是工厂了。

  四通仓库失火,火势蔓延到四通制衣厂,四通制衣厂的员工属于遭受了无妄之灾,只是因为四通仓库和四通制衣厂统属四通商行,我们才找周四通来负责,如果这个仓库不叫四通仓库,而叫三通、五通呢?”

  对章本的解释,杜文和周瑾对视一眼,都面露苦笑。

  他俩不是专业的司法官员,还是没能够听明白。

  不得已章本只好举例子:“如果仓库叫做三通仓库,负责人是我,那么我是否需要为四通制衣厂因此次意外而死亡的工人负责呢?

  当然需要,但我负责,也只是按照意外来负责,而不是按照安全生产事故的相关条例来负责。

  因为死伤的工人不是我的工人,他也不是在我的工厂内因为我工厂的事故而死伤的,所以我只承担意外的责任,而不是承担生产原因导致事故的责任。

  而这一类责任,叫做意外责任,本质上和天灾意外致人死亡是一样的,那么适用的补偿不是安全生产事故赔偿条款,而应该适用意外灾害救助条款。”

  这一下,杜文和周瑾都瞪大了眼。

  一个赔偿条款、一个救助条款,这可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

  就说地震,没道理让朝廷给死难者家属抚恤金吧。

  老百姓也不会想着问朝廷要,因为害他们亲人死亡的是天灾,得找老天爷。

  “这事能办?”

  杜文越听心里越嘀咕了,看着章本:“章司正,这可是死伤数百人的大案子,司法解释上不理弄清楚,可是会搞的天怒人怨,出大事的。”

  章本郑重点头:“下官可以保证,人命关天下官不敢妄言,意外责任权分两种,天灾意外和人祸意外,四通仓库失火波及制衣厂,就属于人祸意外,因为这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打四通仓库里烧起来的,四通仓库作为这起意外事故的主体单位来承担这起意外的责任。

  而主观条件上,四通仓库本身自然不希望失火,也没有想到会莫名起火,客观事实的发生也完全不在四通仓库的可控范围内。

  这跟咱们站在办公室里,从六楼的高度往下扔东西伤人是不一样的性质。

  高空抛物,被砸的人自然是遭受了意外,但这个意外的根源回溯到咱们这里,是因为我们的主观行为导致的被害人遭受到侵害,主观上,我们虽然也不希望这起意外发生,但我们却主动忽视了抛物可能带来的客观危害性,所以不属于意外案件,而属于人为的主动侵害案件。

  因此,这起火灾案,只应当追究四通仓库的意外责任,对四通仓库的处罚便可以适用意外灾害救助条款。

  按照意外灾害救助条款,人祸意外应给付因此次意外导致死亡者的丧葬、抚恤金,承担因意外受伤者的救治费用和误工费用。

  意外灾害救助条款中的抚恤金是定数,五十万。

  而对受伤者,也仅是承担救治费用和救治期间的误工费用,安顿费是不用给付的。”

  抚恤五十万,不负责伤者的安顿费用。

  如果适用这个意外灾害救助条款,周四通要少花多少钱?

  对比一下,一个叫赔偿条款,一个叫救助条款,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赔偿,那是站在犯错方的立场,天然就比人低一头。

  一开口那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

  “我错了,我认错,您看多少赔偿合适。”

  另一个则是救助,完全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对于你们家遭受的意外我深表遗憾,出于人道主义,我给你们出一笔抚恤金,你们节哀顺便,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了这些,章本喝口水润了下嗓子:“现在的情况呢,是老百姓堵着咱们山东布政使司的大门要钱,要求的赔偿已明显不属于法律规定的赔偿,这便是不合法诉求,我们应予之公示,明确要求百姓离开,同时将已经给付出的一百万一次性赔偿款追回。

  对于给付出去的丧葬、抚恤金,秉着死者为大,就不予追回差额了,就当周四通出于仁义,额外多给的吧。”

  一番言语,乾坤颠覆!

  杜文还在犹豫,可周瑾已经兴奋的开了口。

  “藩台,这事章司正说的有道理啊,意外就是意外,当然按照意外来处置,咱们不能任由百姓狮子大开口啊,虽然钱是周四通花,但咱们这么忍让纵容,让商人吃亏来填百姓贪欲,这会影响咱们山东招商发展的啊。”

  这一句,打消了杜文心中的顾虑,点头。

  “罢,就如此吧,这起案子咱们公事公办,通判司尽快开庭审断,结卷盖章,我拿着结果一道去北京。”

  章本起身应了下来。

  第六百一十九章:真相大白?

  当山东布政使司公衙开始选择走法律程序来应付这群所谓的‘刁民’时,这起案件本身的性质已经不重要了,而这起案件为大明带来的影响,也不仅仅只是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这么简单。

  工人的家属当然是不会愿意的,尤其是在通判司一纸判决下来之后,就更没有人会愿意了。

  “难不成什么事都得顺着百姓的心思才叫个对?”

  能够在许氏内阁时期做到一省布政,杜文绝不会是带病提拔的那种,他未必是包拯、海瑞那样的官,但也绝不至于腐败和草菅人命。

  可即使如此,在这件事情上,杜文到了北京之后仍旧有自己的坚持。

  “在这次事故中,山东布政使司上下的所作所为皆有法可依,程序上没有出现任何的瑕疵枉顾,我作为山东的一把手,为山东全省负全责,心头一样牵挂百姓。但这事,我认为山东布政使司的处理是没有问题的。”

  面对内阁的约谈,杜文表现出的并不全然是唯唯诺诺和惧怕,即使是邝奕和代表内阁找他谈话,在长安街通政司的大会议室内,杜文的语气一样充满了坚定。

  “这起意外事故的发生,布政使司上下都很痛心,我们已经做了深刻的检讨,是因为我们日常工作中存在疏忽大意,没有将安全工作宣传到位才导致这起意外的发生。

  可是在事故出现之后,死伤工人家属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不合法的行为,他们围堵布政使司,影响一省公务的正常运转,提出不合理更不合法的诉求,狮子开口索取天价般的赔偿,所以经过省里认真的研讨,也经过通判司在法律上的再三确定,下官做主,将这件事彻底办结。”

  见内阁的约谈组仍旧沉默,杜文有些急了,再开口的时候,说的话便不算怎么好听。

  “邝阁老,我知道,我们做官的,事事要以也应该以百姓为重,但是,也不能说百姓说啥要啥都是对的吧,他们闹难道就有理了?

  如果说谁闹谁有理、谁穷谁有理、谁苦谁有理,那还要官、要管做什么,直接请几个乞丐叫花子往庙堂上一放,他们倒是代表广大贫苦人民了,但他们知道啥是全局吗,他们就盯着自己眼么前那些个一己私利。

  更何况,人民群众里也有坏人,也有刁民呐。”

  “谁是刁民、谁又是坏人?工人家属遭遇灾厄,内心的悲痛我们能体会到吗,索要一些赔偿也是情理之中,怎么到了你嘴里,就这么给人扣帽子。到底哪里刁、又哪里坏了,啊?”

  邝奕和总算是开了口,不过眉头皱着,显然因杜文的话而多少有些不高兴,不过他也没有表达太多不满的情绪,公事公办的说道:“行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这件事我会向许阁老汇报,也会拿到内阁的会上通通气,怎么处置,等内阁决议吧。”

  说完这些,邝奕和便起身,带着约谈组离开了这间会议室,留下杜文、赵之其两个人在会议室里唉声叹气,一脸的郁闷委屈。

  这一边离开的邝奕和也没有耽误事,拿着约谈记录径直回了文华殿,找到许不忌说起这件事来。

  “你怎么看?”

  这档口许不忌正在忙,也没有去看邝奕和带来的约谈记录,而是随口就反问了一句,想听听邝奕和的意见。

  “阁老,我觉得,首要还是应该派转员下到山东彻查一下这起失火案,如果确为意外的话,那么山东通判司既然已经结了卷,只要等大理寺那边复核之后也觉得没有问题,那就属确定合理的处置,流程上也全部合法,没有问题。”

  虽然约谈的时候邝奕和对于杜文有些不太满意,但还是秉持本心,中肯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一边,许不忌就点了头:“你代表内阁约谈的山东,既然你觉得没有太大问题,那就按照你的建议来,等下去找大理寺和都察院通报一下这件事,让两法司尽快组织一个专案组去山东复核,将这起案件敲定吧。”

  邝奕和应声告辞,他还要去找大理寺和都察院。

  有了内阁的指示,专案调查组很快成立,并且跟着杜文一道从北京回的山东。

  等到了山东之后,专案组一边调查四通仓库失火的案情,一边也约见了仍旧堵在布政使司衙门外表达不满的工人家属。

  而这群工人推选出来的代表,竟然是一个女人。

  就是那个火夜奔走救人的林三媳妇唐赛儿。

  “一个女人?”

  胡均作为这次专案调查组的组长,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不由的挑了一下眉头,失笑起来:“同一个女流之辈有什么好谈的。”

  女人,相夫教子,干些手工活便也就是了。

  这么大的案子,代表几百号工人家属和中央专案组接洽,这不闹呢吗。

  虽然心里带着几分偏见,不过胡均还是露了面,面对面和唐赛儿来了次谈话。

  “大人。”

  胡均前脚才进入会议室,早早等着的唐赛儿已经起身跪了下去,吓得前者赶忙急上前几步搀起。

  “别!有事说事,你没必要跪我,我也当不起你的跪,咱不兴这套。”

  潜意识里,胡均还是觉得,唐赛儿的下跪只是一种老百姓表达委屈,且无法通过其他合理方式实现自身诉求的手段罢了。

  因为下跪一哭一闹,就会让不知就里的人心生怜悯,产生同情之心。

  从而对官员、公衙横加指责,偏见的认为又出了让人喜闻乐见的官权欺民事件。

  所以由不得胡均不提防。

  “贱妇跪大人,只因贱妇已是未亡人,丧期未过便来见大人,给大人添晦气故致歉意。”

  这是个刚丧夫的寡妇?

  胡均征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唐赛儿的脸上还挂有泪痕,且发丝凌乱、神态萎靡,显然这些日子过的很糟糕。

  “夫家林三前两日医药罔效,过世了。”

  胡均这才想起唐赛儿的个人情况,闻言不禁叹了口气,这也是个苦命的人啊。

  “夫人节哀顺变。”

  “妾身无哀,仅有恨。”

  唐赛儿看向胡均,咬牙切齿:“此番失火之前,我夫郎是仓库的夜管之一,他亲口说,失火之时,他在仓库外看到了几道人影。”

  这一下,胡均的脸色急变。

  此案难不成是人为纵火?

  若是如此,死伤数百,这可是滔天大案了!

  第六百二十章:先放一马

  对胡均来说,从大理寺下到山东的这次案件复查,更多可能只是走一个过场,然后代表朝廷出面安抚此次案件死伤的工人家属,这才是正经事。

  案件本身应该不会存在什么猫腻,这一点上,山东方面拿出来了很多的有力证据,但是此刻见到了唐赛儿,却有让胡均有种窥破大案的感觉。

  这起案件莫不成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纵火。

  按捺下心头的震惊,胡均转头看看,他的身旁还占有山东的两位布政使。

  杜文的赵之其。

  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同样的惊愕,似乎也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一般。

  “这事,是你丈夫亲眼所见,亲口对你说的?”

  “如此大的事,贱妇怎么敢欺瞒大人。”

  胡均甩了官袍:“若是如此,你且先回府料理你丈夫的后事,待本案查明,我自会替朝廷给你个公道。”

  说着话,胡均转身就走,经过杜文两人身旁的身后,还冷冷的重哼了一声。

  于是,专案组在山东的工作重心开始倾斜,着重的调查起四通仓库失火的案子,而调查的核心,就是围绕山东户政司入库的那三十万吨冬粮。

  只有这一条线索是有猫腻的地方。

  “杜藩台,接下来的对话,我希望你可以如实的向我解释,不然的话,您作为山东的左布政使,将难以洗清身上的嫌疑,我有权将您就地革职,移送都察院。”

  在杜文的办公室内,胡均一脸严肃的与杜文对面而坐,拿出纸笔公事公办。

  面对这场景,杜文的脸色多少有些紧张,但很快又恢复的平静,点头:“自然,我懂。”

  “工人林三之妇唐赛儿的举报……”

  “我知道。”

  都没等胡均的话头开始,杜文已经抢先开了口,面对胡均的诧异,杜文道:“早在失火案的第二天,这唐赛儿就来到公衙鸣冤说了此事,紧跟着我们就派出专人去寻林三录供,然后展开了对此事的调查,这事压根就是捕风捉影。

  林三已经重度烧伤,医馆说不排除出现幻觉的可能性,后来他便昏迷不醒,直到去世,这些事我都了解过,火确实是意外导致的,失火点在仓库的内部,极可能是因为一盏油灯的坠落而导致,因为在失火前,四通制衣厂有一批工人从里取货,所以点了灯进行照明。

  林三口中看到的几个人影,很可能是这批工人发现失火后正在仓惶逃窜,而这几个工人我们很早之前就已经找到了,相应的口供也都在按察司衙门。

  据他们的话说,他们在取货的时候发现了火势,且已经开始呈蔓延趋势,所以慌忙逃离。”

  胡均的眉头皱了起来。

  听这话,如果山东真的有一个隐藏在暗处的腐败集团,他们显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等待调查的准备。

  “那冬粮的事情怎么解释。”胡均转移了询问点:“户政司有自己的官仓不用,为什么要转手租借民间商会的仓库进行储存,而且恰好在入库不久,这仓库就失了火,杜藩台不觉得太巧了吗。”

  “我也那么觉得。”杜文苦笑:“就是因为太巧合了,所以我知道您和内阁都很难相信我们山东的官场了,真是跳进黄河都难以洗清。

  户政司的官仓一直有些陈旧,换仓之前山东降暴雨,如果不及时换仓,那么就将全部陈霉腐烂,这才暂时租用了四通仓库来储存,并且翻修户政司的官仓。

  而且您这么想,从失火案发生到林三病亡,中间将近有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妻子唐赛儿这期间一直拿这事到处去说,生怕其他的工人家属不知道,搞得现在所有的工人都觉得这火是人为放的,山东布政使司到现在都不愿意查清案件真相,为的,不过是少给这些工人家属一些抚恤金和安顿钱。

  如果这起案件真是我们山东某些腐败分子为了掩盖他们贪墨冬粮的罪行从而进行的人为纵火,那么,林三和唐赛儿能活到现在吗,这种火龙烧仓的阴谋论还能在济南府甚嚣尘上吗?

  我们做官求一个堂堂正正,不怕别人说,更不会怕人民的质疑声,唐赛儿这种妇人可以满大街的宣传阴谋论,但我们不能行阴谋事。

  我们将结果和证据拿出来公示天下,信与不信那是百姓的事、是内阁的事,我们就求一个心安。”

  胡均眉头便皱的更紧了。

  心里面一时也有些惊疑不定,因为杜文的回答确实是堂堂正正,想要挑出毛病来都没得挑,因为杜文一语连大家怀疑的地方都给说破。

  山东能有什么窝藏见不得光的事?

  无非就是你们怀疑的贪墨冬粮才去烧的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敢防火烧仓的腐败团伙还能放任唐赛儿、林三这样的人活着?

  不露声色的杀掉两个普通的工人,对这些人来说,还叫个事吗。

  让舆论去发酵,让质疑去铺天盖地。

  这就是人杜文代表山东布政使司向专案组表达的底气!

  专案组的调查在这一步陷入了死胡同,经过一个月,丝毫进展没有之后,胡均也不得不带队回到北京,将他所有的调查材料递交到许不忌的案头上。

  交给内阁来商议吧。

  “咱们别管了,交给陛下吧。”

  内阁压根就没过堂,就被许不忌带着转进了乾清宫。

  凡不决之事,聆听圣训就一定是对的。

  “山东现在情况到哪一步了?”

  拿过这些材料的朱允炆没有去细看,而是先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闹得有些凶,工人家属不满意这个结果,不过他们现在退而求其次,希望赔偿金的判决能够按照生产安全事故赔偿条款,而不是现在的意外事故补助。”

  许不忌如实说道:“之前的情况呢,是这些家属不仅不接受赔偿,还坐地起价狮子开口,现在一见到山东通判司下判决,倒是让了一步,而且,也不想去追究幕后真相了。”

  “这种事怎么能让呢。”

  没来由的,朱允炆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许不忌大为愕然。

  “材料没问题,那就证明山东布政使司是清白的,内阁拟文,给出明确答复吧。”

  对朱允炆的交代,许不忌一时有些没明白过来。

  “陛下,您的意思,山东这次过关了?”

  给明确答复,那就是表态内阁支持山东,这样一来,山东那些个工人家属能够拿到的,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丁点补助。

  “嗯。”

  朱允炆轻嗯了一声,待许不忌一头雾水的应声准备离开时,却又道。

  “在朝廷这山东确实过关了。”

  准备离开的许不忌停住脚步,他的身子僵住,已是听出了无数的弦外之音。

  “臣,明白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北京站通车

  对山东的事做完批复之后,朱允炆就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他现在也没太多的功夫去关心山东是否存在贪腐和其他见不得光之类的事情。

  因为,北京站已经竣工,到了揭幕发车的日子。

  这才是中国历史的里程碑。

  跟京津列车通轨比起来,山东的事情也就自然不值得刻意去提及了,何况,对于山东的事态,朱允炆还有更重要的安排,需要时间去发酵,去暗蕴更大的动静。仓促间,急切不得。

  北京站坐落在临近东城的甲辰区,这里临近承天门广场,毗邻京中人口密集的城中十二区,因此为了这次选址动工,北京府上下还是忙活了很久才完成动迁工作。

  建造反而是简单许多,也没有出太多的风波,靠着一大批劳工的努力,仅三个月,新的交通运输部就完成了北京段的铁路铺设并且顺利和天津段实现接轨。

  皇明四十三年的六月,恰是通车启动的日子。

  六个月,不多不少,邝奕和早先跟朱允炆这里保证的时间,准时准点的完工。

  等朱允炆到的时候,北京站已经云集了半个北京城大几十万人,站前广场更是请了戏班和鼓乐队,让朱允炆还真有一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热闹感。

  “百姓们都是来看热闹的。”

  许不忌也早早赶来了现场,朱允炆的车辂一到,他便早早的候着接驾,一脸笑意的汇报着一些基础的情况。

  “这番京津通车,计划了三个班次的车运,分别是两班货运和一班客运,因为平津港眼下的主要作用还是为北京提供物资的支持,所以交通部做规划的时候,还是以货运为主,客运的需求量计划并不大。”

  朱允炆听的频频点头,君臣两人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到车站内部,在两道满满的迎接人群中走向月台,这个位置,一趟列车如钢铁长龙般,已经静静的趴伏在铁轨上。

  “都准备好了?”

  列车旁,莫成也在,跟列车比起来,他才是今日真正的主角。

  面对朱允炆的发问,莫成应了一声:“陛下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昨日我们安排了两次试车,今天也做了检修,确定可保通车仪式的顺利进行,应不会出现安全和其他问题。”

  得到了莫成的肯定答复,朱允炆兴致颇高,迈脚就打算走进车厢,结果又被莫成喊住。

  “陛下且慢,这列车虽说应不会有问题,不过毕竟是新物,为求防患于未然,陛下万金之躯还是……”

  他话都没有说完,朱允炆已经不管不顾的走进了车厢。

  这一刻,什么未知的危险,什么防患于未然对朱允炆来说都不重要。

  也确实不重要。

  这一天,朱允炆已经等了二十三年,等了八千多个日夜,现在,便是连一分一秒朱允炆都等不下去了。

  只要能坐着这趟列车抵达平津,能真切的感受到这钢铁造成的脉搏跳动,那么,就算是有意外,对朱允炆来说也都不重要。

  莫成拦不住,硬着头皮跟上去,列车外,许不忌唤来纪纲:“决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你知道吗。”

  一身戎装的纪纲满脸自信抱拳:“请阁老放心,真若是列车出现了无法停驻的情况,便是往铁轨里扔劳工,末将也能把这趟车给稳稳当当的停下来,不让陛下伤一根毫毛。”

  “嗯。”许不忌这才满意点头:“陛下等今天等了太多年,咱们做臣子的,一定要让这一天圆满的收官,决不能有瑕疵。若君父今日留憾,我等臣子,虽死亦为终身之耻。”

  交代罢了,许不忌也迈足入车厢,纪纲守在车外没有跟进去,而是掏出怀表开始掐时。

  时间走向上午九时的那一刻,纪纲才扬旗。

  “发车!”

  一声令下,车头处开始缓缓飘出滚滚白烟,这条趴伏在黑色铁轨上的钢铁巨龙,开始抖动起来,同时发出哐哐刺耳的声音。

  经过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的抖动,这趟原地颤动的列车终于缓缓移动起来。

  车站两道,守护着的锦衣卫和戍备集团军战士也开始迈开脚步,护着列车移动。

  他们将随这趟列车一路走到平津。

  一次百里行军的大拉练。

  而在车厢内,朱允炆也感受到了列车的颤抖和移动,当窗外的风景开始向后移动的那一刻,朱允炆笑的很舒心。

  真的,动起来了。

  二十三年前,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这个时空坐上火车。

  但他仍能记得那一天,一个叫莫成的年轻人兴致冲冲的找到自己,说他觉得,蒸汽既然具备推动力,是可以沿着这条路去摸索的。

  “陛下。”

  朱允炆发呆了许久,一旁守着的莫成才敢大着胆子唤上一句,将失神微笑状态中的前者唤醒。

  “朕失态了。”

  车厢内的几人都摆手:“夙愿得偿,难免使人开怀失神,臣等亦是对此神物惊叹不已,便是昨日试车,臣等呆愕之余更是大呼小叫丑态百出,那叫一个坐井观天。”

  对于几人的吹捧,朱允炆无声的笑笑,看向莫成询问道:“这趟车的载客情况如何?”

  后者忙回答:“今日通车为求安全,只加挂车厢三节,每节可载人二十。”

  载运量比早前科学院的原定数据少了不少,不过倒也是情有可原。

  计算数据拉到是百姓和工人,实际上通车拉的是皇帝啊。

  当然是以安全做第一位了。

  不过拉的少,跑得自然便快,等到列车完全跑起来的时候,朱允炆能够清晰的看到两侧风景掠后的速度越来越快。

  “当年苏秦留下了走马观碑的故事,今日朕坐这列车,可是做不到这般水准啊。”

  当列车经过一处小庙,看着擦肩而过庙门口立着的石碑,朱允炆感慨了一句:“朕只觉眼前一过,却是连个大概都没看到,就过去了,还谈何记下碑文。”

  几人都面带微笑的纷纷应和。

  实际上,朱允炆此话多少还是沾了点夸大的成分。

  虽说这趟京津线跑得不慢,但顶多也就在一个时辰四十里左右,换下来,一个小时也就不到十公里,同成年人的慢跑差不多,远达不到跑马的速度。

  不过,北京离平津才多远啊。

  也就三个时辰左右,中间朱允炆在车厢里吃了顿简餐,同几人喝茶闲聊的功夫,列车便又响起哐当哐当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摇晃抖动后停下。

  车厢门被从外打开,一身戎装的纪纲走了进来。

  他从北京快马奔驰到平津,速度可比这列车快多了。

  “陛下,平津站到了。”

  不用纪纲说,朱允炆已经透过窗户看到了车外月台上站着的无数平津官员。

  点点头,起身走出列车,那一刻,山呼声响起。

  “恭贺君父圣驾临平津!”

  通车仪式进行的很顺利,三个时辰,仅仅三个时辰,朱允炆已经从北京,抵达平津!

  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不适。

  虽然速度还很慢,但这却是实打实的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纯靠机械力实现的将人进行的百里转移!

  瞬息间空间变换。

  走时北京,到时平津。

  这一天,是皇明四十三年六月初七。

  盛夏炎炎,骄阳煌煌。

  一如这个国家,一如这个民族。

  璀璨的令人无法直视。

  第六百二十二章:一带一路(上)

  京津线的开通对于北京和平津两地的百姓来说那都是生活中一件极重要的新鲜事。

  因为皇帝老子已经亲身试验给出了他们一个详实的数据。

  三个时辰。

  只需要三个时辰,就可以从一地抵达另一地。

  而且这种输运,绝不因风雨的存在而止步不前,脱离了传统脚力、马力受制于特定环境下、天气下的局限性。

  这是最大的进步,代表着时代的交通运输能力变得更加先进和便捷。

  所有人都为之而开心,只有朱文奎有点小小的不高兴。

  因为北京的房价因此又飙涨了。

  很多的平津人一看有了这玩意,得,干脆直接涌进北京城里。

  平津彻底成为了附庸北京的一处巨大航运港口,不管有钱没钱的多数都搬向北京。

  有钱的图在北京住着舒适,生活所需应有尽有,便是想老家了,随时也可以回来走亲访友,而没钱的,干脆便是想着北京就业机会多。

  不过老话说得好,债多了不愁,自打朱文奎上任这北京知府以来,北京的房价不仅没降,还连着涨了三四轮,人朱文奎自己都麻木了。

  涨吧。

  果然,房价压根就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下来的,也不是政府说要降就能压下去的,除非强行用政策干预的手段来粗暴干涉。

  朱文奎不是没向内阁写过这方面的提请草案,但无一例外被内阁否掉,压根不因其是大皇子而同意。

  更何况,内阁现在也压根没有那么多闲心去关心朱文奎在北京的所作所为,京津线的开通让内阁看到了更多的效益。

  这种效益,绝不单单是经济层面的,更多是国家层面的。

  “修一条通往撒马尔罕的铁路,有没有可行性?”

  内阁召集了交通运输部还有几名顶级的铁路工程师研讨这件事,得到的答复是肯定且确凿可行。

  “古时候张骞出使西域,有了丝绸之路,但丝绸之路终究是人走的,是马、骡子和骆驼,如今我们搞出的这一条新路,是一条钢铁之路。

  这条新的丝绸之路更加的便捷,更加的迅速,可以让国家的统治力、影响力迅速的深入到万里之外的蛮夷化外,将君父的伟大光辉洒遍这世上每一寸土地。”

  在得到交通部的肯定答复之后,许不忌的兴头便高涨了许多,他开始勾勒一个美妙伟大的帝国蓝图。

  “安西的撒马尔罕、漠庭的西伯利亚、印度的德里,我们要快速的修建三条通往这几座城市的铁路,并且要敦促科学院尽快将更先进的蒸汽机车改良出来,利用铁路,我们将可以更有力、更牢固的控制整个明联。

  让我们大明的文化深入化的种植到这些地区百姓的生活中,实现利用一条路带动整个明联的进步和同化,是谓一带一路!”

  在这次内阁的会议结束后,这项新的‘一带一路’国策被定了下来,并很快的送呈到朱允炆案前,让后者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这名字他都不要太熟悉。

  “本来通政司拟的初稿是一路一带,但臣觉得读起来有些不顺和拗口,便索性掉了下个,叫现在的一带一路。”

  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朱允炆那么动容,许不忌还是将起这名字的原委给道了明:“明联体制的存在对我大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如何将明联牢牢与我大明拴在一起臣觉得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因此,臣觉得与其先发展国内的铁路线,这事还是可以先向后稍缓的。”

  铁路的存在可以连通远近,促进经济的发展和往来贸易的繁荣,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共识,可许不忌却觉得其优先级远不如先加大对明联的控制力度。

  朱允炆想了片刻,还是点头:“许阁老考虑的很有道理,国内的铁路网什么时候都可以搭建,但加大我大明对周边各国、对整个明联的控制力,加大文化的渗透与影响力确实属刻不容缓的大事,就按照阁老的意思来吧。

  阁老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进行调控,如需加大国库和其他方面对交通部的投入和支持阁老亦可视情决断,朕这边允了。”

  对皇帝这几年一如既往的支持,许不忌很是感动,当下起身就要表态致谢,被朱允炆抬手拦住。

  “阁老不必如此,这事有阁老主持,朕心里还是放心的紧,咱们还是聊聊其他的事吧。”

  许不忌语挫,有些疑惑:“陛下想聊什么?”

  “你看看这个。”朱允炆从案头上一堆奏疏中抽出一份,扔到许不忌的面前,后者接过拆看,这脸上的表情便复杂了许多,最后化成一声失笑。

  “工会。”

  朱允炆背靠着金椅,闭目轻声道:“先是在南京大学搞出了一个学生会,现在又在龙江船厂上蹿下跳,准备弄出这么一个工人会,朕都可以猜到他下一步准备把手伸向哪里了。”

  说着,朱允炆又站起身,负着手在殿里来回踱步:“麻烦阁老劳心替朕看两眼,引导一下,朕会特批,西厂在江南江南各省的特情司,阁老都可以调动指使。”

  身背后,双喜的脸色变了些,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许不忌。

  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信赖这许不忌,竟然托手将大明最大的特务机关都允许不忌调动使用。

  江南六个省的特情司,那可有着浩浩上万名特情员。

  别说双喜了,就连当事人的许不忌也是惊愕不已,以为是不是自己的耳音听错了。

  为了二皇子,皇帝如今竟然连西厂都交给了自己,为的只不过是,引导一下?

  看来,这个什么所谓的工会出现,应该是触动了朱允炆内心深处某个极重要的地方。

  “行了,去吧。”

  见许不忌迟迟没有回声,朱允炆倒是催了一句:“阁老且去忙吧,后面的事,你我君臣二人可以随时再做协调,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以一带一路的政策为准。”

  许不忌这才回过神,忙躬身领命,末了看一眼朱允炆,嘴唇嚅动几下后还是没有多说。

  “是,臣告退。”

  第六百二十三章:一带一路(中)

  若论及眼下大明政坛之上,最春风得意的一位,那么便莫过于顾清宇了。

  这位便是新成立的交通运输部尚书大臣。

  这位可是洪武二十一年生人,也就是说,到他履任尚书衔,也不过才三十三岁!

  洪武二十一年,纳克楚降明,山河一统,廓清帝宇,因此而取名清宇。

  顾清宇也没亏得这个名字,人生之路真可谓顺风顺水,就这么一步步走到二品部院尚书的位置上。

  这才刚履新不多时,便又迎头赶上了许不忌提出的‘一带一路’新国策,负责承建铁路的交通部因此享受到了国朝上下最丰厚的政策红利。

  “所有能利用到的资源,全部优先倾斜给交通部。”

  内阁的批示既给了顾清宇支持和信心,也让后者感受到了压力。

  如果不能在四五计划内向内阁和皇帝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那么顾清宇自己都会觉得很难有颜面继续留朝为官了。

  “按照内阁的批示和‘一带一路’的基本路线规划,眼下我们要修建的一共有三条路,分别是:北京往漠庭的西伯利亚地区、北京往安西的撒马尔罕以及北京往印度的德里。

  三条路里面,最难的便是北京往德里,途径藏、川、滇三省,想要直接打通实现通轨就眼下来看基本不可能。”

  在立项开工前的部内会议上,顾清宇召集了多名资历深的匠人师傅,围着巨大的明联堪舆图商量施工的可行性。

  “这里面比较耗费物力的是北京往西伯利亚,虽然北方苦寒且人烟罕迹,但到底是一条直路,沿途修建三到四十个补给站点,足够支撑三十到五十万劳工的用量,那么,五年内完成北京——西伯利亚简易线是没有太多难度的。

  而北京——撒马尔罕呢虽然路途更远且地况复杂,但可用的人力较多,包括帖木儿汗国、金帐汗国在内的两个盟国都可以提供帮手,并且实现两地同时开工,取点接轨通车,所以相对的难度最低。

  唯独这北京通德里的路线是最难的,想要直线通轨眼下来看几乎不可能实现,其工程量之艰巨,远超重修一座万里长城加开一条大运河。”

  一名老师傅手指点在堪舆图上,北京——德里的那条红线,摇头轻叹:“我们目前很难解决川、滇、藏三省的地理难题,川滇还好一些,可以用火药炸山、伐木去林、移土填壑的方式来修整道路,但乌斯藏的高原难度是无法解决的,严寒、水土不服、物料难以输送这些都是非常棘手的问题。”

  “不能炸。”

  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顾清宇便脱口而出道:“山不能再炸了、林也不能再毁了,陛下说过,我们不能总以牺牲自然环境的方式来换取发展的进度和速度,老祖宗留给咱们的青山绿水如果让咱们毁的一干二净,那么后辈子孙踩着废墟残骸,就该戳咱们的脊梁骨了。”

  “那,最简易的通轨方法就无法实现了。”

  见老师傅这一连串的棘手问题抛出,顾清宇的眉头皱的极紧,锁的他都开始头疼起来。

  “有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

  “中转或者绕路。”

  老师傅拿起一根朱砂笔重新划了一条线,这条线的长度可是让顾清宇瞪大了眼睛。

  “我们先修北京——撒马尔罕的道路,在这条路上开一条分岔通往喀布尔,然后经开伯尔山口进入德里,再修一条德里联通南缅、暹罗、河内的曲线铁路,经河内转广西走湖广、河南、河北回北京。”

  说到最后,老师傅深吸一口气:“预计全长,将会达到一万五千里。”

  一万五千里!

  所有人都被震惊的脸皮发麻。

  万里长城能有一万里吗?

  大家都知道是没有的,而且万里长城也不是一朝建起来的,始皇帝是将六国靠北方的长城连接在一起,所以修建的只是空白段。

  秦长城、赵长城、燕长城和齐长城,四国前后修了多少年,加上秦朝统一后的补建才最终竣工。

  现在,大明朝要修一条全程长达一万五千里的环明联的铁路,这是多么浩大的工程量?

  光涉及的国家就有六七个了。

  “才五年啊。”顾清宇倒抽一口凉气,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咱们能完成吗?”

  这不仅是顾清宇的怀疑,便是所有人都很难有十足的信心。

  虽然大明或者说明联的体量,跟先秦朝没有可比性,而且铁轨的铺设也远比修长城更简易,但从无到有,足足一万五千里。

  五年完工?

  这也太梦幻了吧。

  “很难,但也未必是绝对不可能的。”老师傅沉声说道:“多地同时动工,所有涉及到的区域一起定点铺设,最后实现接轨便可,所需要的,无非是海量的物资和人力罢了。”

  人力、物力,一句海量,那便是没有准数。

  顾清宇反倒是在这一点上比较轻松:“这没事,内阁批示了,上不封顶,马工,您就直接做个预估吧,大概需要多少人力和物力,各国、各省该如何摊派修建任务。”

  “那就以京津线来做参考吧。”

  姓马的老师傅提振起精神来:“京津线全程一百一十里,两地同时开工接轨,去掉规划、测绘以及动迁百姓的两个月时间,实际督工一百一十三天就告结束,进度约为一天一里地。前后动用劳工仅两万人,总花费也仅为七亿五千万。

  如今我们要修的这条北京——德里的环铁路线,长度是一万五千里,想要在五年内完工,需在金帐汗国、帖木儿汗国、印度、暹罗、南缅五国征用工人四百万以上才能保证五年内完成各自区域内的铁路铺设。

  需在交趾、广西、湖广、河南、河北五省动员招募工人一百万以上,总人数为五百万,输运物资提供保障的工人数量,亦不下两至三百万。

  那么总动员人数便趋近一千万了。

  劳工只需要管饭不用给付工钱,但国内五省招募的工人要给付银钱,按一日八十文的工银加上一日管两餐,约合二十文,总计一百,五年一名工人是十八万左右。

  一百万工人,一千八百亿!

  一里铁轨加上枕木,花销大概在三百五十万,一万五千里的原材料为五百二十亿,运输费因为运途太远的原因,预计比成本价还要高出一倍甚至更多,即使大部分走航运,也很可能会达到八百亿以上。

  如此整算,又是一千三百多亿的开支。

  各国征用的劳工即使不给钱,也要管他们的吃喝,一名劳工一天吃两斤粮食,五年也是三千六百斤了,一斤粮食两文钱,加上输运折费两文,就合到四文钱。三千六百斤,一万五左右。

  四百万人,六百亿!

  输运的工人也要吃喝还要给付工钱……”

  马工一边报数一边拿纸笔记下这些数据,最后一条横线划过,身旁就有人噼里啪啦的算盘打起来,一个数字报出。

  “总数预计四千三百亿。”

  四千三百亿!

  财政改革前的,四亿三千万两!

  即使以大明眼下的国库收入来衡量,也要一年半不吃不喝才能积存下来。

  而实际上,大明已经连年在持续的进行财政赤字政策,推动民间经济繁荣和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

  国库一直花的,可都是前些年疯狂掠夺的老本,真按照户部的度支来说,国库早多少年就已经空了!

  而现在光一条环线铁路的开销就高达四千三百亿,还没加上北京——撒马尔罕线、北京——西伯利亚线。

  这两条再短,加一起也有五千多里地啊。

  “我知道了。”

  顾清宇深吸一口气,驻足片刻便迈步:“诸位师傅现在就拟计划吧,我去内阁汇报,只要内阁批了,咱们马上立项着手测绘路线图,争取半年内定死并通传各国、各省,立刻开工建设!”

  第六百二十四章:一带一路(下)

  “你说多少钱?”

  文华殿里,内阁首辅许不忌不在,眼下主抓财政的朱高炽坐堂,再见到顾清宇之后,几乎被吓得从桌子上出溜下去。

  没办法,主要是顾清宇报出来的预算实在是太高、太巨大了。

  一条北京——德里的环线要四千三百亿,然后便是北京——撒马尔罕线的五百亿,北京——西伯利亚的八百亿,整个下来,三条铁路线的总开销预算已经达到了五千六百亿。

  这个数字,你让朱高炽怎能不惊?

  几乎在震惊退去之后,朱高炽就摇了脑袋:“不行,国库没钱。”

  真不是他哭穷,这是事实。

  国库,确实没钱啊!

  “怎么能没钱呢。”

  顾清宇腆着脸凑上近前去搀扶朱高炽:“朱阁老,咱们眼下一年岁入不也有好几千亿了,其他地方省点,再挤挤国库里前些年积存下来的金山银海,五年怎么都凑出这五千六百亿了。”

  “你想的倒是简单。”朱高炽从地上爬起,打么两下袍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就在前几天,总参谋府打报告要换装,张嘴又是一笔巨资,本来军费就已经居高不下,现在还要大换装,关键是君父还批了,我们内阁没办法得听话啊,捏着鼻子也得把这钱给安排到位。

  亏了谁不能亏军方的钱,穷了谁不能穷教育的钱,苦了谁不能苦孩子和子弟兵,这三句指示你也知道吧,我们内阁没钱了,最多给你挤出来三千亿,剩下的缺口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才给三千亿?

  顾清宇才不管朱高炽说什么呢,脸上虽然是堆满了笑,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可是没脸没皮极尽耍赖:“朱阁老,先前内阁下来的批示可是说上不封顶的,这一带一路政策也是内阁议定下来交到我们交通运输部手里的不是。”

  这话说的朱高炽挑了眉,嘿了一声,瞥一眼顾清宇:“事是我们内阁议定的不错,但我们可不知道你们能搞出那么多亏空出来。”

  京津线的花销才七个多亿,内阁又不是一群专业的施工测绘人员,哪里能想过,仅仅修三条铁路,能掏国库那么多家底子。

  几千亿,朱高炽想想都觉得脑仁疼。

  “你也别跟我这耍无赖,实话不瞒你,内阁眼下能给你挤出来的,最多再加一千亿,剩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朱高炽见顾清宇赖着不愿意走,只好在许出一千亿,但末了还加上一句:“再多真没了,不然你看我们内阁五人能值多少钱,你可以归了包堆的扔油锅里过火,看看能榨出几两肥油吧。”

  文华殿里哄堂大笑,一些正在办公的官员属实是没忍住笑。

  一个内阁阁臣,一个部院尚书,又开始为了钱在这里扯皮账。

  俩人正僵峙着,殿外面走进一人,众人观瞧都纷纷起身见礼:“见过许阁老好。”

  缘是许不忌走了进来。

  “诸位快坐,别管我。”

  许不忌一边去履换鞋一边摆手,看到顾清宇还愣了一下:“你不在衙门里抓紧定施工,来这做什么,我不说了吗,有什么事直管放手大胆的做,内阁全力支持你。”

  听了许不忌这话,顾清宇心里那叫一个踏实,这才是他的大靠山啊,当下就叫起了屈:“阁老,实不是下官想来,主要是这次铁路的修建工作花销实在是巨大,下官这边不敢拿主意才来寻朱阁老批示的。”

  “多少钱啊,还至于这么纠结。”

  许不忌走过两人身边,坐到自己位置上,有眼尖的公员早在看到许不忌后就已经手快给添了茶,让许不忌这会得以端杯慢饮。

  “五千六百亿。”

  “噗!”

  满满一口热茶被许不忌全喷了出来:“多……咳,茶有点烫嘴。”

  关键时刻,许不忌还是控制了自己的惊愕,努力维系住作为内阁首辅的气度和从容,只是自己接下来的话多少也有点哆嗦。

  “五千六百亿也不算什么大数字嘛,就是,怎么会那么高。”

  顾清宇多少有点忍俊不禁,但还是强抑住,稳住心神解释了原委,道明北京——德里直通的困难程度,提出要绕路修建一条环线的想法。

  这可让许不忌眉头蹙紧。

  他是不懂,自然也没有想过,这修条铁路竟然要绕如此之远。

  可自己刚提出‘一带一路’的大国策,眼下就遇到了第一个棘手的问题。

  财政口的严重超支。

  就算是之前朱高炽许给顾清宇的四千亿,那也是内阁多次考量后,打算通过借贷皇商以及加大银行印钞才能挤出来的,想从其他各领域压缩释放财政资金都极其困难。

  可目前来看,四千亿都不够,还差一千六百亿的亏空呢。

  更何况,现在顾清宇报出来的数字能是最终的定数吗?

  这只是立项前的预算,实际动工起来,谁敢保证全部顺利。

  万一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这工期不变的情况下就需要加拨人手和增大物资量的供应。

  亏空和超出只会更大。

  一旦动工就不能停,这就成了无底洞。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内阁会想办法的。”

  思来想后,许不忌还是决定接下来这个麻烦,而不是否掉顾清宇。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你们交通运输部的职责就是把路修好,把内阁交付的任务完成,其他的困难我们来想。”

  指望顾清宇解决几千亿的窟窿账显然是不现实的。

  交通部能有什么办法来解决?

  靠着偷工减料吗?

  那更不可取了。

  待顾清宇走后,许不忌才皱着眉头看向朱高炽:“朱阁老这边有没有什么办法?”

  朱高炽苦笑拱手:“很难,毕竟工费和粮秣调度和原料输送这边口子卡的都很严,该花的钱没法省。

  除非不招募工人,全部征用劳工,但这对于明联几个盟国的压迫力度就太狠了,光德里一条线就征用四百万人,加上北京——撒马尔罕、北京——西伯利亚,几个盟国很难提供如此多的青壮力。

  而且我们还要解决一部分国内的用工压力和内需问题,所以招工是必行之事,如果一百万打不住界,就可能要到一百五十万,工钱上不能短了。”

  这个时候,朱高炽真可谓是无比怀念古时候的徭役制度。

  这样可就有免费的劳动力了。

  工人的保障法案才刚刚出炉,这个时候要剥削工人的工钱那不是自扇耳光。

  朝廷不能干出这种事,更没人敢往朱允炆的脸上抹黑。

  “实在不行,就用置换的方式抵工钱!”

  这时候,许不忌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将工钱以票据的形式给付给工人,这些票可以换物资。”

  “换物资?”

  朱高炽一时间有些没明白许不忌的意思。

  后者颔首,解释道:“户部可以在招工的几个省建直营供销商铺,出售米面粮油,盐醋茶叶、成衣绢布、瓜果蔬菜和肉奶等生活一应物资,但这些物资不卖钱。工人做工拿票,凭这些票在这些朝廷的供销商铺直接折兑。”

  这番解释让朱高炽登时睁大了眼睛。还能有这种操作?

  但心里细细一咂摸,这眼又亮了起来。

  这事端的可行啊。

  眼下国库是缺钱,但这些生活物资的储存量绝对是够得。

  就算偶有短缺又如何,明联那么多盟国,绝对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啊。

  工人完全可以换一些南华国的果蔬到市面上贩卖变现。

  对大明来说,盟国的所有一切物资都有的是办法搜刮走。

  再不行,也可以说是‘借’的嘛。

  将来等有钱了慢慢还,老大哥欠小弟点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毕竟老大哥的军队一直没日没夜的保护大家,手头紧了支援一下难道不应该吗?

  只要能够解决国内的亏空问题,偶尔耍耍无赖算什么。

  “可行。”

  “那就这么定了。”

  想到就要做到,许不忌大手一挥:“给顾清宇回信吧,批了,让他们尽快立项,顺便通知户部,尽快在铁路涉及的几个省筹建供销商铺,并且印发价值不低于三千亿的粮票、肉票、油票等一应生活物资兑券。

  通知各个官仓府库,清查库存,有哪些不够量、供给有难度的,尽快汇总提交内阁,着外交部照会印度、日本、南缅、暹罗、南华等国,全力筹措,保障供销体系,不能让百姓吃亏。”

  一名通政司拟稿的公员心里直呼好家伙。

  用盟国的免费劳动力,还要‘借’用盟国的生活物资。

  许不忌是真没拿他们当外人啊。

  嗯,明联一体化,都是自家兄弟。

  分什么你的我的。

  第六百二十五章:开工动土

  得到了内阁的肯定答复之后,交通部在顾清宇的带领下,很快就正式对三条铁路的修建工程进行了立项。

  在测绘期间,无数醒目的标语横幅拉满了整个交通部。

  “人心齐、泰山移。”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未来五年,将会是属于人民创造奇迹的五年!”

  “万里长城不是一天盖的,但万里铁路一定是五年修的!”

  “为了让君父的光辉可以洒遍明联,那天下就没有什么困难险阻是大明人民解决不了的!”

  一声声振奋人心的口号喊出,一条条激荡豪情的横幅拉开,顾清宇算是把宣传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苦不苦、累不累已经不是顾清宇和交通部上下工程师傅们操心的事了,他们也浑然不会去在意。

  再苦能苦过三十年前?

  再累能累过三十年前?

  “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更要倍加珍惜,响应君父的号召,坚信撸起袖子加油干,就没有我们完成不了的伟业。”

  “再难不过血和汗,终让天地焕新颜。”

  测绘、定线、分段、开工!

  帝制国家的施政优越性和动员优越性在这一刻展露无疑。

  一个全方面集中起所有力量的国家,辅以高度集中的民心所向,一带一路政策很快经报业、五省地方公员的口宣传到百姓那里。

  即使没有工钱,只能给付票券折兑,依然有无数的百姓踊跃报名,参与这项建设。

  甚至有些中年男子提出了不要工钱,只管饭就行的口号。

  “我们虽然都是平头老百姓,但也一样能为君父、为国家做些什么。”

  还别说,这种口号竟然得到了非常广泛和积极的相应。

  五省计划募工一百二十万人,竟然有超过六成的百姓都在入工之前表达了个人的热衷,但无一例外被地方官衙谢过后拒绝。

  “国家虽然暂时没钱给,但工票必须会发到每位工人的手里,不愿意要工票的,就不许参与这项伟大建设。”

  这绝对是中国历史上的头一遭。

  老百姓坚持要免费参与劳动建设,而朝廷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

  两者的相互谦让坚持最终还是以朝廷的胜利告终。

  “看到了吗,这就是宣传的力量,精神的力量。”

  许不忌将这事拿到了精神文明建设部的会议上做了典例通报,郑重其事的说道:“为什么吏部录官、考官一直要强调《建文大典》的重要性,那就是只有这样选出来的官才是真正有能力为国家建设和发展做出有用贡献的官。

  我们聆听君父的指示,学习君父的伟大精神,才能真正的用君父的思想武装我们自己,让我们可以可以做一名心中牵挂人民、施政有为国家的能官。

  精神的力量、宣传的力量是看不见的,但他远比所有物质层面的力量更加强大,只有我们这些做官的和天下所有的人民都拥有这种力量才能推动我大明永远强大和昌盛。”

  物质保障辅以精神宣传和信仰塑造,那么人民自然会迸发出移山填海的伟力。

  大明有今日的强盛,能走到今天,用短短二十五年左右的时间便比原时空的大明强大如此之多,朱允炆从不认为是自己这个皇帝占了多大的功劳。

  他不会科技研发、更不会指挥打仗。

  何德何能到今天被天下人齐颂伟大、颂他万古一帝,光耀青史春秋。

  “奇迹是人民创造的,功劳只会属于人民,伟大也只属于人民。”

  这是朱允炆每逢新年向全国致贺词时都会说的一句话,在朱允炆的心里和嘴里,永远都将人民高举过头顶。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大明。

  有了这个伟大的国家。

  这一点上,朱允炆毫不脸红甚至底气十足拍着胸脯的敢说一句。

  朱棣再如何也比不上他!

  前者只能在青史留有一席之位,而绝不可能达到他朱允炆今日之地位。

  国内的动工建设很快就上了正轨,从定线之后,包括动迁当地百姓的工作都很快进行了妥善的处置,形势积极且一片大好,可国外的形式就没有这么乐观了。

  印度还好,在萨娜的领导下,这些劳工也当的上一句任劳任怨,加之现在有了地瓜番薯之类的高产作物,填饱肚子可比以前容易的多,对比一下大明和之前的突厥贵族,压迫和剥削瞬间少了一大截,生活质量那也算得上是提高了不少。

  只有帖木儿汗国原土地,也就是撒马尔罕、喀布尔等地的抵触情绪比较大,金帐汗国更是掉链子,应招之人少之又少。

  这可惹得张辅很不开心。

  一带一路是国策,什么是国策,国策就是全国都要配合的政策。

  张辅作为西北战区的总指挥,军方重将,当然也接到了朱允炆和内阁的指示,要求西北战区全力配合。

  配合的主要任务,就是解决这可能出现的不配合麻烦。

  而现在,还真就出现了不愿意配合的刁民!

  “弹压,坚决予以弹压。”

  张辅坐在帅位之上,一脸的森然杀气,双目之中全是冷漠:“对于这种对抗皇命、对抗国策的人,就已经不属于明联的人民了,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们对其行以雷霆手段了。”

  说罢,唤了一句军中文书,提声道:“告知所有铁路干线涉及到,所需沿路征用之人,沐皇恩而不知报、承太平而不知恩,不忠不孝,枉为人子实畜生尔,凡拒绝服劳,不遵政令者,皆为悖逆反贼。

  即刻通传撒马尔罕集团军、月即别集团军,对于这般悖逆反贼,即刻尽诛之,谋逆之罪,妻儿不赦!”

  张辅这是,搬出了连坐酷法!

  文明永远都是建立在累累尸骸之上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国度的强大,绽放出来的耀眼璀璨的文明之花,需要的肥料不是花团锦簇,而是猩红的鲜血和哭号的冤魂。

  大明没有时间去跟这些地方的人讲道理,谈未来,更不可能跟这些人坐下来,细语慢声的搞谈判。

  不服者杀!

  仅此而已,因为在国家的面前,没有正义与邪恶。

  与大明有利,皆正义。

  第六百二十六章:挖朝廷的墙角?

  新年都还没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便席卷了河北、北京,保定、沧州几个地方更是降的最狠,瑞雪降下来的前几天,便冻得让人有些瑟瑟发抖。

  就连燕赵之地,这些世代习惯了北方天寒地冻的原住民都有些受不了的感觉,走在大街上得频频哈手跺脚。

  这也算是出了奇。

  面对这般变故,内阁都有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倒不是因为降温,而是因为皇帝派内宦送了一张纸条。

  而写在纸条的谕令着实让内阁有些啼笑皆非。

  皇帝竟然要求内阁做好防灾的准备。

  自古只听说过洪灾、旱灾、蝗灾这些个自然灾害,头回知道这天降温,冷也算是个灾了?

  不过内阁还是很快响应,毕竟皇命大于天。

  皇帝既然特意为此传了谕令,那内阁就必须全员上阵,高度对待。

  这不仅仅是嗯哦一声表示知道就行的,内阁为此还专门开了堂会,请了朱文奎这位北京知府,还把河北的左布政使给召了过来。

  “今年这天降温降的厉害,咱们这些穿貂配绒的都有些扛不住,老百姓单衣薄衫,身体哪能吃得消。”

  室内温暖如春,文华殿里十几个暖炉的炭火烧的噼啪作响,许不忌高坐案首,仅着一身里衣,喝口热茶的劲,这脑门子都能渗出两三点汗珠。

  “而且降温突然,很容易出现这个流感,百姓极易冻病伤体,万一再出现前朝那般严寒一过,死伤甚巨的情况,倒显得咱们这些人忒不吃粮食了。”

  许不忌看了眼朱文奎和河北的左布政使,郑重交代道:“陛下降了谕令,着内阁这次要严阵以待,做好应灾准备。

  前些日子我已经命山西、辽东、漠庭三地紧急调拨了一批蜂窝煤和冬装入京,很快也会发送到河北一部分,府县两级公衙对那些特别贫困的百姓人家,一定要做好送煤、送衣上门的工作,无多有少,也是朝廷对百姓的一点心意,确保他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挺过这个寒冬,可以在过年的时候阖家团圆、安享天伦。”

  朱文奎和河北主官都站起身,端肃神情应了下来。

  朝廷这边严阵以待,倒是河北、北京两地的百姓不当回事。

  保定府公衙的门外仍是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的长龙从公衙门都快排到了南门的农贸市场,绵延了小二里地。

  没有一个老百姓关心眼下的天气变化,下降些温度嘛,又不是天上下刀子能要人命,加件衣服搭个坎肩还怕顶不过去?

  早早报上名,参与进这次国家铁路的建设工程才是正事。

  虽说现在大明国内的用工岗位多,老百姓们干什么都能混口饭吃,家家户户怎么都有个事做,便是孩子小的,上学也上不好,总还能送到军队里当兵入伍,也算是吃上了皇粮,没必要苦哈哈的做苦工卖劳力。

  但这次铁路大建设在老百姓的心里面,那可是神圣的国家建设工程。

  能够参与进来,那是为国献力,说道出去给邻里们知道。

  嘿,有面子!

  保定府的交通建设司公员好悬忙断了腰,才在十天的时间里完成全员造册的登计工作,一统计那也是惊的很。

  好家伙,小两万!

  保定府一府拢共才多少人,这两万人可是全府男人的一成了。

  “嗬,好家伙的,这可是够热闹的。”

  南城的农贸市场,老李收拾着自己的摊铺,看向大街上这满满的长龙,嘴里吆喝了两句。

  “这队可有的排呢,要不要先买点个甘蔗,可甜嘿。”

  若说眼下大明国内最受宠的水果,那么老李眼下正在兜售的这甘蔗绝对是可以排进所有水果的前三。

  没办法,谁让甘蔗是甜的呢。

  糖类这种东西总是招人喜欢,尤其是当生活条件开始逐渐变好之后。

  毕竟,如果有的选,跟地里面刨食出来的野菜比起来,糖类食品和水果那自然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首选。

  眼下大明的糖类消耗速度便正呈直线的表现形式在飞升,虽然没有正经的做过相关统计,但是商务部皇明四十二年记录的食品业商业销售报表中,糖类的消耗量已经达到了趋近二十万吨。

  一吨两千斤,这便是达到了四亿斤,大明丁口一亿,人均的年消耗糖类便是四斤的数量。

  虽然这个数据对标二十一世纪工业发达化国家那高达二十五公斤以上的人均食糖分配简直是少的可怜,可如果拿洪武三十年时全国糖课的区区几千万斤来看,这个数据已经翻了十倍不止。

  硬数据不骗人,这就是时代的成绩。

  而大明糖的主要来源便是这蔗糖。

  这个最初在印度种植,后转种东南亚的水果,在引进入大明后很快便风靡全国,江南、东北、甘肃等地都开始不停的扩大这一水果的种植面积,其在种植业、果蔬农业经济领域所占据的比重一直保持着稳定的增长速度。

  排队的人被老李的吆喝声吸引,倒是会扭头看看,可也就是咽口唾沫,没得人过去问津。

  怎么说毕竟是水果,这价格跟肉制品相比也就便宜那么一点,老百姓不是吃不起,但也不舍得在这排个队的功夫,一人抱着根甘蔗啃。

  一根甘蔗,小三十文钱呢。

  老李也就吆喝一阵,见没有人搭理,索性也就不再白费口舌,搬了把竹椅坐门口,翘着二郎腿跟那些个排队的汉子聊起闲天来。

  “我说你们这,一大早就跑来排队报名,那什么建铁轨的招工公文我也看了,一天才给八十文,还不是现钱,说抵的什么粮油票,你们干个什么劲。”

  说着,老李拿起一个糙茶壶,仰脖子灌了一口:“我自己搁城外包了块地种这甘蔗林,现在正缺人手伐蔗打捆,有没有兴趣来做的。”

  一些个排队的汉子都笑了起来,好家伙这老李挖墙角都挖到朝廷这来了。

  果然,临近过年的日子,哪哪都有缺工的用人单位。

  保定府建铁路招的这近两万名壮劳力,怎么可能不招人眼热啊。

  而挖朝廷墙角这种事,老李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六百二十七章:资本的力量

  估计许不忌做梦都没有想到,成为这次朝廷招工修铁路的最大拦路虎,不是户部那些心疼经费的度支郎而是地方的工厂!

  涉及铁路线的五个省中,广西、交趾离得远,信息不便一些具体的情况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北京,但,河北可就在北京眼皮子底下。

  河北几家刚成立不久的榨糖厂可是跟河北布政使司正儿八经的打了一场擂台赛。

  这几家榨糖厂的掌柜不单单只是商人,股份里面有蔗林农场的农场主一份呢。

  每年,河北几个蔗林大农场里面,大好几万名蔗农挥动着锋利的砍刀,将一片片树林般的甘蔗砍下,但砍下之后怎么处理?

  整个河北连着北京才能消化掉多少。

  这一车车的甘蔗要是全靠陆运的话实在是麻烦了,而成建制的榨糖厂和相应的工艺又多在江南,河北当地的蔗林场主当然不会愿意,所以几个大的场主和商人一拍即合,直接从江南学了相应的技术,在河北建了厂。

  直接在自家当地出成品的砂糖和蔗糖分销卖到全国。

  新厂建立当然得需要工人,释放出来的用工岗位这一下就空了出来,需要的就是新劳动力,而朝廷这次大招工,光在河北当地就拢走了大几十万,这些商人坐不住了。

  真等朝廷把人给招的一干二净,他们这刚刚建好的榨糖厂就该面临用工荒,投资了那么多钱岂不是直接打水漂?

  一天不开工,要少赚多少银子啊。

  这别说是朝廷的面子了,你就是今天亲爹来了,这做生意也没有退一步的道理。

  抢工人吧。

  而这些商人招工人的宣传也很简单,他们就拿着这次建铁路的工票说事,同时也拿出了自己的政策。

  一天管两顿饭,工钱九十文。

  这小气巴拉的劲,也就算是比朝廷多了十文钱,愣要说出个什么优势来,也就算是剩个现钱这么一项。

  一边给现钱,一边给兑票。

  这就成了考验老百姓思想高度的一道选择题。

  喊口号的时候都可以喊得很响亮。

  ‘参与伟大的一带一路,为国家建设做贡献。’

  喊这口号的时候,这些老百姓可还没有面临眼下的选择题呢,而现在这选择题出来了,还能有多少人坚定内心?

  起码就内阁这边从河北拿到的统计数据来看,河北一省,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就有小一万人又跑到衙门道不是,最后还是去到了几大榨糖厂里做工。

  离开的多都是一些个年轻人。

  而后河北的民间还为这件事没少口水争波。

  老一辈人对这些年轻人的选择那是嗤之以鼻的,但嘴里说来说去的无非也就是诘责几句没良心、不懂事。

  可这群年轻人也没个善茬,两句话不搭就呛了回去。

  “我们不赚钱拿什么来娶媳妇过日子?”

  理是这么个理,想赚钱能有什么错。

  这件事如果认真起来,那就不是什么大事。

  也是嘛,左右不过才一万人而已,同整个上百万人的大工程来说,这一万人,连百分之一都不到,还没有影响到国家整体建设的资格。

  但许不忌还是很不开心,并且为此专门开了一堂会。

  “我们应该从这件事中看到一些看似微小,但却至关重要的信息。”

  许不忌嘴里的微小却又至关重要的信息指的可不是这些个工厂主挖朝廷的墙角,也不是那一万多名拒绝服朝廷之劳而去改换门庭做工的年轻工人,他指出的是一种看不见的意识形态。

  “我们必须承认一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这些年轻人当然可以有权去选择他们更想要从事的工作,但是是什么影响他们更换的呢。”

  许不忌在会议的题板上郑重写下了两个字。

  资本!

  “咱们在大搞宣传的同时,这些商人同样在宣传,而他们的宣传可比咱们朝廷的宣传要更加给力,也更加触动人心。”

  说到这里的时候,许不忌苦笑一声:“咱们的口号立意高远,人家的口号真金白银,别提什么俗不俗的,真个论起来,朝廷确实抢不过人家。

  这也得亏他们的用工岗位就这么一万左右,要是也需要个十几二十万,河北一个省估计一半的工人都能被他们的宣传给挖走。”

  几个负责搞宣传工作口的官员有些不服气,嘟囔了一句。

  “这也就是年轻人好骗,一个八十文、一个九十文,但一个是给朝廷做工,一个是给那些个泥腿子财主做工,那能一样吗?

  给朝廷做工,咱们说,是,虽然给的只有兑票不是现钱,那到底稳当吧,票子是稳到手里面,给这些个商人做工,全国各地哪年不闹出几次要薪的案子闹剧。

  再说铺铁轨户外做工,下雨刮风大雪啥的,能休息,虽说不给钱但在工地上照样管两顿饭吃。

  再说了,给这些个厂里做工,哪有什么休息一说,天天都得忙活,说是跟朝廷一样都是做工五个时辰,哪个工厂做到过,还不是找遍一切理由偷摸的加点工时。”

  “这些话,你跟那些个年轻人说,他们听的进去吗?”

  工部的官员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打自己桌前取出一道本子摊开来。

  “看看人家这宣传手段,有头有尾的。”

  一桌子人接过转圈观看,可是都笑了起来。

  原来这些个商人的宣传可不是上来就去强调他们那微不足道的九十文工钱,而是剖析了一下眼下大明社会的经济‘现况’。

  吃穿住用行。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如果不是青学、大学的学历,如果不是技工职业学校出身包专业分配,那么从十四五岁开始进入社会,想要娶上媳妇过日子,得花多少钱?

  可不是家家都有足够的底子下聘礼。

  兄弟两人娶一个媳妇的在古代可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这惦记嫂子都算是一个传承千年的典故了。

  加上大明没有明令限定纳妾,所以这也导致官员、有钱的商人往往拥有很多的媳妇。

  姑娘的数量她终究是有数的。

  头部分完了,基层哪还有的分。

  “你觉得人姑娘是愿意做大财主的十八房小妾,还是做你明媒正娶的发妻?”

  “宁愿坐马车里哭,她也不愿意坐你自行车后座上笑啊。”

  一句句剖析现实的宣传语跃然纸上,可谓是直戳每一个年轻人的心。

  这就是,贩卖焦虑。

  资本的惯用手段了。

  先把这些个焦虑的情绪抖楞出去,让年轻一辈急的两眼上火,然后才是他们诱导的机会。

  “要工票有什么用,换肉奶果蔬?这肉奶果蔬是咱们现在该去惦记吃的吗?”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明天的你一定会感谢今天的努力。”

  “商人才是你们真正应该感恩的人,因为他们付出的是能够解决你们所有问题需要到的东西。”

  这些个宣传标语才是许不忌专门召开这堂会议的主要原因。

  因为资本已经开始影响舆论和思想形态了!

  第六百二十八章:思想自由、百家争鸣?

  对于眼下大明国家中出现的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导向,许不忌是非常之重视,要不然他也不会大动干戈的为此专门开一堂会了。

  谁让眼下的大明仍然处在整体规划发展的道路上呢。

  在中央为国家制定的整体发展规划中,社会的各个领域就应该配合国家的宣传来进行发展,而不是进行所谓的自由演化或者说进步。

  诚然资本是生来自由的,资本追逐市场,压根不存在一个定性的一成不变的标准,也因此,资本拥有着蛊惑人心和行为方向的能力。

  这一点是许不忌无法接受的。

  内阁在大肆宣传和弘扬国家精神以及国家向心力,偏生这个时候,地方上的大商人们为了募集工人,开始往外捣鼓一些不好的、消极的焦虑情绪,影响新一辈年轻人的价值观和现实观。

  即使这些商人说的都是现实,那也是消极、不好的现实。

  放大了生存、生活的压力性,鼓吹商人的财富才是解决这些压力的唯一良药,将资本美化成为救世主,实际上却仍在偷偷大行压榨之举。

  抓住年轻一代迫切想要赚取财富的心,广募工人,加大剥削力度,工厂机器的轰鸣声都快昼夜相连了。

  现在,更是开始伸手挖朝廷的墙角,从朝廷的用工队伍中拉壮丁,抢劳力。

  任凭这么自由下去,还不是无法无天?

  一堂会开到一半,阁部那么多大臣还没有议出个明确的章程,一个内宦就跑进了文华殿。

  “许阁老,皇爷请您去一趟。”

  会场内多少安静了一下,许不忌先是错神,而后匆匆起身:“诸位自便吧,陛下有召。”

  众人自不敢留,但在许不忌离开后还是议论纷纷,心里面揣测不少。

  时下年节将至,朝廷里又无大事,皇帝咋的突然想起来召首辅。

  能派人直接到文华殿把许不忌唤走,那应是大事。

  大家伙疑惑,被召见的许不忌一样疑惑,他跟着内宦走进乾清宫的一路上心里都在思索,但脑海里一大堆大大小小的事走马灯过一遍,也没想明白有哪件事当得紧。

  “参见陛下圣躬安。”

  进到了乾清宫的暖阁里,许不忌提振精神见礼,耳畔就听到朱允炆的声音。

  “阁老来了,快来坐。”

  暖阁里面没什么人,就朱允炆和双喜两人,前者坐在案几旁边看书,后者则一个人对着一盘围棋发呆,手里攥着黑白两色子各几枚。

  主仆二人倒是谁也不打扰谁,安静的很。

  许不忌眼尖,坐下来的时候,看到了朱允炆手里的书。

  《史记——孟荀列传》。

  看到这个名字,许不忌还愣了一下。

  似这般春秋时期,孔孟等先贤的相关书籍和传记皇帝一般是不看的。

  抬手拿起案几上的茶壶,许不忌往朱允炆面前的茶碗里添上些许,而后也不见外的给自己倒上一碗,轻声问了句:“陛下唤臣来,可是有指示示下。”

  “唔。”

  这一边,朱允炆端起杯子喝茶,但也就应了一声,继续自顾自的看书,见此,许不忌便也沉默下来。

  等了能有十几分钟,朱允炆才放下书。

  “喊你来没别的事,朕前几天听说,阁老你因为最近河北用工的事很不开心,今天还专门开了堂会议此事,所以朕才临时叫了停,把你请过来。”

  一听朱允炆说起这事,许不忌马上就来了劲,当下就要开口,却被朱允炆一抬手给摁了下来。

  “别管、别问、放任。”

  这可让许不忌傻了眼。

  不管不问的放任?

  以皇帝的智慧,难道看不出来任由资本坐大的危害性吗。

  “陛下,资本的贪婪是无穷尽的,他们现在敢将手伸向思想和舆论领域,将来就敢伸向更多不该他们去惦记的地方。”

  许不忌虽然一时搞不懂朱允炆的心思,但还是开口拦了一句。

  “朕这两年经常听到一些声音,有人想要自由啊,朕就给他们自由。”

  “那哪行啊。”许不忌是真有点急了:“自由能是好事吗,无限度的自由只会加剧强权者对弱权者的盘剥以及扩大两个阶层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壁垒,所以一些官员和富商才在这两年大肆鼓吹和宣导追逐自由化,穷人接受的教育使得他们眼界有限,遭到了这种蛊惑,也跟着摇旗呐喊,殊不知这压根就是一个陷阱。”

  “行了,属你聪明。”

  朱允炆见状失笑,伸手拍了拍许不忌的小臂,压下后者的激动:“有很多的事是一代人做不完的,朕终究不是真万岁,亦有命数早定。”

  说着,朱允炆便将刚才自己看的书递给许不忌:“这种书,卿这些年也很少看了吧。”

  许不忌接过笑笑,复又放回到桌面上:“臣洪武年参加科举前倒是经常看,后来臣蒙圣恩录朝为官之后,确实看到少了,陛下日理万机还余闲暇读书温习,实为天下楷模,臣惭愧。”

  “朕就问你看了没有,你倒好,又拍朕马屁。”朱允炆哈哈一笑,举杯邀许不忌饮茶:“朕才看完孟子的故事,多少有些感慨罢了。”

  叹了口气,继续道:“孟子提出的许多主张,朕其实是很赞同的,还有他那仁者无敌的思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朕更是赞不绝口。”

  细琢磨,孟子提出的仁政思想和如今的为人民服务是何等的相像,都是将人民摆在国家的前面,将人民举过头顶。

  提出了执政的当权者,更应该要时刻将人民的利益摆放在心间。

  “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是因为他们的思想经过几千年的岁月,仍旧被时代证明是正确的。”

  朱允炆这句赞叹让许不忌心中大吃一惊。

  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打算为孔孟翻案了?

  但接下来朱允炆的话又让许不忌松了一口气。

  “可惜啊,没有经过实践的思想只是一句空洞的口号罢了,而喊口号这种事谁不会呢。”

  许不忌这时候便彻底明白朱允炆召自己来的意思了。

  有的事如果做不成,那就只是一句口号,做成了才是可以于史书上千年流芳的伟大。

  “陛下放心,就快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上刺刀,准备殉国!

  阴沉的天穹,厚重、晦暗的云层似就在人头顶之上一般,让人抬头一看,眼帘之内全是没有边际的灰色铁幕,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这般天象之下的荒凉大地上,是呼啸席卷着的土黄色狂风,卷积着尘土石砾。

  若是正面这风沙,慢说睁眼,怕是连呼吸都做不到。

  更何况在这环境下,还有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里是,伏尔加河畔。

  这里是,莫斯科大公国!

  金帐汗国的招工法令早就传到了保佳尔和莫斯科,但后者似乎并没有顺从的意思,金帐汗国只好把情况如实的向张辅汇报,而后,一直驻扎在月即别地区的明联军队就踏上了北上的征程。

  月即别集团军和大明边防地区的军队不同,这不是一支纯粹的明军,而是一支混编军。

  整个集团军五万人,大明军人只有五千人,余下的四万五千人基本都是当初东察合台、帖木儿两个汗国的降军或者当地土民。

  五万人的军队却有多多少少十几个民族。

  除了五千人正统明军是成建制装备四二式燧发枪之外,这四万五千人的从军仍旧用着他们祖辈传下来的弯刀。

  倒是有一个整编的骑兵卫算是精锐力量。

  而这支整编的骑兵卫的任务就是在经过萨莱之后,扫荡整个西西伯利亚。

  时下,已经是皇明四十四年。

  初春的暖风已经吹过了西西伯利亚平原,也剥夺走了这片土地上土著民最强大的武器:寒冬!

  莫斯科公国的寒冬实在是太可怕了,自从张辅下达了进攻命令之后,月即别集团军指挥使朱林可谓是在这吃尽了苦头。

  为了尽快完成张辅交代的作战任务,年关前朱林就下达了全军北进的命令,结果先头的一个由回鹘族组成的步兵卫连一个月都没有顶住,就生生被冻死了三成,余下的全部溃散,等到收拢起残部,还有小一千人被严重冻伤,落下残疾失去战斗力。

  这可连一个敌人都没看到呢!

  朱林没辙只好退回去,一边给张辅发战报,一边写了封请罪信。

  后者的回应很快就送到,没有怪罪朱林,同时批准了朱林开春后的作战计划。

  这才有了这一次的重整进军。

  失去了寒冬的庇佑,莫斯科公国能够跟明联相抗衡的资本便明显不足。

  正规的明军都还没有投入,仅仅靠着从军,朱林的部队便连续攻克沿途十几个堡城,完全切断伏尔加河到乌拉尔山脉这一区域与莫斯科之间所有的联系。

  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数十万莫斯科公国人完全成为了明联的饺子,随时可以下进锅里。

  而如今,朱林的皮靴已经踏到了伊热夫斯克。

  “这里的鬼天气实在是让人很不爽啊。”

  没有穿铠甲,朱林穿的是一身厚厚的绒衣,外面批这件大氅,背绣猛虎。

  这个天穿甲胄,实在是太遭罪了,而且朱林也觉得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他是指挥使又不是先登卒。

  身先士卒和冲锋陷阵不是他的职责,自然不用担心什么流矢无眼的风险,多暂能让这群毛夷端到他的指挥部,穿不穿甲胄都是死路一条。

  因为那说明他战败了,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没颜回国,还不如一刀抹脖子死战场上对媳妇孩子更好呢。

  好歹也算拿命换一个烈士遗孤了。

  “军座,情况不太对啊。”

  朱林的身旁,参谋长皱着眉头:“咱们这一道走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连偶尔打上一两场,也多像是地方毛夷自行组织的,莫斯科公国的军队呢。”

  毛夷是对这片土地上土著民的称呼,因为朱林等人发现这地方的土著民各个身上的毛发都极其旺盛,所以戏谑的称之为毛夷或者毛子。

  “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把戏罢了。”

  朱林紧了紧肩头的绒氅,并的严实些防止寒风顺着脖颈处的口子钻进怀里。

  “加派几支侦查旗出去,找出来这些毛夷撤退的方向,如果是往莫斯科方向去的就不要管了。”

  这次行军的主要战略目标压根就不是一口气灭掉莫斯科公国,朱林只想抓一批劳工回去,尽快凑足铺修铁轨的人手。

  灭不灭国、开不开疆的不重要。

  即使开疆灭国的殊荣对一个将军来说实为生命最重要的一份荣誉。

  但如果不是撤回莫斯科的话,那就值得朱林小心了。

  按照金帐汗国的统计,莫斯科大公国可有着十几个万户,这么多的人手兵力一旦藏匿起来,憋着给朱林来次反包围,那可就事大了!

  即使是开春的西西伯利亚平原那也是冷的要命,加上坚壁清野,真要被反包围,还没等跑回月即别就饿死、冻死在这里了。

  “已经安排了。”参谋长跟了一句:“一共派出了两个百户,都是咱们自己的小伙子。”

  朱林嘴里念叨了两句那就好,这才踏下心在城中临时的帅帐内观看沙盘。

  而就在伊热夫斯克的东南六七十里的位置,一场遭遇战打响了。

  董志是一名斥候,不过现在更名了,叫侦查兵,而他则是侦查兵的一名小旗。

  执行侦查任务就是董志和手下几个战友每天的唯一职责,陪伴他们的,便不过是各自一匹蒙古马罢了。

  “咱们这是到哪了?”

  骑在马上,董志哈着热气,他的双手已经冻得有些青肿,作为一名甘肃籍的汉子,他竟然也有些受不得这里的苦寒。

  这一刮风,可比朔风更冷冽多了。

  “快到卡马河了。”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摊开地图看一眼:“董哥,咱们已经跑出了七十多里,该回转报信了。”

  “嗯。”董志抽抽鼻子:“咱们这条线是跑的东南方向,这个方位都是咱们自己的友军,确实没有必要侦查的太深,主要还是西、北两个方向,回吧。”

  能回去,大家伙都很开心,一个个勒转马头就打算挥鞭,但董志却又急喊了一声。

  “停!”

  众人不明所以,刚打算发问,也是脸色一变。

  视线中,几十匹奔马出现了。

  马匪、还是敌军?

  如果是马匪还则罢了,如果是敌军的斥候队,那可就事大了,说明在伊热夫斯克往乌拉尔山脉这一区域,藏着一支成建制的军队!

  那他们为什么要藏在这里?

  切断明军指挥部和从军之间的联系!

  西西伯利亚平原太大了,大到藏下一支军队简直不要太容易。

  董志虽只是一名小旗,那入伍之前也是正经上过几年学,入伍之后也看过书,他可还想在部队里考军校呢。

  兵法中打蛇打七寸的战术最常用,一目了然。

  “准备迎战。”

  董志端起枪,架在肩窝,身旁九名战友有样学样,都各自屏住呼吸。

  奔马跑的很快,须臾间就让董志等人看得真切,这不是一群马匪。

  而这支不速之客显然也看到了董志等人,一样的惊愕,但很快惊愕一过,奔马的速度更快了。

  奔驰中,这伙敌骑在马背上抽出了腰间的刀。

  “小军。”

  董志陡然喝了一声,身旁早前那个应声的年轻人愣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喊了声到。

  “你先走,回大营报信。”

  叫做小军的战士显然愣住了,开口急道:“董哥……”

  “快!这是命令!”

  董志喝了一句,而后面向远远奔来的敌骑扣响了扳机。

  小军咬咬牙,但也知道军情之重,嘶声喊了句是,驾马跑了出去。

  他的战友为他殿后已将生命抛之度外,目的就是送出军情。

  对向冲刺而来的敌骑显然注意到了,几名骑手分出阵列,取下弓箭准备追击,被董志和几名战友举枪瞄准,啪啪便是几枪。

  子弹穿过寒风没入这些敌骑的马颈,嘶鸣声中将背上的骑手摔下,闹得一阵人仰马翻。

  弓箭终究还是没有子弹的射程远啊。

  噼里啪啦的枪声响起,四二式燧发枪的威力虽不如后装步枪,但百米之内,射穿薄甲还是不成问题的。

  更何况董志他们主要瞄准的,还是敌骑的马匹。

  要是能把马射死,他们自然不会恋战,可以直接跑路了。

  但敌骑数量太多,两轮排枪纵是弹无虚发又能打死打伤多少敌人。

  很快,这伙敌军已经迫近到了近前。

  枪口停了火,但寒芒刺骨的三棱刺却在阳光下泛起了清辉。

  董志深吸一口气:“上刺刀,准备殉国!”

  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有严肃、有紧张、有亢奋,独独没有恐惧。

  默默的加装刺刀。

  上刺刀,准备殉国!

  第六百三十章:跨越时代的战争

  卡马河附近很有可能藏着一支莫斯科公国的军队?

  当朱林获悉这份军情之后,整个人的眉头都紧皱起来。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意外了。

  虽然朱林自己心中也在担心,这些个毛夷会不会对他的军队来一次反包围,但这个担心也只不过是担心罢了。

  毛夷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还真不是眼下大明的将军一个个飘的太自负,完全是因为毛夷的战斗力实在是太差了!

  他们连金帐汗国的蒙古人都打不过,还能打得赢大明?

  对明联实行反包围,不得不说,便是有这种想法,那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更别说毛夷现在不仅想,还真的敢动手来实行了。

  至于损失了一支小旗,朱林虽然有些感伤,但这情绪很快也就不复存在。

  他现在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沉浸这件事当中。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啊。

  眼下朱林更想弄明白的就是这支藏匿起来的毛夷军队到底有多少人,具体的藏匿地点又在哪里。

  西西伯利亚平原太大了。

  “参谋长你说,这些个毛夷想做什么。”

  手指在沙盘上划过,朱林不屑的哼了一声:“就是为了切断我们和从军之间的联系,将老子的指挥部一口气端掉?”

  话里话外,满是嘲讽和不屑。

  “简直是痴人说梦!”

  朱林笑话道:“如果他们玩纵深断补给,老子估计还怕他们三分,但想要直接端了咱们的指挥部,那实在是太可笑了。”

  明军眼下可就在伊热夫斯克,随时可以南撤回萨莱,纵深的问题还没到严重不可轻退的地步,如果毛夷再退个几百里,不跟朱林的中军本部打正面战,就断补给线,那朱林才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月即别呢。

  “只能说,毛夷的将军傻大胆。”

  参谋长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他可没有朱林那么好的心里素质,眼下本方指挥部随时有被包围的风险,朱林还能反过来嘲讽毛夷。

  可是连敌人的具体数量都还没摸清楚呢。

  “得想个办法抓紧把这支藏匿起来的毛夷勾出来,歼灭掉。”朱林紧皱眉头:“不然让这支军队在,咱们从军扫荡的效率就会奇慢,劳工迟迟抓不够数,就会延误工期。”

  朱林不太喜欢打这种仗,准确来说,每一个军人都不喜欢指挥这种战争。

  因为其本身不够纯粹。

  就像这一次率军北上扫荡西西伯利亚平原,张辅下达下来的军令任务就是硬性的要求,要求朱林部尽快结束战争,掳掠足够多的人力回到撒马尔罕,全力保障铁路的修建工作。

  这就限制了朱林的发挥,没法让他沉下心、稳住气的指挥一场战争。

  作为军中宿将的张辅难道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但他也没有办法。

  因为皇帝和内阁的指示已经下达了,他只能服从中央的决议,为实现国家的政治目的做服务。

  有困难就去克服,要不然,如何体现军人的价值。

  “那如果要赶的话,这伊热夫斯克咱们还不能走呢。”

  参谋长沉吟了片刻后开口:“既然如此,那就传令从军各部,加快扫荡的力度和深度,咱们留在伊热夫斯克。”

  朱林同参谋长对视一眼,笑了:“他们不是想端掉咱们的指挥部吗,那就给他们这个机会,看他们敢不敢来。”

  别看驻守伊热夫斯克的明军只有五千人,但这才是真正的核心精锐!

  从军那四万多人,就是跑腿干杂活的,打起仗来的作用?

  朱林和参谋长压根没放在心上。

  都什么时代了,打仗谁还靠这些个拿刀跨马的土鳖啊。

  俩人憋着心思来一次反诱敌,而这些个毛夷也没让朱林失望,仅仅两天不到的功夫,城外布置的暗哨侦察兵就捕捉到了这支来势汹汹的军队。

  这些个毛夷怎么就会认为,能够征服大蒙古的明军指挥部是他们可以端掉的呢?

  就凭他们这次来了四万人?

  “当年蒙哥汗西征的时候,两万人就踏平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国家。”

  朱林站在城头之上,拿着望远镜眺望那远处移动而来的黑线,嘴角咧开微笑:“如今咱们五千人,到成了毛夷眼中的软柿子了。”

  堡城垛口,十几个军官都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些人的面前,一字排开的,是数十门黑洞洞的炮口。

  “校准偏移量,试炮。”

  炮阵的百户摇了旗,两名明军炮手便开始操作,打出了一发试炮。

  连爆炸都没有,就砸出一片尘土飞荡。

  这并不是火药弹。

  主要也是怕吓到进攻的毛夷们,毕竟眼下大明使用的准确来说都不是火药弹,而是炸药弹了!

  威力早就今非昔比。

  果然,试炮用的哑弹给了毛夷信心,他们兴奋的嗷嗷直叫,觉得困守伊热夫斯克的明军也不过如此。

  “明人身体孱弱单薄,当年能够击败蒙古人,无非靠这火器之利和趁火打劫罢了。”

  一个敞胸露怀,毛发旺盛的毛夷大汉看着视线中越来越近的伊热夫斯克堡城,自信满满道:“正面打杀起来,咱们的人一个就可以打他们七八个绝不是问题,区区几千人的明军,今日就是破城之时。”

  “把明人杀光。”

  一旁的伙伴很兴奋,但这个提议被否定了。

  “不,我要把他们通通抓起来,问明人的大公要女人。”

  这领头的毛夷大汉兴奋搓手:“他们的男人虽然瘦弱无能,但他们的女人可是娇媚的很。”

  他还在幻想着美好的未来,值得耳畔响起一声声轰隆巨响。

  惊转首,天穹之上,几十个带着火花的黑色物件砸了下来。

  最近的一个,就在这大汉身前不足五米。

  火光迸现,更大的轰鸣爆炸声响起。

  一股充沛的热浪瞬间炸开,毛夷大汉甚至来不及开口说话,就痛苦的哀嚎一声。

  他的眼睛被灼伤了。

  但更快的,是被这热浪撞击腾空而起时周身上下一并感知到的灼烧痛感,胸腔位置的毛发瞬间烧的一干二净。

  “嘭。”

  亏得是身强体壮,毛夷大汉即使被炸飞倒地,仍然没有死透,只不过躺在地上,也是宛如上了岸的鱼一般。

  痛苦的左右打滚,却只能发出些许来自喉咙处的嘶哑哀鸣。

  每一声,都伴随汩汩呛出的鲜血。

  内脏在这一次爆炸中,被冲击的乱七八糟。

  硝烟还没有散尽,第二轮炮击便紧随其后的降临。

  漫天激荡的尘埃中,无数的残肢断臂、脏器肝肠,赶等这些尘土落下,已是混着血浆的褐红色泥块了。

  伊热夫斯克城外已成人间炼狱!

  “贼他娘的。”

  城头之上,朱林骂了一句:“现在看这景象,老子竟然还有点反胃。”

  他倒是还好,一旁的参谋长突然捂着垛口吐了起来。

  哇哇的,那叫一个惨烈。

  也不能怪他,来一线之前,参谋长可是正儿八经南京军校的教师,学院派。

  城外,毛夷的进攻脚步刹住了。

  直接被炸傻了。

  在他们简单的大脑里,从未想过有一天,仗还能这么打!

  他们是停了,但明军这边可没停,除了大炮的轰鸣外,几个洁白的大球升空而起。

  这是,热气球。

  不多,只有三四个,但这足让已经傻眼的毛夷再次吱哇乱叫起来。

  明人竟然还会飞天?

  其中一个热气球上,早先跑回来的小军就在其中,此刻正红着眼俯瞰下方惊慌失措的毛夷,他的脚下,是一个小木箱,里面整齐摆放这两排不规则的小圆球。

  这是,前两年科学院最新研发成果。

  四二式破片手榴弹!

  小军是咬死了牙关,扔下一个又一个,哪里人多往哪扔。

  直炸的脚下那些毛夷死伤一片,哀嚎遍野。

  最后,抱头鼠窜。

  这仗真的没法打。

  不怪毛夷不勇敢,奈何明军有科技啊。

  就如同慈禧西狩的时候怎么都想不明白,拥有四亿子民,几百万绿营大兵的大清,怎么连一万多人的狗屁联军都拦不住,一点抵抗都没有的就把北京给丢了。

  甚至连一丁点的杀伤阻拦都做不到。

  因为一个三岁的稚童,拿着一把毛瑟,也能毙掉霍元甲。

  “通知骑兵营出击吧。”

  朱林端着望远镜看得津津有味:“给老子把他们全歼掉。”

  一旁的参谋长去发号施令,完后继续扶墙呕吐。

  在伊热夫斯克,明军又创造了一个军事战争史上的小小奇迹。

  五千人,正面全歼四万毛夷!

  第六百三十一章:岁月静好

  西北的捷报很快便送进了北京,不过却并没有引起什么震动。

  包括北京城里的老百姓对此都没有什么太多的关注,五千人歼灭俘虏四万多毛夷对眼下大明的老百姓来说,算什么大捷?

  这种事还不是谁去领军都可行的吗。

  最多不过是茶余饭后能一拍脑门想起来说上几句,便也有转移了话题。

  而不过几天的时间,便是茶余饭后都没心思去说道了。

  因为一位貌若天仙的昆曲名伶入了京,要在工体办演出。

  这出戏还没开始呢,北京城里的所谓话题流量就自动转移到这即将到来的表演上,谁还有那闲工夫去讨论边疆的战事啊。

  打不打仗那是朝廷操的心,跟他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这种醉心文娱雅事,忽略军国边防的风气,不知道把多少旧儒名士气的捶胸顿足。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当然这种话也就嘴里骂骂,他们是万不敢拿出来说的。

  要不然让有心人听到往衙门里一告,少不得一顶大帽子给戴头上去。

  眼下大明国运盛隆,睥睨千秋青史,敢风言亡国,往大了说这就是阴谋祸国。

  不过有这些旧思想的老读书人虽然不敢明了在大街上挑话,但还是没少往北京知府衙门里写信,尤其是给他们心目中的当朝储君朱文奎写信,信中大致的意思简单总结一下也就是两句话。

  “崖山蹈海才过去多少年啊,赵宋历代君王的尸骸可都还没凉呢。现在一代人就又回到了那种沉心安乐的环境中去了。”

  朱允炆力主将京师从南京迁到北京,支持派给找的借口中就有说过,觉得南京过于享乐安稳了,不利于保全忧患意识。

  但当初杨士奇的话一语成谶。

  “将京师迁到北京,权贵云集、社会繁荣,一样会成为新的南京,甚至更胜之。”

  这才几年啊,谁还能从北京看出一丁点二十多年前战火纷飞的旧貌?

  这就是新的南京,怎么都不会因其近边疆就苦寒贫弊,因为它是大明的国都。

  大明的国都无论迁到哪,哪里就是地上天宫,就是歌舞繁荣的盛世之京。

  现实,那是毫不手软的给了朱允炆一记耳光,证明后者当初就是纯粹的嘴硬和乾纲独断。

  好在朱允炆脸皮厚,呵呵一笑也就置之度外,朝中上下也没有那不开眼的家伙为此给朱允炆写奏疏,来一出金殿骂君的戏码。

  当臣子的不敢做,但当儿子的可就说不准了。

  起码作为北京第一主事人的朱文奎再接到这么多来信之后,还真煞有其事的思考过。

  要不要把这堂大戏给停了?

  “就一出戏而已,生生在工体开了两万张票,最便宜一张都卖到了三百八,最贵的甚至是三五万且有价无市。”

  一听说这些个相关消息,朱文奎还真有些坐不住的感觉。

  唱一晚大戏,就可以挣几千万甚至上亿?

  戏子这钱来的也太容易了吧。

  但真要说去给停了又哪里那么容易。

  票已经卖完了,停下之后就算把钱如数退还给老百姓,那也势必引得北京城里骂声一片。

  逆什么,也不能逆民心啊。

  现在这几万买到票的观众都开始在家洗耳朵,就盼着演出当天聆听天籁了,期望值达到了最饱满的状态,衙门硬要喊停,老百姓不骂娘才怪呢。

  所以这件事也就是个想想。

  做不成,朱文奎还是跑到文华殿寻了许不忌,将这事中自己的隐忧说了出来。

  “眼下享乐主义在京城内盛行,百姓们对这些优伶戏子的追捧热情十分高涨,家境优渥的那是捧着人场还要送礼送物,便是一般家庭的,也舍得花几天的工钱抢着一张戏票,本宫实觉得,此非好事啊。”

  说罢了话,朱文奎就看向许不忌,却发现后者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动容,有种不置可否的感觉,当下便更加着急起来。

  他这一催,许不忌才算抬头,却是笑了。

  “民心所向,何错之有?”

  这一句端的是把话堵到了朱文奎的嗓子眼,憋得后者差点背过气去。

  工体几万张戏票一扫而空,这可不就是民心所向。

  “那这又怎么解释。”

  憋了小片刻,朱文奎实不知该如何反驳许不忌,便拿出一份随身携带的报纸放到许不忌的案首之处:“西北的朱林才在西西伯利亚打了场胜仗,有二十多位军人英勇牺牲成了英烈,这才换回歼敌四万,辟疆千里的大捷。

  但是阁老您看看,这则消息眼下北京还有谁去关切,二十多个英烈的名字有谁记得,倒是这优伶戏子,老百姓都能一口叫出人家的乳名,整天眉飞色舞的去议论人家的胸脯有几两肉,屁股要浪费几尺布!”

  文华殿里一片低声暧昧的窃笑,许不忌目光一扫,又立时鸦雀无声,便是阁臣、尚书都正襟危坐起来,拿着奏疏、文章之类的细细审阅,只有眼神不时瞄一下朱文奎二人这边。

  震住了场子,许不忌的神情仍是丝毫没有动容,轻轻的接过报纸而后说了这么一句。

  “那么现在,请大皇子殿下说一遍,阵亡在西西伯利亚平原上的二十七名英烈都姓甚名谁啊。”

  文华殿内,众人和朱文奎都愣住了,尤其是朱文奎。

  许不忌这句反问可是一下就戳到了朱文奎肺管子之上。

  这么多人名,除了看得时候眼光一一看过,谁会去刻意的记一下?

  便是看得时候,说句不好听的,一大串的名字也会有人下意识的省略过去。

  “再请大皇子替我回忆一下,当年江西抗洪救灾,为了保护人民生命和财产安全,无私无畏,光荣献出自己生命的人民子弟兵,他们又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啊。”

  这一刻,朱文奎彻底的哑口无言。

  “唉。”见把朱文奎说的失语,许不忌叹了口气:“大皇子殿下何必如此呢,慢说您了,便是陛下又哪里记得住。

  报纸的版幅有限,终究承载不了这么多光辉荣耀的名字,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也有限,除了特别重要的人,便是自己的亲朋故友,有时回想起来也难免会有遗漏,临街会晤的时候,也常有面熟而叫不出名字的尴尬。

  这种事若是锱铢必较于心,既是给世人添了不痛快,也平平给自己堵心。”

  说罢抬手轻摇:“大皇子若是无了事,便早回府处理公务吧,文华殿国事繁忙,我没有太多时间与您耽搁。”

  这番对话可是把朱文奎说的多少有些面上无光,当下脸上阴晴难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他倒是想据理力争,却发现根本说不过许不忌。

  因为许不忌压根就没有和朱文奎讲道理,只是用了最简单的方式。

  将朱文奎的问题反向问到朱文奎自己这里。

  你说人民应该记住英雄的名字,那么你做为大皇子又记住了吗?

  若是嘴硬,说你自己虽然记不住全部的名字,但心里牵挂着英雄的事迹,那你又怎么保证老百姓的心里记不住呢?

  真要去采访百姓,他们也会满嘴的称赞,夸耀英烈们的伟大。

  “百姓追星爱美,耽于享乐而忘却苦难,这不正是陛下几十年来所做一切的目的吗。”

  看着朱文奎的背影,许不忌说的这句话让其身形一顿。

  “百姓不整日担惊受怕,不用数着手指头计算哪天交粮、哪天服徭。不用睡觉前担心明天还能不能活下去,不用担心国家会不会灭亡,自己和家人会不会成为异族的刀下亡魂。

  他们轻轻松松的生活、开开心心的成长,不用担惊受怕安然的在国家的保护下享受着这岁月静好。

  腹有温食、穿有暖衣、兜有闲钱,花几百大千听一场戏都可以承受的起,这不叫盛世,还有哪朝哪代敢说自己是盛世?

  这盛世,正如陛下所愿,这便恰是对陛下几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的施政最大的嘉奖!”

  第六百三十二章:安排(上)

  朱文奎到底还是没有能够叫停这一场在他眼里可有可无的戏曲演出,选择眼睁睁看着演出当天,北京城里万人空巷,工人体育馆内欢呼连天。

  值得一提的就是,朱文奎也去了。

  倒不是表里不一,嘴上喊着严正反对,自己却偷偷的想要欣赏这口口相传的大美人长的什么样子,朱文奎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眼下的北京百姓们生活方式是不是真如许不忌所说的那般。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朱文奎就得好好想想,将来的施政,老百姓们的生活方式更需要的是哪些方面。

  “大皇子要去的话,一道吧。”

  也是巧合,朱文奎才离开办公室,坐上自己的所谓‘一号’专属马车驶出知府公衙的院门,都还没汇入长安街的主路呢,首辅许不忌的马车便刚好驶来,稳稳的停在了朱文奎马车的面前,坐在马车里的俩人撩开车帘便可以隔空对话。

  得知了朱文奎也打算去听戏后,许不忌发出了邀请。

  对此,前者自然没必要回绝,毫不犹豫的从自己马车内下来,迈步登上了许不忌的车辂。

  虽然许不忌的车辂远远比不上朱允炆那辆十二匹马拉动的天子驾辂,但到底是六马并驱,不仅大而且很稳。

  坐在车辂里,朱文奎完全能稳下身形的喝茶看报。

  “殿下,咱俩来下一局吧。”

  这当口,许不忌打车里的箱屉内取出一精雕的棋盘放到桌面上,这架势,却是要和朱文奎在车内对弈一句。

  “这个点,正是这长安街最堵的时候,有的等呢。”

  弯腰拿出棋盒,许不忌念叨道:“此去工体,快的话估计也得小半个时辰,既然如此不如对弈一二。”

  接过许不忌递来的棋盒,朱文奎口中应着的也是谦逊之词:“本宫才疏学浅,还望阁老高抬贵手。”

  “大皇子殿下不知,其实我才是臭棋篓子呢。”

  许不忌哈哈一笑:“我的水平我自己最清楚,那是七窍通了六窍,就剩个一窍不通了。”

  说话间,落子天元,这便已经称不上好手了。

  “阁老您太谦虚了。”朱文奎捏着子观棋轻笑:“年年通政司搞的新年中央棋艺比赛,您老可都是冠军啊。”

  “诶,也不全是冠军,还拿过一次亚军呢。”许不忌挑了个毛病:“那年,还是杨士奇做的内阁首辅。”

  朱文奎错愕一下,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很少与这许不忌有过生活上的接触,今日近距离独处,却是发现许不忌倒也别有一番面目。

  也不全是如外界所说那般,是个不近人情,断情绝性的孤僻之人,这不也挺幽默诙谐的。

  真个下上几十手之后,朱文奎确实发现了许不忌的棋艺属实不佳,很多时候都是走的随性,很快便失去了对大局的掌握。

  再多几十手过去,朱文奎便有把握,将此局赢下。

  那赢得也未免太过不给留面子了。

  心头一动,这再落起子来,朱文奎便有意开始相让,让这棋局看起来,尽量保持一个不分伯仲。

  不过他的小伎俩和棋风的转变又哪里能瞒得过许不忌的双眼,很快就被后者发现,当时借着举杯饮茶的功夫就笑着开口。

  “殿下,您与我,咱俩人之间就没必要弄这些繁文缛节了。”

  朱文奎还想着装模作样呢,微微一怔做出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不过看到许不忌那微微笑的眸子,当下便挠挠头讪笑一声。

  “我许某的棋艺好与坏,我自己是有数的。”许不忌倒是不以为耻,一边捻子自顾自就说了起来:“当年我还在做吏部尚书的时候与那杨士奇偶有对弈,杨阁老的棋艺那才叫个惊为天人。

  杨阁老教诲我,说这做官啊,一定得会下围棋,只有围棋下的好,才能培养对大局、对天下朝政、地方政务娴熟的把握能力。

  可惜啊,许某苦练几年,还是下的一手臭棋,辜负杨阁老当年的期许,所以入阁之后便再也不跟杨阁老对弈了。”

  朱文奎呵呵轻笑,还是捧了一句:“阁老这说的哪里话,阁老的棋艺还是不错的,只不过是本宫平素闲暇时间多,不像阁老坐宫文华日理万机。”

  “下的臭就是下的臭。”许不忌站起身去一旁取东西,一道奏疏。

  “许某就是有点疑惑,这做官怎么就和下棋联系上了呢,不会下棋就做不好官了?这人呐,精力有限,一辈子能端好一碗饭就已是不容易了,别总惦记着同时在多个领域都做到完美。”

  “阁老说的极是。”朱文奎忙点头,但他咂摸一下,却又微微皱了眉头。

  许不忌瞥一眼朱文奎,念叨道:“就好比此番,大皇子您同许某去那工体观戏一般,目的都是一样的,是去亲身感受一下当今这天下百姓喜闻乐见的一些生活习性,看看这天下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确实有了变化,那么咱们在施政的过程中,就要学会适当改变一下让政策更贴合百姓的实际民生,这才是对老百姓负责。

  所以今日许某能见到殿下,说实话,心里很感动啊,殿下体恤民情,实为天下官民楷模。”

  面对许不忌的夸捧,朱文奎以笑回应,但眼神都在许不忌取回来的那道奏疏上。

  虽没有开口去问,但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而朱文奎的眼神许不忌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取这道奏疏,本来就是打算让朱文奎注意到。

  “这奏疏里的内容,还真与殿下您有点关系。”

  将奏疏放到朱文奎的面前,许不忌道:“您这两年在北京的成绩那是极好的,理政治民,内阁里赞誉不断,逢巧,许某打算将工部改制,重点关切一下日趋壮大的工人群体,所以啊,打算让您挑个调研组,去熟悉一下山东、河北、河南、湖广以及江苏、安徽这几个工业大省的情况。”

  要调动自己的工作岗位?

  朱文奎心头一紧,忙聚精会神的去看这道奏疏,眼可就睁大了。

  耳边,又是许不忌的声音。

  “殿下熟稔政务,百官交口夸赞,实为我朝之幸啊!”

  第六百三十三章:安排(下)

  当晚的演出朱文奎那是一点都看不进去的。

  换谁遇到这种事情,哪里还有心思去看演出啊。

  这边才堪堪结束,朱文奎都没等许不忌带他离开,后者同他也不顺路,后者还要回一趟文华殿,索性朱文奎便自己带着俩随从寻了辆人力车就回了府。

  今个在许不忌车里获知的消息对朱文奎来说,实在是太重大了。

  挑个专项的调查组,下到地方各省。

  单一点,自己离任之后,谁来接北京知府的位置?

  朱文奎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甚至他的调研组都还没立起来呢,新的北京知府就进了京,随时可以走马上任。

  来者也是朱文奎的老熟人了。

  于谦、于廷益!

  这位杭州知府就这么一跃,坐到了北京这个直辖府的头把交椅之上,算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得知于谦来接自己的班,朱文奎自然是开心的很,于谦进京当天,朱文奎便着媳妇在府里备好了家宴,自己坐着马车停到了承天门的门外。

  于谦前脚从门内出来,后脚就看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朱文奎。

  故交见面,两人都笑了出来。

  “同吏部谈完话了?”

  一上车,朱文奎就笑吟吟的开口:“没想到,你我两人几年未见,竟是在今时今日这番,如今你履职北京府,下一步诸部尚书位便是唾手可得,继而入阁柄国辅政了。”

  对功名爵禄向来淡然的于谦面上并无太多喜色,做多大的官对他来说,确也不值得喜,他之所以开心,更重要的是离开杭州。

  “杭州是下官家乡,亲朋故旧的太多,现在离开了杭州,便再无这些人情纷扰了。”

  “哈哈哈哈。”朱文奎给于谦添上茶水,已是大笑出声:“谁不知道你于廷益的名声,朝野上下齐夸,论私德,你于廷益足堪圣人完人。”

  这还真不是朱文奎捧于谦,单论人格和为官操守,能跟于谦比比的,也就一个尚未出世的海瑞了。

  在杭州为官几年,不仅没为家里故人寻过私,更是尽量深居简出,连聚会人情往来都甚少露面。

  每月发俸,一家五口对付吃喝便足,余下的全被于谦捐给了杭州大学,于谦甚至没想过给自己的孩子留点积蓄。对于这种在外人眼里简直是有些过于不可理喻的行为,于谦是如何解释的?

  “古训,子孙如果贤能而钱财多了,则对他们的才智有所损害;子孙平庸而钱财多了,则会让他们更加堕落,所以让子孙自食其力才是最好的选择。

  学生是大明、国家、天下的未来,我们这一辈官员终究有退下来的一天,这个天下终究是学生、是未来的天下,他们可以得到更优质的教育、更舒适的成长环境、更齐全的教育设备,这个国家的未来才有希望,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把所有的财富都捐给学校的原因。

  于某之子,或有栋梁之才、或可小富偏安、或为碌碌之辈,皆系其自身是否自律、自强、自重,但无论如何,都应有为民族为国家效力之心,因而,钱财留给子孙毫无益处。”

  当时这番话从杭州盛起而传进北京的时候,可属实让朱允炆、许不忌两人皆肃然起敬。

  这段话更是被刊登两报,抄送天下,内阁甚至开了一堂阁部专题学习会。

  这也是于谦年纪轻轻,就可以从杭州知府的位置直接跃升到北京的根本原因。

  无论是朱允炆还是许不忌,都将于谦当成了未来的首辅在培养。

  让于谦来接许不忌的班,绝对是两代人之间的伟大传承!

  也是伟大这一品质的传承和延续。

  偶有时,朱允炆会同许不忌感慨‘卿有一个好的接班人了。’

  每当此时,许不忌也会回上一句‘陛下的接班人亦可如此。’

  培养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国家和人民的接班人,两代人、三代人、世世代代的帝王君臣都如此,那这个国家何愁不永世强盛、何愁人民不幸福。

  所以,朱文奎夸于谦的时候,语气是极其真诚的,他是打心眼里敬佩于谦的为人。

  “咱俩之间,十几年交情了吧。”

  朱文奎感慨一句:“从当年一道在湖畔学院上学,先是同窗读学,今又同朝为官。到如今,你也贵为北京知府,封疆大吏了。”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于谦撩开车帘外看,观北京风景,亦有目眩神迷之感:“曾几何时,何曾会想过,于某微末之才,会成为这宛如天都般城市的父母官。”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朱文奎,于谦长这么大,还没来到过北京呢。

  “你是没见过小二十年前的北京。”

  朱文奎笑笑:“那时候我还小呢,跟父皇一道北上去漠庭,那时候北伐草原才刚刚开始,徐玉和做北平布政使,这北京啊,就是一军备重镇,虽不说战火残垣吧,也是萧瑟凋敝的很,短短几十年,到成这景象了。”

  于谦频频点头,深以为然,用满是崇敬的语气道:“所以天下齐颂君父之伟绩啊,这才是真正的点石成金之术,上海府您知道吧,君父不过地图上画个圈,短短七八年,渔村破港就变成了繁华的海滨之城,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是啊。”朱文奎附和道:“年岁越长,对父皇之功业便顿生高山仰止之感,唉。”末了叹口气:“我这辈子便是拍马,也赶不上父皇伟大之万一了。”

  吹捧的话说道几句,马车便稳稳的停在了朱文奎的府宅之外。

  下车的时候,于谦还感慨了一句:“眼下还能在北京看到这种宅邸,也是不易啊。”

  “当初做城市规划的时候,也就长安街和天权街允许这种宅子的存在。”

  朱文奎洋洋得意的炫耀了一句:“用我父皇的话说,也算是留下一点时代的记忆,无论怎么发展,这两条街的这种宅子都不允许拆除,而且属权也归国家所有,任何人不得买卖,因因此,想要扩建都是不可以的。”

  说罢抬腿迈入宅门,边走边介绍道:“我的这一处规格是三进院,一共二十四间房,有四间厨房和四间卫生间,总占地一万五千尺,属于一等规格了。

  内阁阁臣、各部尚书、北京知府、翰林院正、科学院正、都属一等规格,占地都是这般大。只有许阁老还有平西王府是超等建制。

  五进院还专配一个苑林豢养奇珍异兽,占地三万六千尺,足比我这大一倍还多。”

  说着看一眼于谦,面带喜色的说道:“此番你履新,通政司已经给你也寻一处新宅子,日后咱俩便是邻居了。”

  二十多岁的岁数,能堂堂正正的搬进长安街住,这于谦便已是时下大明第一人了。

  这份殊荣于谦倒是不甚太在意,跟着朱文奎走进正堂,这会饭还没有做好,两人宾主落座,各自看了一杯茶。

  “殿下,您对您的这次履新,怎么看。”

  于谦说及正事,神情严肃起来:“工部改制,内阁却让您挑梁去调研,待您回来,您觉得下一步内阁会怎么安排您。”

  朱文奎的脸皮抽动一下,这份差事他当然不想担。

  “之前您就已经做过改制前的礼部尚书了,这次回来,总不会做工部尚书的。”

  于谦缓缓开口,说出来的话,让朱文奎面色更紧。

  “所以我认为,您这次回来很可能,就要入阁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坦白

  当晚的家宴上,朱文奎的本意是想和于谦叙叙旧的,但两人才聊了没多少家常,这话题就又转到了正事上。

  没办法,身份使然,两人虽有多年故旧之情,但真个聊起来,因这身份放在这里,说不得太多几句,便自然说起了国务,更何况,朱文奎这边心里还紧着之前于谦的那句话。

  入阁。

  “我是皇子,擢我入阁,便是许阁老说的也不算吧。”

  等到妻儿都离席回了后宅,朱文奎才面色凝重道:“会不会,是我父皇的意思。”

  那日见许不忌,在车内,当前者将工部改制的奏疏拿给朱文奎看得时候,后者便已经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若是说地方出了什么乱子,以皇子身份出钦差大臣的事倒是有,可让皇子担纲挑头带调研组下地方,了解熟悉几省工业情况,这么一看,确实有些像锻炼政务能力,为下一步入阁进行打基础,确有几分培养的味道。

  可若是真入了阁,朱文奎多少是有些不愿意的。

  他宁愿在北京知府的位置上一直做下去,或者将自己脑袋上翰林院副的职衔给转了正。

  这才是朱文奎最迫切想要去得到的。

  而后,进一步便该是展望储君的宝座了。

  “这里面或多或少必然是有陛下的意思在的,培养您处理政务的能力,应也是陛下这几年的安排。”

  于谦看着朱文奎,沉吟了许久,突然道:“有些事,压在我心里有些年头了,今日,于某打算说与殿下听,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言罢,长身而起,冲朱文奎作揖:“早些年,您还在南京做应天府尹的时候,于某是刑房主簿,是您的师爷,您还记得当时上任之后办的第一个案子吗。”

  “你说的是,一个官宦之子殴打小二致残的案子吧。”

  朱文奎不知道于谦为何突然把话题转到那件事上去,蹙眉苦思了许久才想起来一些轮廓,但对当时案件的当事双方的姓名那是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在当时那起案子中,就有了陛下的身影。”

  这句话无疑石破天惊,让朱文奎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他虽然已经记不得案子的全貌,但也清晰的记住,那只是一件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案子,若是对自己的父皇来说,那恐怕比鸿毛还要轻。

  父皇竟然还会关切这种小事?

  “从进入湖畔学院的第一天开始,于某的所作所为,绝大多数都有陛下的意思在其中。”

  于谦再次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直把朱文奎炸的目眩神迷。

  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

  “您做凤阳知府,做应天府尹,这个时间段,我给您说的绝大多数建议,其实都是陛下对您的建议。”

  于谦看着朱文奎一脸的惊然,此刻也是敞开了心扉,毫无保留的和盘托出:“直到您进入礼部之后,我才离开,回了杭州当差。”

  自己十几年的故交,竟然是父皇一手安排的影子?

  一个密谍?

  震惊之后,朱文奎心中升起了怒意,但这怒意很快消散,继而是无限的凉意和恐慌。

  自己一路成长过来的所有一切,岂不是说都在父皇的眼里。

  是在监视自己,防着自己吗?

  这个想法在朱文奎的脑子一转即逝,继而失笑。

  自己有什么资格配得上让自己那位伟大的父皇去提防的地方?

  别说自己没有李二的能力,就算自己比李二更厉害,或者现在让李二摊上自家父皇这么一个爹,他再厉害多少倍也断然搞不出来大明朝的玄武门事变了。

  所以说,自家父皇干这件事的目的只有一个,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来做大明朝的储君!

  自己身边有于谦这种人,那老二会没有吗?

  这一刻,朱文奎只觉得脑海里轰隆一声,几乎都快炸了。

  这些年自己和老二在每一件事情上的态度都清晰的在脑海里浮现。

  “这些年有些事情,或许本就无事,只是父皇一手炮制出来的,对吧。”

  朱文奎涩着嗓子开口,看向于谦的眼神里满是希冀,期望后者能给他一个绝对的答复。

  于谦默默的端起茶碗,但放在嘴边迟迟未饮,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有的事是真的,有的事或许是假的,于某肉眼凡胎,看不透圣人行径。”

  将茶杯放回桌面上,于谦看着朱文奎:“于某来北京之前,接到了许阁老的亲笔信,在信里面,许阁老对您的评价非常之高,盛言夸赞了您对政务的处理能力,殿下,这种话与臣可以,与君不行啊。”

  精于政务的潜台词是什么,就是暗喻要安于本分的做好分内之事啊。

  做皇帝,要的不是精通政务,而是精通政治。

  政治和政务一字之差,但个中悬差足堪天壤之别了。

  国家政务只是国家政治的一部分,其他诸如军事、外交、经济、律法、思想、文明等等一系列杂七杂八的国家事务,都是国家政治的一部分。

  朱文奎的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早前许不忌说的那些话,现在一咂摸,这里面的意思太深了。

  “这人呐精力有限,一辈子能端好一碗饭就已是不容易。”

  “谁说棋下的好,就有掌控大局的能力了?”

  想着想着,朱文奎的脸色开始阴晴变化起来,最后化成蓬勃的怒气:“所以说,许不忌是已经对本宫下了定言,父皇那也有了定论,所以才让你来北京接我的位置,是觉得这些事已经没有必要在继续对我隐瞒下去了是吧。”

  说着说着,朱文奎就站了起来,负着手在堂内来回走动,边走边看向于谦,嘴里说道:“你现在跟我说这些算什么意思,廷益,你我十几年感情,你现在跟我说,说我不用去惦记储君的位置了是吧,你也觉得我配不上吗?

  我不做谁来做,让文圻来吗!他性格偏激固执,执念深重,让他来做就能做的好了吗?”

  “殿下。”于谦站起身拦了一句:“您不要这么激动,我没有这个意思,也从来没有人说您不能做储君,再说了,目前为止,这不也就仅仅只是许阁老嘴上随意一说,也可能是我自己悟错了意思不是。”

  “不说了!”

  朱文奎气呼呼的一抬手:“我累了,不送。”

  这是,出言赶人了。

  于谦叹了口气,他也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一旦坦白,朱文奎势必会有这种反应,当下便冲朱文奎一揖到底。

  “殿下早些休息,于某不在此多待了,告退。”

  说罢,转身抬腿便走。

  身背后,朱文奎的双眼死死盯着于谦的背影,眼圈早已红通通一片。

  既是难过,也有愤怒。

  可能连朱文奎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一刻,他是怒于谦,还是怒自己那位父皇。

  这一夜,注定是睡不好的。

  第六百三十五章:真相(一)

  入了夜的乾清宫,多少有些冷清。

  廊道内,形单影只的只有那么一二十个年轻的宫娥和宦人,散落在诺大的乾清宫内,便显得空荡荡,若不是有那么几十位肃容守卫的大汉将军,那这深宫便更加寂寥了。

  “这往后,新的宦人怕是更加少咯,咳。”

  双喜紧紧脖领子处的襟口,边走边冲身边的男人道:“时下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这愿意入宫做太监的自然是一年比一年少,咳咳,宫娥呢虽然是聘用,但为了不出现这秽乱宫闱的事出现,也基本都是两年一换。

  所以才这般显得冷清,皇爷平时都没少感慨,说这皇宫住着,可是真不如搬出去,皇宫边上的那片内湖就不错,修建一番,就能带着内阁搬过去了。”

  跟着双喜一道走的男人正是新任的北京知府于谦,听到双喜的话,便很快应了一声:“孙公公放心,下官明日就专门研究此事,看看该如何施工动土。”

  “咱家就这么随口一说。”

  双喜笑笑,引着于谦穿廊过道,走到这暖阁外驻足:“皇爷在里面等你,咱家就不进去了,于府尊请吧。”

  于谦深吸一口气,端肃衣冠看向双喜,见后者含笑点头,这才推门进去,身背后双喜忙将门带上。

  “臣,于谦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一进暖阁,于谦便看到了不远处坐着的朱允炆,自是躬身见礼,问了句安。

  “过来坐吧。”朱允炆嗯了一声,从桌面上托盘内随手拿出一个小茶杯:“自己来,别客气。”

  说着,双眼仍然看着面前的书。

  这边的于谦嘴里谢恩,但仍旧远远的肃立着,并没有真个落座,直等到朱允炆看完了书内的那一段,重新抬头看向于谦,说了句‘怎个这般拘谨,快坐。’,于谦这才敢上前坐下,道恩的功夫落下小半个屁股,上半身却是挺得笔直。

  “你这么坐多累,太拘束了。”

  朱允炆笑了,语气很随和:“朕跟你的谈话时间恐怕不短,随意点,朕聊起来也舒服。”

  “是,谢陛下。”于谦多少放松一下紧绷的肌肉,但仍是毕恭毕敬的姿态,双手放在大腿上,不敢真个随意的为自己倒茶,要不是朱允炆作势伸手,怕是于谦今晚一口水都喝不到。

  “昨天见过文奎了吧。”朱允炆笑眯眯的开口:“朕估计那小子昨晚怕是睡不好咯”

  于谦有些想笑,但忙轻咳一声忍住,点头:“臣昨日见过大皇子殿下了,陛下您交代的话,臣也都说与殿下听了。”

  若是朱文奎在这里怕是心里会更加难受,于谦所谓的念及故交之情的坦白,却也是朱允炆的一手安排。

  “你心里有不少的困惑吧。”

  朱允炆看着于谦,从后者的神情中看出了迟疑,当下便笑道:“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都可以同朕讲,朕今日都可以说与你。”

  “那臣就斗胆了。”于谦嗫嚅着,开口也是先赔了罪:“有些话,臣确实压心底十几年了。”

  顿了顿,组织一下语言,复开口道:“陛下缘何要将这些事说与大皇子听呢,此番他知道了,心里难免会去猜测他这一辈子经历的种种,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您一手构造出来的呢?”

  朱允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落下,说出来的话却让于谦大吃一惊:“除了他娶媳妇、生孩子是亲力亲为之外,人生路上遇到的每一件会影响到他心性、成长和性格的事情,都是朕虚构出来的。”

  这一句,顿时让于谦目瞪口呆。

  这简直无法让人相信,完全构造一个虚构化的成长世界?

  这怎么可能完成。

  “他遇到过哪些事,朕给你捋捋。”

  见于谦震惊的样子,朱允炆似乎很是开心,像是在炫耀一般的开口说道:“在他小的时候,朕带他去草原,而后他被劫持的事,是朕一手缔造的。”

  这经朱允炆嘴报出的第一件事就让于谦傻了眼。

  这件事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知道这件事对朱文奎的影响有多大。

  “小时候他随朕的母后生活,礼佛读经,性格太柔太软,朕不满意。”

  朱允炆眼皮低垂,缓缓道来:“所以朕利用了那个叫失捏干的俘虏,配上伪造的弓箭,朕的苦心没有白费,这次事后,他总算变得稍微刚硬和血性了一点。”

  有些事,憋得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些不舒服。

  二十多年的皇帝岁月,朱允炆的事,只有双喜一个人知道。

  大草原的劫持案,除了失捏干是地道的蒙古人之外,其他的随从全是西厂和锦衣卫。

  这才是当时朱允炆敢纵身扑救朱文奎,而且那么近的距离,那些弓箭全射到了朱允炆的后背软甲上,离奇没有伤及到朱允炆一丝一毫。

  而当时,失捏干是没有射箭的,他连假的都没有!

  更何况,从朱文奎被劫持开始,朱文奎可一直都是被失捏干的‘亲兵’劫持,就没有到失捏干手里过。

  也是为什么,当时朱允炆身后的军队没有将失捏干包括他的一众‘随从’就地格杀,而是由几名神射手将这些人肩胛骨射穿活捉。

  第一点自然是不能伤害自己人,第二点,那就是为了朱允炆后面的安排。

  朱允炆问朱文奎。

  “这些人怎么处理。”

  “儿臣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这个回答让朱允炆非常的满意,他交代了一句‘凌迟处死’。

  又怎么可能真的是凌迟处死,反正朱文奎是不会去观刑的。

  朱允炆要的,只是朱文奎的那句话!

  一出大戏,换的就是那一刻!

  要知道,当年的朱允炆正是杀气最盛、性格最横的阶段,这事如果是真的,漠北老营那几十万鞑靼、瓦剌人唯一的结果只会是一条路。

  那就是全部杀绝!

  朱允炆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之辈,他双手沾满的鲜血已经足够多了,不差多个几十万。

  于谦彻底的骇然了,从未想过,这一件至今都让朱文奎念叨的‘生死时刻’竟然从头到尾压根就是假的!

  “那后面的一切呢?”

  这一刻,于谦已是迫不及待想要探知事实的真相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真相(二)

  暖阁内,随着朱允炆的娓娓道来,许多曾经在于谦心中,那些被迷雾层层笼罩的往事,开始重新浮出水面并且逐渐清晰起来。

  “自从草原劫持的案子之后,文奎总算是洗去了身上带着的那浓厚的佛性。”

  朱允炆啜了口茶水,目光也出了神,回忆着之前十几年的种种琐事。

  “后面,朕成立了湖畔学院,把你安排到了文奎的身边,从那一刻开始,朕给文奎构造了一个完全虚构的世界,他遇到的人、听到的话、看到的事,都是假的,都是朕和双喜安排好的。

  离开了学校,你还记得,你和文奎的第一站是哪里吗。”

  于谦睁大了眼睛,这一刻,他仿佛找回了无数的记忆:“应天府刑房,大皇子做主簿,我是他的师爷。”

  “然后他挑了一个案子,一个叫张东升的案子。”

  朱允炆笑了起来:“刑房那些公员给文奎准备的案子,全都是假案子,无论他挑哪一个,你都会跟朕说,朕就会让西厂接手,安排接下来的一切。”

  听了这番话,于谦的思维开始清晰起来,甚至不用朱允炆继续说,他自己都开始分析起来。

  “所以这才是为什么,一件如此简单的案子,来回出现反转,也是为什么,那个叫张东的吏部郎中会站出来,将原本可以推卸掉的罪责,抗在了自己的身上。”

  “没错。”朱允炆耷拉着眼皮:“这件事之前,那个叫张东的官已经在吏察中没有通过即将要被罢黜,朕不过是让他退隐的稍微不那么体面罢了。

  案件的前半段,朕不停的给文奎出选择题,目的呢是想看看他如何处理和对待这种棘手的、权贵与百姓之间的争端之事,想要锻炼的,是他的能力和魄力。

  而在案件的后半段,朕让张东出面顶这个案子,又给他另一种教育,那就是,人性的难以揣测。”

  即使没有朱允炆来解释,于谦也已经知道了朱允炆的用意。

  因为当时这个案子对朱文奎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初出茅庐的朱文奎正是亟待大展拳脚的时候,他热情高涨、他信心满满、他踌躇满志。

  结果呢?

  现实给了朱文奎当头棒喝,让朱文奎知道,现实中的大明,很可能随意的一件小事都是他处理不好,甚至说,朱文奎压根就没有能力去处理!

  在张东升的案子中,朱文奎是绞尽脑汁、费尽心力才觉得自己已经‘摸透’了朱允炆的用心,加上许不忌的佐助,最终将案子定了性。

  抓了张东升,定了张东升的罪。

  在权贵和百姓两个阶级中,坚定不移的选择了捍卫老百姓,选择了保护百姓。

  即使案件的真相无法查明,哪怕是办冤假错案,什么对百姓有利,他就做什么!

  “很多事情,真相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家需要什么,做皇帝的需要什么!”

  这句话,让于谦笑了起来。

  做了几年的父母官,于谦对这句话是有切身体会的。

  爬到越高,越接近政治权力的中心,越能明白这句话的真谛。

  这就是政治本身的特殊逻辑。

  一件事如何处理,普通老百姓的视角和政客的视角永远不会一样的。

  在这个时期,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接触的,还多受元杂曲这一文化的影响。

  而元杂曲的主要内容多是类似‘窦娥冤’之类的一些人间惨剧,展露出来的多是权贵官员迫害百姓、压榨百姓的黑暗。

  老百姓受到压迫和权贵欺凌的时候,心里往往悲哀的自我安慰。

  受着吧,这就是现实。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官官相护,当官的都是人上人,被欺负就被欺负吧。

  朱允炆要破掉老百姓心里这种想法!要让老百姓站起来!

  可是他朱允炆是皇帝啊,他的这种理想哪里是说几句话,喊几句口号就可以实现的?

  这种事需要在一次次事件的具体落实中,潜移默化的影响到老百姓才行。

  就如同老百姓为什么会自怜自艾的忍受压迫欺凌,认为这是一种理所应当?

  因为这就是在几千年的封建史中,平民阶级就是受压迫的,就是活该遭受欺凌的。

  祖祖辈辈如此,跪了几千年,能是几句口号就喊起来的?

  朱允炆自己知道,他再如何伟大,就算喊出‘人民已经站起来了’这句话,终究作用不大。

  他不是神仙,他只是一个皇帝。

  一个肉体凡胎,几十年后就会病亡去世的男人而已。

  等他死了之后,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人民。

  怎么办啊?

  所以,张东升的案子就是在塑造朱文奎的性子,想要看看朱文奎有没有同样的理想。

  就让法律,也偏颇一次弱势群体。

  也希望在这一次次的偏颇中,让这个国家的人民不在只是习惯跪着,而是站起来,勇敢的向权贵阶级呐喊出声。

  “丫的跟你们死磕!”

  那一刻,朱文奎对待国家的基本政治观得到了朱允炆想要看到的塑造。

  塑造完了这一基本政治观之后,朱允炆又给朱文奎留了一句告诫式的结尾。

  那就是张东升的爹张东站出来,扛下了本可以推卸给管家的罪责,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所以才有朱文奎发问“为什么一个草菅人命的腐败官员,会在最后一刻良心发现呢?”

  而朱允炆说了这么一句“人性复杂,谁又能说的准。”

  这不是一个准确的答案,却也是最合理的答案。

  人性是说不准的。

  当法律从偏颇权贵阶级到偏颇平民阶级的时候,平民也一样会变坏。

  他们中的一部分也一样会讹诈、耍赖以及无理取闹。

  所以人性说不准,将来的政策路线也要适时的再去改变。

  至于如何改变,那就是该朱允炆接班人,乃至往后一代代接班人操心的事了。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不仅拥有着对这个国家发展洞若观火的细致观察力,也要有把控力。”

  朱允炆念叨着:“断案之前要的就是观察力,断案之后要的就是把控力,朕很欣慰,起码在那个时候,朕对他的处理和成长非常满意。”

  这个时候,于谦已经屏住了呼吸,因为他知道。

  最重要的话还在后面,会出现两个要命的字眼。

  “但是!”

  第六百三十七章:真相(三)

  “但是!”

  暖阁里,朱允炆果真如于谦所预想的那般,说出了这两个字眼。

  而这天底下的事,恰恰最怕的就是但是两个字。

  在这两个字之前,纵是说的话再如何的花团锦簇,都会因此而被全盘否定和抹杀掉。

  于谦自己也是个官,还是个高级官员,经历过这仕途浮沉,日常工作中没少听过类似的话。

  “谁谁谁工作的非常出色、能力出众、任劳任怨,但是还是年轻,资历不够啊。”

  就这一个但是,之前说的便全无任何意义了。

  提拔那是绝轮不到的。

  而现在,朱允炆对朱文奎的成长与期望,也用上了但是。

  “朕一手安排,将他皇子的身份泄露出去,引起他与文圻之间的争执与龃龉。”

  说起这段绝不光彩的过往,朱允炆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歉意,他也确实不欠两个儿子什么。他已经给了两个小家伙皇子的身份,给了两人一个全天下谁都没资格登上的历史舞台,使其拥有了表现自己的机会。

  仅凭这一点,朱允炆就已不欠两人任何了,因为这个国家、整个明联数亿人做梦都想给朱允炆做儿子却苦无这般好的投胎技术呢。

  “朕欲让文奎成长,除了之前的引导之外,还想看看他是否具有掌权者应有的决然之心。”

  朱允炆冷着声反问了于谦一句:“你说,如果朕的宗族犯罪、妻家犯罪、孩子犯罪,朕应不应该惩罚他们。”

  这问题于谦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是朱允炆再问他。

  这只是一句陈述句。

  因为这个所谓的问题,在朱允炆二十多年的帝王生涯中,已经用事实去回答过了。

  包括至今为止,朱允炆当年说过的一句话,都让于谦每每回想起来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

  ‘国丈犯罪朕杀皇后,若是连皇后都犯罪,那就砍了朕的脑袋以谢天下!’

  严以待人,更严以律己。

  “当我们面对危害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严重犯罪时,是否应该拥有大义灭亲的思想水平?”

  朱允炆呵了一声,神色有些疲惫:“如果朕不是皇帝,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朕绝不会做任何大义灭亲的事情,朕也不提倡普通的老百姓去做,因为人心都是肉长得,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才是他们生命的意义,没必要以如此严苛的方式和行为来做自己的立人之本。

  但朕不是老百姓,朕是皇帝,是这个国家的唯一领导者,这个国家上亿百姓的吃穿住用、他们的喜悲生死,朕要负全责!

  朕抗起了这个国,就顾不上自己的家。

  所以,皇帝注定了是孤家寡人,那朕的孩子,朕的接班人,能有这个决心是至关重要的。”

  看着朱允炆那已经有了岁月掠影的容颜,于谦突然便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紧,想说些什么却也只是徒劳张嘴。

  他似乎感知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奈?

  朱允炆是真的狠辣到,打算一手鼓捣文奎、文圻兄弟二人反目成仇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但最重要的目的,一定是希望看到朱文奎能展露出一种霸道的决然。

  表现出‘谁也不能拦我的路,便是亲兄弟都不行。’这般一种对皇位势在必得的强横气势。

  这或许才是朱允炆最希望看到的。

  但可惜的是,这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当年这事,大皇子跟臣说过。”于谦稳住心神,总算是张开了口,为朱文奎辩护道:“大皇子非痴傻之人,当年这局大皇子还是看出了端倪的,想过是否为陛下安排。

  大皇子说,如果一个君王连骨肉亲情都不顾,那还会对这个国家的百姓施仁政吗?”

  “那李二呢。”

  这一句话,顿时把于谦噎住了。

  可不是吗,杀兄囚父的李二一样是青史留名的仁义之君,任谁来言,都不能睁眼说瞎话的批评李二非仁君。

  “北齐倒是有一个皇帝,朕记不得叫什么名字了,他是顾家的很,家里大小亲戚能安排的都安排了,国家搞得乌烟瘴气,老百姓命如草芥任凭这些皇亲国戚欺凌施暴他是一概由之,骨肉亲情倒是顾及了,算仁君乎?”

  这一刻,于谦那是无话可说。

  “朕也知道,仅用这些个例来对比,那是有失偏颇的。”

  还是朱允炆自己开了口,倒是没有一意孤行的固执己见。“这两人是不同的极端,拿出来做比较,倒是显得过于刻意了,只是朕没办法啊,咱们大明朝太大了,掌握如此庞大的一个国家,若不是一个内心坚定的君王,那是万万做不好的。

  爷爷死前将这个国家交到朕手里的时候,一再嘱咐的只有一句话,就是希望朕,能对天下的老百姓好一点。

  朕险些把头发都熬白了,也没有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做才算是对百姓好,只是吃饱穿暖吗?

  没多久,朕就获悉了朱榑在山东整出的案子。

  这个该死的东西,他为了一己私利,害死了数百工人,强抢民女意欲奸淫,遭到反抗后竟将人活活烧死。

  那个时候朕突然就知道了,让这天下百姓活得像个人,才是真正的对老百姓好!”

  回忆起几十年前的过往,朱允炆的眼眶红了:“百姓不是权贵眼中的草芥猪狗,百姓是人,跟朕一样活生生的人,有家庭亦有亲友子女。

  他们本就该堂堂正正的活着,而不是畏惧权贵,躲在泥土之下苟延残喘的活着,他们同朕一样,是大明这一伟大国家的一份子!

  这就是朕当政之后的唯一信条,朕坚定不移的在这一信条下执国家之政,那么,朕的接班人也必须拥有一个坚定的信仰,心软的人,绝不配做大明的皇帝。

  因为这山河日月,亿万黎庶,朕放不下啊。”

  这一刻,于谦已是离座拜倒在地,额头贴于地上,泣声道。

  “君父慈恩。”

  “文奎就是太不坚定了。”朱允炆叹了口气:“他去凤阳府主政,被徐王府弄得昏头转向,政务理弄的堪称是一团乱麻。

  朕御驾北上去山西的时候,途径凤阳府,当时朕本来是带了封手谕打算给徐王府的,但见了文奎这般无奈,真是恨铁不成钢,但朕还是给了他机会,便让双喜把信烧掉,希望他能靠自己的能力来处理掉。

  结果啊,这些事他还是办不好,还要文圻来给他出主意。

  那个时候朕便知道,朕或许,该重点培养一下文圻了。”

  于谦跪伏在地上屏住呼吸。

  连大皇子的世界都是朱允炆一手构造起来的,那得到‘重点培养’的朱文圻,他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是,这些宫廷秘事,皇帝为什么要说与自己知道?

  第六百三十八章:真相(四)

  静谧的暖阁里,一时便只剩下朱允炆的喘气之声。

  他方才的情绪罕见的有些波动。

  “嗒。”

  饮尽杯中茶,朱允炆将茶杯放于桌面上,所有的情绪也在这清脆的一声后归于平静。

  “起来吧。”

  趴在地上的于谦忙起身,先忙着给朱允炆添上茶,这才落下屁股。

  “文圻这孩子身上的优缺点也很明显,最大的缺点就是功利心太重,小聪明太多。”朱允炆对两个儿子的态度还是不偏不倚的,并没有因为对朱文奎失望了,便偏爱老二。

  “他没有做皇帝的胸怀和气度,对一丁半点的小事都要争个胜负输赢出来,上学的时候就该好好学习,非要鼓捣什么学生会去参加新年大宴。”

  说及这件事,于谦陡然脸红了一下。

  因为当初为了参加那次内阁搞出的新年大宴,就是他于谦给朱文奎出的点子,才让后者可以顺利的以凤阳知府的身份列席参见。

  要不是因为朱文奎,朱文圻又怎么可能一门心思的削着脑袋都要挤进去。

  所以虽然朱允炆是在批评朱文圻,却又何尝不是隐晦的批评于谦和朱文奎呢。

  别动不动就斤斤计较这些小事,以为能在这种事上露露脸就有了光,就能显示出自己多么有权谋手段,这些个微末伎俩在皇帝这个层面去俯瞰,就是在耍小聪明。

  而治国,却是绝不可以耍小聪明的。

  现在于谦自身也算的上是高级官员了,你在让他以眼下的眼界、格局重新对待这种事,他自己绝不会再干出这种事来,因为参不参加的已经不重要了。

  去结识更多的官员,增加自身在仕途上的政治资源,增强自己的政治力量,方便提拔进步吗?

  这政治资源、政治力量两个词不是随便用的。

  听起来挺唬人,也就骗骗老百姓和底层公员。

  底层、基层的公员、官员想要获得提拔,确实需要人脉关系,这实打实来说几千年来一直如此,不然千军万马独木桥,凭什么提拔你。

  而中上层以上级别的官员再想获得提拔,甚至到了于谦这个级别,政治资源的多寡、政治力量的厚薄占据的主导地位并不大。

  核心是官员在政治大局中的方向和路线是否正确。

  谁让大明是帝制国家呢。

  这不是多党派多元核心政体,哪一方占据的席位多,手里握着的票数多就可以上台执政,大明只有一个核心,那就是朱允炆这个皇帝。

  那么如何在执政理念上和朱允炆保持一致,才是到于谦这个级别之后能够继续提拔的唯一途径,各部尚书在往上的内阁阁臣,不是某个人、某个党派可以越过朱允炆直接决定的。

  而朱允炆的执政理念又很简单。

  ‘为人民服务’!

  这既是朱允炆的执政理念,也是天子即国家,阐述出来的思想和大局要求。

  任何一个官员,哪怕他官做的再大,当他丧失这一政治理念之后,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锒铛入狱被人民和历史唾弃。

  眼下的大明朝,绝没有谁会想去做第二个胡惟庸。

  “不过好在,文圻要比他大哥坚定的多。”

  此刻朱允炆的话锋一转,说起了朱文圻的优点来:“这一点来说,算是朕最看重的,而朕要做的就是给他塑造一个正确的价值观,给他安排到一条正确的道路上,他只需要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朱允炆便笑了起来:“不过朕这个安排可不是直眉瞪眼的冲他去的,而是给他兜几个圈子。”

  于谦亦乐了,二皇子的人生旅程说起来,可是要比朱文奎还要精彩。

  可不是吗,如今都混到去龙江造船厂做工了。

  前十几年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泉州知府,如今一把打下尘埃,重头再来。

  他就不怕这辈子都没有复起的机会?

  “大丈夫嘛,起起落落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看他能不能扛得住。”

  朱允炆长吐一口气,冲于谦笑笑:“这些事憋朕心里也有几十年了,今日倒是难得同你在这里说了出来,痛快多了。”

  他是舒服了,这一边的于谦却是愈加紧张。

  自古伴君如伴虎,自己今天知道了皇帝那么多秘密,怎么想也不是件好事啊。

  这也就是于谦年轻,加上一片赤诚之心,没有那么多花花心思喜欢瞎揣测,要是放在当年那一心七窍玲珑的杨士奇,那是绝不会跟这里听朱允炆说那么多皇室秘密的。

  “将来的事,朕只做最后一件。”

  朱允炆一起身,于谦也跟着站了起来,随在朱允炆身后离开暖阁,在廊道内迈步走着。

  “山东的案子还在悬着、江南六省的工厂也会随着时间,闹出越来越多的幺蛾子,朕今日让文奎去江南,这便是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了。”

  于谦顿时觉得周身上下的血都冰冻起来。

  二子夺嫡的戏台皇帝已经搭好了,就在江南六省。

  是啊,朱文奎这次挑头下江南,怎么可能不去南京,又怎么可能不去见见朱文圻这个兄弟。

  两人可能谁都不知道,皇帝已经给他们安排好了一出大戏,两人从小到大虚构的世界将在这次见面彻底融做一体。

  而后在这新的虚构的世界中,真正的短兵相接。

  大明的皇帝只能有一个。

  “朕从来没有考虑过分封。”

  就在于谦还胡思乱想的时候,耳边又响起了朱允炆的声音:“朕初登大宝的时候曾经短暂的考虑过一次,但如今朕不考虑了。

  咱大明的发展速度只要按照眼下继续保持下去,最多两百年,这天穹之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将在中央的直接管辖之下,现在分封出去,后代承继之君就没有探索未知和开疆拓土的欲望了。”

  西北张辅的兵锋已经打到了莫斯科,等将来铁路铺过去的时候,征服欧洲还算什么难事。

  英法还在百年混战之中,眼下的欧罗巴全部绑在一起,便是连大明一个战区都打不过。

  眼下的大明,可以压得全世界都喘不过气!

  朱允炆亲手缔造出来的这一个庞大帝国,只要后面的路不走歪,已经注定会实现新的秦皇扫六合。

  “奋六世余烈。”

  朱允炆仰起脖子看向骄阳,笑了起来:“一两百年之后,大明也该换六七代君主,到时候,朕的后世子孙必定会做出统一全世界的伟大功绩,留下冠绝万世的美誉。”

  “但陛下您的功劳,注定是最大的。”

  身背后,几十号人拜伏在地,于谦喊了一句:“历史将会永恒铭记,君父才是我大明最伟大的帝王,万岁万万岁。”

  第六百三十九章:夺嫡的大幕缓缓拉开(上)

  皇明四十四年秋,朱文奎终究是等到了离京南下的这一天。

  纵使心中再多少不愿意担这份差事,朱文奎也没有拒绝的勇气,但他进皇宫的时候,心里是非常悲凉的。

  既然父皇打算安排自己进入内阁,那么就是给老二腾位置,储君之位看来是定了。

  而在离开的前一天,朱文奎去见了朱允炆。

  “再晚一天走吧,能好好陪你母后一天,别光道个别弄得神色匆匆。”

  朱允炆的脸色有些憔悴:“你母后这几天身体有些不好。”

  自打皇明四十三年年底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冷空气降温之后,马恩慧便染了风寒,调养好了之后,这到今年一降温又染了病,太医院上下拿出来的意见就是落了病根。

  弄得这些天,朱允炆心情一直不好。

  这时代的医疗水平实在是太差了。

  “是,儿臣告退。”

  朱文奎恭谨的躬身离开,身背后,朱允炆的目光一直逗留了许久,直到视线尽头再也看不到,才幽幽的叹了口气。

  将目光收回,耳边就响起了双喜的声音。

  “皇爷,奴婢想跟您请些假。”

  正迈步打算走出宫阁的朱允炆愣了一下,几十年来,这还是双喜第一次找他开口请假呢。

  “出什么事了吗?”

  “也不算什么事。”双喜嘬着牙花,神情有些犹豫:“算了,奴婢还是留这吧。”

  这倒是弄得朱允炆有些不痛快,一挥手:“你跟朕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什么事直说,朕要帮你点啥,都允了。”

  这份许诺弄得双喜颇为受宠若惊,嘴里先是道了恩,而后才说起请假的事由。

  “还不是老家县里来了信,奴婢父母坟墓那一片要通路,所以要迁坟,这前些年一直都是奴婢几个叔伯帮着奴婢料理,现在叔伯们也都过世了,几个叔伯家兄弟不敢做主就把这事传奴婢这来了,所以奴婢想着一是回老家给父母迁个好点风景的穴,二一个也是顺带祭拜一下,毕竟几十年奴婢都没回去给二老烧过纸。”

  双喜的话让朱允炆猛然沉默下来。

  几十年来,双喜从来没有说起过给他父母祭奠的事,让朱允炆潜意识里便忘了个干净。

  现在才知道,人双喜不是没爹没娘的石猴,只是从来没提过罢了。

  那是一心一意的呆在朱允炆跟前伺候着。

  “这些年,难为你了。”朱允炆有些感动,拍了拍双喜肩头,让后者哽咽着连呼不敢。

  “唉。”朱允炆仰头叹了口气:“但朕今天怕是要委屈你一下,今年先别急着回去了,你也知道,文奎马上就要南下,搭台子的事还得你替朕把好关,等这事理弄到正轨上,你再回老家料理,你看成吗。”

  双喜便忙拜倒:“皇爷的事为重,奴婢不委屈,谢皇爷恩。”

  伸手扶起双喜,朱允炆顾身边不远处一小宦官道:“去给通政司的递个话,就说孙公公老家的路先别修了。”

  “可不敢!”小宦官都还没走,双喜就又噗通一声跪下,连呼不敢:“皇爷,地方修路乃是施政所需,哪可为了奴婢父母迁坟这般小事而搁置,国家的事万不敢因私情而废误,请皇爷收回成命。”

  “父母迁坟终是大事,你怎可不去。”朱允炆拉起双喜,真诚道:“二十多年了,朕没为你做过什么,这事便依了朕吧。”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但双喜还是坚定不移的摇头,虽泪流满面,但依旧抗命:“请恕奴婢无法从命,皇爷一世为公,不能为奴婢徇私,若是史书留了笔,奴婢就是万死都难洗愧疚之感了。”

  说罢又哽咽道:“都是奴婢的错,不该将此事说与皇爷您,让您左右为难,奴婢真是该死。”

  “好了好了,依你依你。”

  一看双喜这哭的厉害,朱允炆那是大感头疼,只好一皱眉头发火,说出来的话却是让步:“只是委屈你了,此番朕记下,等忙完江南的事,你父母迁坟的一应花销,朕给你出钱,内帑的钱你想花多少花多少。”

  这话一说,宫阁间那些个宦官宫娥听得可是心里一阵艳羡。

  从皇帝的内帑里花钱?

  这待遇就是皇后贵妃什么都没有。

  后妃这些个娘娘想给娘家钱,那都是拿自己的私房钱,也就是每年朱允炆给这些媳妇,后者们不舍得花或者花不光就留一部分下来,帮衬一下娘家也就如此了。

  若说伸手进御前司的内务府?

  这么多年,连朱允炆的儿孙可都不敢。

  在皇帝这心里,孙双喜的地位那可真是高到不行了。

  这边朱允炆忙着宽双喜的心,坤宁宫里,朱文奎也在忙着宽马恩慧的心。

  后者躺卧凤褟神情委顿,朱文奎就跪在床边,关切着问话。

  “母后凤体可好些吗。”

  “咳,唉。”

  马恩慧张口先咳了一声,忙的朱文奎忙去找痰盂来接。

  “去年害的病,今年又重了几分。”咳出痰来,马恩慧算是舒服一些,喘上两口气简单念叨一句自己的病情,就看向朱文奎,关切起后者来:“不说这事,你呢,这次怎得突然要离京去江南了。”

  朱文奎面色带着几分担忧,端着茶喂了马恩慧几口,有些惆怅:“都是内阁的安排,儿臣也没法多言。”

  “怕不是内阁,是你父皇吧,咳咳。”

  床榻上,马恩慧如此说道,让朱文奎下意识的面容一紧。

  自己母后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娘我太了解你父皇的为人了,你……咳咳咳咳,这次南下去江南的事,一定是他一手安排的。”

  马恩慧手捏着朱文奎的手腕,如此说道:“这次去江南,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一句话顿时让朱文奎面色大变。

  这话没头没尾的从何说及?

  “前些日子你在家里和于谦说的话,有人传到我耳朵里了。”

  马恩慧闭着眼睛,像是一个疲惫的妇人,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让朱文奎暗暗心惊:“你想啊,你说的话连我都知道了,你父皇会不知道吗。”

  对这一点,朱文奎自己都有心理准备,他跟于谦发完脾气之后,自己心里就明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进自己父皇的耳朵里。

  只是他现在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自己这么多年遇到的事,其实全都是朱允炆一手安排的而已。

  “你想啊,你父皇知道了这些事,却还让你去江南,为什么?”

  如果真的是打算放弃掉朱文奎,选朱文圻做太子,又何必废这个劲的折腾朱文奎。

  “母后。”朱文奎的声音有些颤抖:“您的意思是,父皇不只是打算拿我去做老二的磨刀石?”

  “谁磨谁还不一定呢。”

  说这话的时候,马恩慧睁大了眼,扭头看向朱文奎,眸子里的疲惫进去,全是犀利的精芒,刺的朱文奎都有些不敢直视。

  “你跟你二弟比起来,最大的不足之处就是你没有那小子精明,那小东西打小鬼点子就多,这次看来也是把你父皇的心里给摸透了。

  所以这次你去江南,听娘一句,多留意留意你二弟这几年都在忙什么。”

  喘口气,复道:“看看那小子是做了哪些事才会让你父皇突然觉得他可以配得上做储君了,你只要弄明白他,就能通过他弄明白你父皇心里想的是什么。

  只要弄懂了、摸透了,这天底下,就是你和他两个人有资格来接你父皇的位子。”

  马恩慧死死攥住朱文奎的手,捏的后者虎口都发了白。

  “你父皇的为人,我太了解了,他要的不是什么子孝孙贤,他要的,是一个能秉持他意志、能承担起他对这个国家所有爱的接班人。

  你一定要弄清楚你父皇对接班人的要求是什么,弄明白之后。”

  话到这里沉默下来,就在朱文奎想开口询问时,马恩慧的话让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朱文圻!

  第六百四十章:夺嫡的大幕缓缓拉开(中)

  坤宁宫,马恩慧的暖阁里一片死寂。

  朱文奎瘫坐在床榻边,一张脸苍白的毫无血色,整个脑子更是懵的,被马恩慧攥住的手不住在颤抖。

  他刚从自己母后嘴里听到了句什么?

  杀了他!

  自己的母后竟然授意自己,杀死朱文圻?

  这可是杀人,还是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啊。

  别说杀朱文圻这个手足兄弟了,就是换一个平民百姓让他朱文奎杀,他朱文奎也万不敢做这种事。

  自家老爹那是什么脾气?

  但凡自己干出草菅人命的事来,四二式燧发枪里的子弹,就能打进他朱文奎的脑袋里!

  他爹甚至都不会去刑场看一眼,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娘,这事做不得啊。”

  朱文奎回过神,反手握住马恩慧的手,话音都颤抖了起来,摇头的功夫嘴唇都在哆嗦。

  “千万别说这话,万一传到父皇耳朵里,你我娘俩都完了。”

  “你在怕什么?”

  马恩慧闭着眼睛,没有说话,而是扶着床榻站起来,走到一旁,身后朱文奎紧紧相随,疑惑道:“母后,您这是做什么?”

  没有理自己的儿子,马恩慧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对绝美的手镯。

  “这是很多年前孝慈高皇后所戴,我嫁你父皇的时候,太祖皇帝赐给我的。”

  说话间,马恩慧突然扬手,将其中一个手镯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顿时摔的粉碎,惊得朱文奎睁大了眼睛。

  如此贵重的物件,就这么被自己老娘给碎了?

  “现在,就剩这么一个了。”

  马恩慧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零碎,仿佛那价值连城的配饰只是一堆垃圾般,将仅剩的一只手镯放到朱文奎的手里:“好了,它的价值已经比方才的一对更高无数倍。”

  一瞬间,朱文奎便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马恩慧的意思。

  如今这天下,只有朱文圻无限的接近皇位,因为朱文圻就快要捕捉到朱允炆心中对接班人的要求。

  而等到朱文奎通过朱文圻弄清楚之后,那这天下就是两个够资格的接班人。

  只要朱文奎杀掉朱文圻,那他就是这仅剩的一只手镯。

  朱允炆不会舍得惩罚朱文奎的。

  即使明知道就是朱文奎害死的朱文圻也只能忍下来。

  因为这个国家,总得需要一个接班人。

  “一边是至高无上的皇位,一边是兄弟之情,你大了,自己决定吧。”

  马恩慧复躺回凤褟,闭眼扬手:“去吧,自己好好想。”

  朱文奎顿首哭了几声,再抬头擦去眼泪,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拿着那唯一仅剩的一只手镯躬身离开。

  暖阁里一片安静,仅剩偶尔间马恩慧的轻咳。

  随着日落西山,夜幕压下,一切都将被遮盖。

  但就如平淡的海面一般,一时的风平浪静只是为了酝酿更大的惊涛骇浪。

  朱文奎离开南京的那天,有两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这次调研组的规格属实不低,除了朱文奎这个大皇子担任的组长之外,两个副手也都是大名人,一为胡嫈,也就是当年处理朝鲜问题的主官。

  另一人叫王与准,当年与朱文奎同为湖畔一期的同窗学员,如今也是三品的侍郎衔。

  其他的组员,几乎都是工部和通政司抽调的能吏,加上几个翰林院深造的精英学子。

  调研组一路出北京乘火车抵达天津,走海路一路南下,便是直直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曾经的大明故都,如今直辖府之一的南京府。

  可以说目的性已经非常明确了。

  只不过朱文奎可不会上来就直眉瞪眼的奔着自己那几年未曾蒙面的二弟就去,他抵达南京的第一站,应付一下南京知府衙门的接待后,先登了一个必须要登的门,见了一个必须要见的人。

  那就是大明第一任总参谋长,燕王朱棣。

  “文奎见过四叔祖好。”

  手里拎着几箱子补品,朱文奎轻车简从就摸了过来,在已经辉煌不在,多少显得冷清许多的燕王府后院里,见到了早已满头华发的朱棣。

  后者虽然已是老态尽显,但这精神劲可是不逊当年。

  退下来的这几年,看得出来朱棣仍旧没少舞刀弄棒,后院里十八般武器摆的分明,加上几个定靶和练刺刀用的稻人,这后院,实有几分肃杀之气。

  “哟,文奎来了。”

  朱棣这会正忙着逗弄一个小不点,闻声抬起头,便是看到了朱文奎,老脸上露出了笑意:“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咱这南京城要啥没有。”

  随手将东西递给上来接的一个老管家,朱文奎走到近前也是寒暄两句,而后看向这绕着朱棣膝下摸爬学步的小家伙:“这是祁镇吧。”

  “嗯对,瞻基的儿子。”

  朱棣呵呵一笑,轻轻踢了小祁镇一脚:“这是你文奎伯伯,叫人。”

  “咿呀。”朱祁镇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看了一眼朱文奎,有些口齿不清的喊了声‘爸爸’。

  这可把俩人都逗笑了。

  “是伯伯不是爸爸。”朱文奎蹲下身子,笑道:“波喔伯。”

  熟料朱祁镇看了两眼朱文奎,却是一扭头,爬回了朱棣膝下,没做回应。

  “这小东西,还怕生。”朱棣笑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而后就让老管家把朱祁镇抱走,自己引着朱文奎往堂内走。

  “这次你来南京,是不是陛下交代了要办哪些事。”

  坐定下来,朱棣便开口问了一句:“有需要孤帮忙的地方,你可以尽管开口。”

  “先谢过四叔祖了。”朱文奎嘴上谢了一句,而后才言道:“这次来南京,是内阁交办的事情,父皇那里只让文奎替他问您一句身体近来可好,又说等您有时间,可去北京,他和郑叔叔都想您了。”

  一句话,让朱棣有些感动,也是老人了,本就伤春悲秋的岁数,加上朱文奎话里提到了郑和,就更让朱棣忆起多年故事。

  “会的会的,再过两年瞻基的工作都稳定了之后,我这把老骨头要还能动的了,就去。”

  应下了这邀请后,朱棣又说及了正事:“内阁交办了哪些事啊。”

  “说是工部打算改制,让我挑头弄了个调研组,说看看江南六省的工业、工厂和工人现状,有没有哪些需要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

  朱文奎如实道来:“最好呢,多看看这江南几省,毕竟您也知道,江南一地,牵挂中央超过六成的财政,是财税重地。

  何况之前因为五军府裁汰的事,又闹过东南军区跟中央不是一条心的乱子。”

  话里念叨到了五军府,朱棣的脸色多少有些不太好看,半晌才叹了一句:“当年都是出生入死为国献力的老兄弟,现在受此事,一个个的身体也都不好。”

  对朱棣的感慨,朱文奎没法接话。

  他总不能数落朱允炆吧。

  “罢,都过去的事了。”朱棣的情绪来去很快,又鼓励了朱文奎一句:“既然这次是内阁交代的差事,你要好好办,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孤说,南京这地界,孤的脸还是有用的。”

  “可不敢劳您费心。”

  朱文奎谦逊了一句,拿起茶壶往朱棣的杯子里续上茶水,放下的功夫说道:“哦对了,问一下四叔祖,这几年,文圻在南京可都还好。”

  这一声,朱棣刚端起杯子的手便僵住了。

  第六百四十一章:夺嫡的大幕缓缓拉开(下)

  虽然说眼下的朱棣确实是老了,但老不代表脑子就混。

  朱文奎看似无意间的这一句关切,让朱棣很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可能连朱棣自己都说不上来,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他还是觉察有些不对。

  作为一个已经退出权力中枢的亲王,朱棣是绝不会想着重新将自己和自己一家投入权力的漩涡中,所以他在短短的一怔之后,就很快恢复了自然。

  “你说文圻啊,他挺好的吧,就是可能平时工作太忙,也没时间来孤这,你也知道,他在城外的龙江船厂做工,平日里就连回家的时间都不多,也就偶尔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来看看孤这个老头子,坐不得一下就走。”

  这番话,那是一丁点有用的情报价值都没有。

  朱文奎笑笑,他本就没打算能从朱棣的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问朱棣还真就只是随口关切。

  再怎么说,他作为朱文圻的大哥,要是不关切一句岂不是说不过去。

  只是朱棣这番回答,多少显得有些政治小心,添了几分生疏防范的意味了。

  有了这次问答,多少还是影响了一些气氛,两人之后的说话便开始以家长里短的寒暄为主,一句有营养的话都不复存在。

  留在这燕王府里吃了饭,朱文奎便按着规矩告辞离开,没有多待的意思。

  倒是出门的时候正撞上下班回来的朱瞻基,堂兄弟两人又在门口交谈几句。

  交谈中,朱文奎才知道,眼下朱瞻基已经过了南京当地的省考,眼下是城建处的科员。

  “怎么忙这么晚才回来。”

  “别提了,知府衙门对老城区又做一片规划,马上动土拆迁,这不整天摸底呢吗,所以忙了点。”朱瞻基一手把着自行车的大梁,看得出来他这一路上蹬的不慢,额角还挂着汗呢。

  “倒是殿下您怎么得空来南京了,您不是在北京做知府吗?”

  “卸任了。”朱文奎笑笑,伸手拍了拍朱瞻基的肩头:“我来南京看看江南几省的工业发展情况,要做份报告给内阁,等过两天我忙完这初来乍到,你我兄弟再聚。”

  “诶,您先忙。”朱瞻基送了两步,看着朱文奎上了马车消失在街角,自己才推着自行车回府,同正堂之上端杯饮茶的朱棣打了声招呼。

  “爷爷,孙儿刚在府外见到大皇子殿下了。”

  “嗯。”朱棣垂着眼皮,红通通的脸上还散发着几丝酒意:“见到了,没说什么吧。”

  “没有,就打声招呼。”朱瞻基在朱棣的下手正襟危坐:“不过孙儿感觉大皇子似乎有些心事忡忡的。”

  嗫嚅着嘴唇,朱瞻基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他跟孙儿说他是奉内阁的命来看江南几省的工业发展情况,但孙儿就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并不是冲这事来的。”

  “哟,你还有这嗅觉呢。”朱棣乐了,看向朱瞻基赞许不已:“不错,到底是随你爹,是个从政的好料子。”

  一句夸奖,让朱瞻基嘿嘿直笑,挠头谦虚起来:“也就是感觉而已,错打错着罢了。”

  “那你跟爷爷说说,他不是为办差来的,那来南京是冲什么事。”

  “这孙儿就不知道了。”

  看到朱瞻基犯迷糊,朱棣倒也不强求,到底谁让朱瞻基才二十出头呢,这个岁数的孩子才刚参加工作,又能有什么本事。

  “他是奔着二皇子来的。”朱棣交代了一句:“你小子自己注点意,再跟大皇子碰面之后,少说话,最好呢就啥话也别说。”

  “成,孙儿记下了。”朱瞻基虽然暂时还不太懂朱棣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起身告辞:“爷爷您坐着,孙儿下去洗漱一下就睡了,明早还得去衙门公干呢。”

  “嗯。”

  朱棣嗯了一声,看着朱瞻基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又喊了一句:“对了,你现在在城建处工作,咱们南京城里各大工地、工区里面,有没有那什么工人会的存在。”

  不远处,朱瞻基的背影站住,随后转身回了一句:“有的,爷爷问这做什么。”

  “那什么工人会,都是谁组织的。”

  “这,孙儿不太清楚。”朱瞻基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好像是几个比较有威望的工头搞起来的,目的是为了大家伙抱团,好向衙门或者负责开发的商人要工钱,不少工人觉得不错,都进了这什么工人会。”

  “你之前还在南京大学上学的时候,是学生会的吧。”

  朱棣的问题东一句西一句,问得朱瞻基更是一头雾水,但还是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心里还在想着,自己在南京大学读了四年书,从第一年就入了学生会,这事家里早都知道了,为什么朱棣还要问。

  但随后,朱瞻基就捕捉到了自己爷爷问这两个问题的意思。

  学生会是朱文圻一手搞出来的,这也是南京满城皆知的事了。

  就是到现在,朱文圻可都还兼着南京学生会会长的位置呢。

  “爷爷的意思,是觉得这什么工人会组织,也是二皇子在幕后操控弄出来的?”

  朱瞻基惊疑不定:“眼下南京一府连着周边,类似的工会组织可是发展的不慢,大小四十多个,从众怕是有五六万了。”

  说着说着,朱瞻基倒抽一口凉气:“爷爷,您是怀疑,二皇子有……”

  “闭嘴!”

  朱棣陡然喝了一句,已经老衰的瞳孔又炸出了刺目的锋芒:“孤就随口问你一句,你想的太多了,滚回屋睡你的觉,安心工作,不该你想的不要想。”

  “是,孙儿告退。”

  朱瞻基也是吓得有些魂不守舍,做了一个不工整的揖,而后便急匆匆的转身离开。

  也就是在这一夜,南京城西犄角旮旯的一处民舍内,朱文圻推开了窗户,仰脖看着高悬的皓月。

  窗外,是一片盛茂的灌木丛。

  “大哥,你这是冲我来的啊。”

  呵呵着笑了两句,朱文圻又嘀咕了一句:“但是啊,你来晚了,星星之火一旦扑灭的慢,就一定会燎原。”

  第六百四十二章:大戏开锣(上)

  从朱棣的府上离开,朱文奎回到了南京招待所。

  这是他和此行调研组所有人在南京的临时驻地,虽然说朱文奎自己在南京是有府邸的,这么多年一直留着,可毕竟是来公干,也不好自己一个人离开调研组回老宅住。

  招待所大楼,本就是应当朱文奎待的地方。

  在最大的一间招待住房内,朱文奎一直静静的坐在客厅内品茗静读,墙壁上十几盏油灯,映的整间客房光亮如昼。

  他在等人,等一个南京此行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很长一阵静谧的等待,门响了。

  声音很轻、很细微,不过对处在一个非常安静环境内的朱文奎来说,还是让后者下意识的脸皮跳动一下。

  “进来。”

  总算是等到人来了。

  那么,又是什么人能值得朱文奎苦等到现在。

  “卑职,南京特情司司正顾凤年见过大皇子殿下金安。”

  来人叫顾凤年,而他的身份也足够慑人。

  西厂南京特情司的一把手,也是江南各省情报机关的大头头。

  “顾司正来了,快请坐吧。”

  朱文奎微笑着起身,伸手引了一下,招呼着顾凤年落座,同时自己还亲切的为顾凤年斟上了茶水,这礼贤下士的姿态可谓是做得相当充足。

  “卑职不敢,大皇子实在是折煞卑职了。”

  对于朱文奎的礼待,顾凤年自然是一口的惶恐,小心翼翼的落下半个屁股后便开门见山的问道:“请殿下见谅,卑职的公务繁忙,很难久待,殿下深夜召唤,有什么指示但请示下,卑职马上去做。”

  好一嘴虚词客套。

  对于顾凤年嘴里的谦卑,朱文奎那是一个字都不信的,自己的话在顾凤年耳朵里,怕不是连个屁都不如,哪还指望顾凤年能够照做。

  “唉。”

  朱文奎先是叹了口气,而后说道:“想必顾司正应该是知道本宫这次离京南下的原因。”

  “卑职不知。”

  对顾凤年的装傻,朱文奎也不恼,既然顾凤年不愿意接话,他索性就自己说了出来。

  “内阁交代的差事,让本宫带调研组好好看看江南几省的情况,谁让江南几省是咱大明的财税重地,江南可是实打实的半壁江山,江南要是出了乱子,国家就得出大乱子。”

  “是是是,这是自然。”

  顾凤年不懂朱文奎想说什么,他只管一嘴的应和,等着今天这次见面早点结束。

  “所以本宫这来到南京地界的第一天,就先请顾司正来一趟。”

  发现眼前的顾凤年怎么都不愿意搭茬接话,朱文奎也不急,口气依旧温和的说道:“顾司正负责南京特情司,同时也是江南六省特情司的总协调人,可以说,在江南地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顾司正你,本宫就想问一下,最近几年江南没什么事吧。”

  “仰赖君父如天之德庇佑,江南地界,诸事顺遂,百姓安居乐业,江山社稷稳固。”顾凤年中规中矩的应了一声,便只当这次朱文奎找他来,是例行公事的简单询问。

  “那就好,那就好。”

  朱文奎端起茶碗轻轻一润嘴唇:“内阁也是看了通政司的奏疏,有些担心罢了。”

  什么奏疏,担心什么?

  顾凤年心中自然是难免会有些好奇,但他没有开口问,保持着沉默。

  “看顾司正这神情似乎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朱文奎挑了眉毛,有些不满意:“这可不是小事啊,内阁都知道了,你主管特情司要是知情不报,那本宫回了京,可是要跟孙公公说一声的。”

  这一句话,可是顶到了顾凤年的肺管子上。

  他这根本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就被朱文奎一句话将火烧到了他身上。

  但虽然心里焦急,可多年的特情工作让顾凤年仍旧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更是轻笑起来:“殿下见谅,卑职特情司公务实在繁多,不知道殿下说的,是哪一件事。”

  “还不是湖广汉阳锻钢厂一个年轻的工人回家路上猝死的事。”

  朱文奎叹了口气,有些伤感:“连续工作六个时辰,一个月连休息都不舍得,导致劳累过度猝死路上,结果呢,因为不属于在工作岗位上死亡,工厂拒绝赔付,官司闹到了府里的通判处,最后还是以工厂胜诉为终。”

  这都哪跟哪的事情?

  一个工人死在哪里,工厂有没有担负责任,或者有没有欺凌老百姓更甚至与当地府县衙门之间是否存在见不得光的勾当,这和今晚这谈话有什么关系?

  顾凤年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能报到中央去?

  “人命关天,这能是小事吗?”似乎看出了顾凤年的心思,朱文奎又添了一句:“更何况,死者是技工学校毕业的,毕业之前在南京上学期间入了学生会,也是与会成员之一,他死了之后,几个南京法学院的同学专门跑到湖广替他打官司。

  这事可就不是小事了,一个学生会组织,都开始想要影响地方公衙的施政断案,那还得了?

  于是湖广当局就把这个发现报到了通政司,又转道了内阁,内阁就想了解一下,这南京的学生会,这些年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说到这里,朱文奎停住了话头,自顾自的添茶,但随后说出来的话,却让顾凤年开始额头冒汗。

  “内阁听说的事可不少,譬如南京当地还有仿效类似学生会的组织,再搞什么工人会,然后江南各地有样学样,工厂、工地、码头这些个地方,什么工人组织、同乡组织那是层出不穷五花八门,虽然说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报团取暖,争取合理利益,但到底也是让内阁有些坐不住。

  顾司正,这些年父皇不太问事,朝政多交内阁署理,眼下地方出了这些事,内阁两眼一抹黑看不清楚才让本宫来查,你们特情司要是有什么发现,早报,好宽大家的心呐。”

  “是,卑职下去马上重点跟进侦讯此事,但有发现,会立刻上报御前司孙公公那里。”

  虽然心里面有些慌,但顾凤年还是有话把朱文奎堵住。

  特情司是西厂管辖,西厂归御前司直领,跟内阁完全不沾边。

  所以朱文奎拿内阁来压他顾凤年,顾凤年还没有怕到腿软的地步。

  想从他顾凤年嘴里套话,想都别想。

  “好,有顾司正这句话本宫就宽了心,还望顾司正日后多与本宫通通气。”

  朱文奎脸上带笑,起身送顾凤年离开,走到门槛处的时候,小声念叨了一句:“还是得麻烦顾司正一件小事,江南的事内阁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有所顾忌,日后顾司正上报御前司的时候,千万别提文圻。”

  “放心,卑职……”

  总算是结束了对话,顾凤年心头顿时轻松,堪堪前脚踏出门槛,后脚这随口一句就傻了眼。

  侧着身子,正对上朱文奎那深沉看不见底的眸子。

  第六百四十三章:大戏开锣(中)

  安静的廊道里,气氛凝重的几乎快要让人窒息。

  半个身子跨出门槛的顾凤年,脖子僵硬的看着门内的朱文奎,脑子都快炸了。

  他总算是知道今晚朱文奎喊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了。

  什么谈话、什么内阁交办差事、什么湖广汉阳工厂死人。

  亦或者所谓的学生会、工人组织,那全是一堆垫话,目的不过是让自己胡思乱想的瞎猜罢了。

  只有离开前这最后一句简单的‘请求’,才是朱文奎真正想要套的话。

  在自己最放松的一瞬间,随口念叨一句,就让自己这个干了几十年情报工作的特务头子着了道。

  打了几十年的雁,到头,竟然让雁啄了眼睛!

  这句失言,朱文奎已经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情报。

  南京当局这些个工会组织,幕后都是自己那个弟弟一手组织起来的,对此,特情司是知道的!

  朱文奎一直在怀疑,南京这些个工会组织是怎么冒出来的,而怀疑的第一对象,自然是朱文圻。

  所以,朱文奎就诈了顾凤年一句,就这一句,诈出来了!

  这一刻,朱文奎笑的很开心,但这笑容,却让顾凤年不寒而栗。

  “顾司正,应该不急着走了吧。”

  朱文奎如此说道:“要么再坐一会?”

  面对朱文奎的微笑邀请,顾凤年狠狠的咽了口唾沫,他当然明白这邀请是什么含义。

  他犯了一个情报工作者最大的错误,如果这事见了光,他这辈子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不止是职业生涯,还包括他顾凤年的生命!

  因为,顾凤年这一不小心露出的情报,那可是西厂特一级绝密。

  所有涉及皇子的情报安排,可全部都是要直通朱允炆那里的!

  再进得屋里,顾凤年就明显要比方才拘束的多,坐在椅子里显得很是局促不安。

  “顾司正紧张什么?”朱文奎明知故问了一句,温和笑着添上一杯茶推到顾凤年的面前:“南京此间的事,哪些同文圻有关系,哪些没有关系,本宫相信顾司正心里是最清楚的,本宫这次来就是希望劝文圻尽早收手,望他迷途知返,顾司正以为然否?”

  朱文奎想要弄明白自家弟弟的心中所想,但也知道,自己直接去找朱文圻套话,那根本是不可能套出来的。

  自己这个弟弟有多机灵,朱文奎是深有体会。

  所以才有今天想方设法的去套顾凤年,先把顾凤年套住,自然可以从顾凤年的嘴里得知眼下朱文圻所有的所作所为。

  甭管自己能不能弄明白这些事的深意,朱文奎都打算先利用特情司的能力,叫一声停!

  只要停下来,急的就该是朱文圻了,而这人一急,就容易露出破绽。

  “卑职有紧张吗。”顾凤年没敢扬手去擦脑门的汗,有些生硬的咧嘴打了个哈哈:“可能是今晚无风有些燥吧。”

  嘴硬之后,顾凤年又沉默下来,犹豫着朱文奎推向自己的这个问题自己到底应不应接下来。

  很显然,朱文奎这次下江南的目的那就是明确的奔着朱文圻而来,但是朱文奎可能并没有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对朱文圻了如指掌,所以才会套自己的话,眼下更是打算逼自己将朱文圻的所作所为说出来。

  说了,自己从此就相当于是认头了大皇子,胜败生死这一步就算是迈出去了。

  不说,估计要不了两天自己就得死于非命。

  因为朱文奎只需要把刚才套出来的消息散出去,说江南这些个工会、同乡会背后的筹谋者是朱文圻,那么孙双喜第一个就会要了他顾凤年的脑袋!

  一念至此,顾凤年心里那个滋味可别提了,自己是千小心万小心,怎么就能弄到最后还是着了朱文奎的道,牵扯进如此这般要命的争斗之中。

  虽然憋屈,但面上顾凤年也不敢多耽搁朱文奎,幽幽一叹,索性就将朱文圻自打留守南京之后的所作所为都说了出来。

  “从圣上御驾迁都北京之后,二皇子便留在了这南京,起初数十日整日郁郁寡欢、沉湎饮酒,再不然就埋首在家做些个木匠活,直到,他的岳丈,南京前礼宾司司正现南京知府衙门同知陆英上门。

  自从陆英寻了二皇子之后,二皇子就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开始频频的往南京大学的学生会跑……”

  “等一下。”

  这时候,朱文奎喊了一句:“你刚才说,自从文圻岳丈上门去过一次之后,这文圻就变了?”

  “啊,对。”

  “可知缘由?”

  抬首对上朱文奎的目光,顾凤年艰涩的咽了口唾沫,本想说一句不知道,但前者的声音恰当其实的响起‘还望顾司正与本宫坦诚相对啊。’

  这句警告,打消了顾凤年装傻充愣的小心思,只好一咬牙说道。

  “陆英是接了御前司的密令,配合我们南京特情司工作,目的是,试探二皇子是否真的已经消极,是否还有上进之心。”

  朱文奎的眉头微微一皱,很快就从这简单的一句话中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

  试探老二是否还有上进之心?

  那便都不用猜,一定是父皇的想法在其中。

  不过眼下朱文奎不太关心这一点,他隐隐捕捉到一个很重要的点。

  那就是,陆英这位朱文圻的岳丈,一直在同南京特情司合作,执行御前司的密令,也就是说,接触朱文圻身边的人,都是父皇一手安排的。

  一张密织的大网将朱文圻网在其中,而在幕后操控的父皇,正在有意的引导着什么。

  “你继续往下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顾凤年也开始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朱文圻在南京这几年的所做所为都一一说了出来,让朱文奎的面色愈加凝重。

  最后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曾想,这才几年,本宫这个弟弟已经拉出了这么大的势力。”

  工会是朱文圻手下力量最雄厚的组织,有数万成员,而控制工会的,以前的身份则是学生会成员!

  南京大学、湖畔学院、南京军事学院、南京技术工程学院。

  这些个著名学府的莘莘学子先是进入学生会,毕业后在进入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最后,牢牢的抱在一起!

  这些人从来没有想过造反,更不会去造朱允炆这个皇帝、造大明这个国家的反,但他们还是抱成团,一个鼻孔出气。

  为的,就是互相扶持,渗透和掌握国家、社会的资源与力量。

  最终化成他们跻身向上爬的资本与支持。

  这便足够可怕了。

  “可是,就算他拉拢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很快,朱文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朱文圻只是一个普通工人身份,他就算拉出了这个势力又如何。

  不造反的话,这些力量并不会扶着他成为皇帝。

  而造反,这所谓的势力又会瞬间土崩瓦解,没人会支持朱文圻反朱允炆的。

  “要搞明白,一定要搞明白。”

  朱文奎眉关紧锁,看向顾凤年:“你说自从见了陆英之后,老二就频繁往学生会去,他在做什么?”

  “听说,是在研究《建文大典》。”

  “本宫知道了,辛苦顾司正,今晚的事,你知我知。”

  起身送顾凤年离开,转身的朱文奎双眸发亮。

  答案,在《建文大典》里面!

  第六百四十四章:大戏开锣(下)

  来到南京的第二天,朱文奎还是同自己的二弟朱文圻见了面。

  这也是一次必然的会晤,朱文奎是不可能避而不见老二的,无论怎么说,总不能给外界留下一个兄弟不睦的感官。

  哪怕是夺嫡的戏码已经开始,俩人之间总还是要面上过的去。

  只是时间上有些不赶巧,朱文奎找到朱文圻家里的时候,后者还在龙江船厂做工没有回来,弄得朱文奎不得不在其家门外的马车里等上好一个时辰。

  总算是在太阳西下的时候,车夫唤了一句昏昏欲睡的朱文奎。

  “大皇子,二皇子回来了。”

  这一句,便让朱文奎精神抖擞起来,在车里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定神气活现后,这才走出。

  正同倚着门框笑而不语的朱文圻打了照面。

  四目相对,兄弟两人都一脸笑意。

  “大哥。”

  “二弟。”

  打声招呼的时间,朱文奎走近过去,拍了拍朱文圻的肩头:“好小子,几年不见,身子板已那么结实了。”

  又上下打量几眼,频频点头:“黑了,但也更壮硕不少。”

  “大哥也是胖了不少。”朱文圻哈哈一笑。

  “没法比,没法比。”

  可不是吗,两人一个在京做官整日宴席不断,一个从早忙到晚挥汗如雨。

  “寒舍简陋,倒是让大哥笑话了。”

  推门进了院子,朱文圻嘴上告罪了一声,但是神情倒是没有什么羞赧。

  当初他刚刚被一脚踢出权力中心的时候,朱文圻多少还有些转不开面子,所以一直都住在长安街自己的皇子府邸。

  如今才是全然看破,安之若素的接受自己平民百姓身份,干脆就将自己在长安街的皇子府卖掉,搬到了西城边下,也是离着龙江船厂近。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院子不大,摆设也很简单,地上有些许木屑和木制品,还有几个船模,朱文奎扫视一圈频频点头:“不错,真的很不错。”

  “大哥快坐吧。”

  引着朱文奎进入到里屋,朱文圻招呼了一句,又去拿了珍藏的茶叶给前者泡上,倒茶的功夫问了一句:“父皇近来可好。”

  “好的很,为兄来之前父皇一餐可食一斤米、两碗汤。”朱文奎应上一句:“加上项大师当年活着时留下的养身技,父皇的身子骨可是好的很。”

  当年活着?

  这一句让朱文圻愣住了,惊诧不已:“项大师去世了?”

  这项大师可就是项彧,当年那是实打实的武林高手,可是会飞石杀人的猛人。

  “项大师满打满算应该还不到七十吧,怎么会过世?”

  “唉,世事难料。”

  朱文奎叹了口气:“听御医说,应该是项大师年幼的时候练功练得太狠,身子骨透支严重,加上当年又随着太祖南征北战,挡箭挨刀,身上有暗疾,能活到六十有七足堪称奇迹了。”

  任是绝世的勇者,在时间面前,终难逃冢中枯骨的宿命结局。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唏嘘,还是朱文奎开口略过了这话题:“不说这事,对了二弟,怎没见弟媳和遵鋆娘俩。”

  “前些日子回娘家去了。”

  朱文圻解释了一句:“这不是最近船厂里忙,隔三差五的我没法回来,为安全计,我就把她娘俩送到岳丈府上,托为照顾。”

  南京再是大明富庶、安定之处,也难免不会有穷凶极恶歹徒,加上朱文圻眼下住的又不是长安街而是城西,南京的平民区域,每到深夜里,醉汉也是不少。

  将自己媳妇一人扔在家里照料孩子,任谁都会有些放心不下。

  这个解释,自然是说得通。

  “遵鋆毕竟是父皇的亲孙子,二弟怎不去寻特情司,调几个人手于此看护一二呢。”

  朱文奎叹息道:“再如何说,也是咱自家孩子,特情司总不敢不给这个面子,二弟你何苦如此。”

  “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那遵鋆自然也就是一个普通孩子不是皇孙,哪里配得上让特情司派人保护。”

  这话说的便多少有些赌气的味道在其中,朱允炆剥离了朱文圻皇子的身份确实不假,但可没说要剥离自家孙子皇孙的身份。

  隔代亲这种感情在老朱家身上那可是有优良传统的。

  洪武皇帝就喜欢朱允炆这个孙子,到了朱棣这就稀罕朱瞻基。

  但凡宣德帝多活上些年,大明战神都不一定能有机会做皇帝。

  即使朱文圻这些年一直待在南京,朱允炆也没少派御前司往南京来送些东西,当然打得旗号就是给他孙子遵鋆的。

  送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却是这年头再有钱商人都未必能舍得送的东西。

  那就是水果!

  御前司千里迢迢把一些稀缺的水果从北京一路冰镇保鲜的送到南京,就为了能让小遵鋆吃上。

  谁让遵鋆不像文奎的孩子陪在朱允炆近前呢。

  要说朱允炆对遵鋆自然也是想念的很。

  这些事朱文奎自然都知道,对朱文圻的嘴硬难免失笑:“弟弟这是还跟父皇置气呢。”

  “不敢。”

  朱文圻别过脸看向一旁:“父皇日理万机,倒是我这做儿子的不懂事净给他添堵,惹他生气,千错万错当然都是我的错。”

  看着朱文圻这幅样子,朱文奎心中冷笑。

  这是跟自己面前装模作样呢。

  弄出一副父子不合的表象,目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宽朱文奎的心,让朱文奎认定朱文圻已经是注定无缘储君的位置罢了。

  暗度陈仓的把戏,能骗得住谁。

  你想演戏,我就陪你演下去。

  当下朱文奎叹了口气:“二弟不必如此,这几年父皇早就消气了,去年过年的时候还感慨,说要是你带着媳妇孩子也在北京,一家团聚该多好。这样吧,为兄回到北京就到父皇那里求情,届时你也写一封信服软认个错,父子骨血,也就过去了。”

  “那可真是多谢大哥了。”

  朱文圻面露感动,起身向朱文奎躬礼,拱手道谢:“这么多年,弟弟不懂事,都仰赖大哥宽仁扶持。”

  你不懂事?你‘懂事’的很呐。

  扶着朱文圻的双臂,朱文奎连声道:“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快坐快坐。”

  安抚住朱文圻,朱文奎举起茶杯。

  “喝完这杯茶,随为兄出去喝几杯。”

  “还是不了吧。”朱文圻面露难色:“明一早,弟弟还得去上工呢。”

  宴无好宴,去了也吃不好。

  朱文奎又盛情邀请了几遍,但都被朱文圻拒掉,没柰何只好叹口气起身。

  “既然如此,那为兄就不多耽误你工作了,先行告辞,等忙完这几天,咱兄弟俩再喝。”

  朱文圻将自家大哥送出门,免不得又在门外寒暄一阵,直到目送后者登车离开,嘴角可就咧开了笑。

  “想让我离开南京回北京,看来这两天,没少收集我的情报啊。慢慢分析吧,南京这舞台上的这出戏,注定只有我才是主角!”

  第六百四十五章:大风暴前夕(一)

  来到南京,把该见的人见一遍,该拜会的拜会到,朱文奎到底还是要把注意力暂时转移开。

  总得办正事吧。

  他又不是专程跑来就奔着朱文圻一个人,可还带着一个调研组呢。

  南京知府衙门上下都翘首等着陪调研组开展工作,视察地方,整天在招待所趴窝待着那成什么样子了。

  真要干出这么消极怠工的事来,就按许不忌那脾气,朱文奎纵是大皇子,许不忌都能跑到乾清宫,追着朱允炆告他朱文奎的状。

  调研组的第一站,便是先走了一趟镇江。

  镇江在南京的东面,两城离得很近,仅一百余里,原先也统属南直隶,后来南直隶拆分成江苏、安徽两省之后,镇江升格为镇江府,属江苏布政使司管辖。

  镇江临近长江口,是大明国内漕运的主要城市,镇江船厂承包了超过四成国内漕运船只的订单,也是江南各省粮食向北输出的主要城市之一。

  “过了这丹阳往东南,就是常州、苏州和上海。”

  金山湖畔,一群官员观望风景,沿着湖畔边的小道漫步。

  镇江当地的陪同官员走在朱文奎的身边,向后者介绍着其眼前看到的一切:“过了这金山湖,外联运粮河,往北近长江就是镇江运船一厂。”

  一说起镇江运船厂,这名官员的脸上可就得意了起来,这算是他主政后最出色的政绩。

  原先的镇江造船厂被一分为二,一厂就是只负责国内漕运船只的建造,而二厂则搬到了往东南七十余里,专司大型海船的兴造。

  两厂一分,各司其职,镇江府当地又定了绩效奖励指标,两厂从一家人变成了竞争关系,这几年卯足了劲的投入生产工作,成为了镇江当地财政的主要收入支柱。

  镇江只有四个县,是小府,但依托这份产业,财政经济不仅超了常州府,眼下更是直逼苏州府,妥妥的黑马姿态。

  “镇江的工作本宫都看在眼里,也会一并写进此次调研的报告中,回转北京自然要递呈内阁阅览。”

  一句肯定,让镇江知府的脸上笑开了花。

  有功则赏,赏则重赏;有过必罚,罚则重罚。

  这是许氏内阁的特点。

  一省布政很可能因为一个错误就被摘去官帽子,而一个知府也可能因为一次立功直接成为一省布政。

  这种提拔与罢黜的人事任命在大明官场屡见不鲜。

  用许不忌的话来说,这种方式的赏罚就是给各省府地方官员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也是给地方官员明确的警告。

  只要工作干得好,飞黄腾达少不了。但只要有一天懒惰空怠犯了错误,那一辈子就都不用操心政事了。

  如此高压的从政环境,也就免不得地方一边痛骂‘官不聊生’,一边整日如坐针毡的劳心公事。

  “眼下,这镇江船厂一共有多少工人。”

  逛了一遍厂区,朱文奎随后问了一句:“镇江一府,总和又是多少工人。”

  “六万七千余人。”这些数据,知府这里心中有数,听到朱文奎问,一口就道了出来:“船厂有一万五千人,占了近三成,余下的数万人中女工占了一半,多从事一些轻工业、纺织业生产的工作,其他的男工多从事建筑、冶金、炼钢和重工业的配件生产。

  镇江府去年年底的汇总税政会要和户政会要,镇江一府四县的主要收入中,工业收入和产出比重已经达到了全府的三成,种植业、养殖业和农副产品等传统行业比重从九成降到了五成,房产建筑业占据一成,运输业、服务业占最后一成。”

  “是吗。”

  这份成绩让朱文奎挑了眉角,赞叹不已:“将传统农耕业的比重控制到五成以下,一直是内阁强调的主要政绩目标之一,也是吏部近三年连年吏察的考评重心,镇江府去年就能达标,说明这两年工作做的确实够努力啊。”

  再次得到肯定,知府的脸已经灿烂的如花一般,他似乎可以看到了锦绣前程就在不远。

  只是朱文奎这个时候话锋一折,又让知府的心跳漏了好几下。

  “虽然镇江的工作做的非常不错,但是还要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啊。”

  就这一句,便让镇江知府吓得浑身发紧,可不能因为一个不注意的小错误否定掉全盘的成绩啊,当下赶忙开口。

  “可是镇江这边有哪里做的不对之处,恭聆殿下批评,下官知错马上更正。”

  “刘府官不必如此。”

  朱文奎拍了拍后者的肩头,温和一笑表示宽心,语调也保持轻松的指出道:“一个呢,就是这生产排污的问题,本宫走了一圈,发现许多工厂都是图省事直接排进长江里,包括这建筑垃圾、废料焚烧的垃圾,赶时间可以理解,但内阁之前有过批示,陛下当年也有圣训在头,不能一味的图发展牺牲这青山绿水的生态环境,总得替后辈子孙把老祖宗留下的江山美景保护好。”

  听到是这么个问题,知府刘江明显松了口气。

  环保问题不是原则性、方向性的错误,中央虽然强调但还没到硬抓着不放的地步,只要尽早纠错,一般不作为吏察的评定内容。

  “请殿下放下,镇江上下一定尽快落实殿下的指示,一个月之内,全面纠错这排放和垃圾倾泻的问题。”

  做完了保证之后,刘江又打量了一眼朱文奎,小心翼翼的问道:“若是还有其他没做到的地方,还望殿下不吝指教。”

  “其他的地方。”

  朱文奎沉吟着,走到了湖边,双手搭在护栏之上,看着湖景:“那就刘府官自己介绍一下吧,你觉得有没有哪里做的不好需要更正的地方。”

  这话说的便是打官腔,刘江心说我自己要是有数还用得着你指示,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的这一嘴。

  但尊者话,不能不回。

  现在就是编,刘江也得编一个错的地方出来。

  只不过编哪方面的错就是个学问了。

  刘江想了一阵,这才开口:“镇江在工人的使用和待遇安顿上还存有很大的不足,这一点,下官代表镇江要向殿下您,向内阁检讨。”

  这一次调研组下来打的什么旗号?

  这首件事就是江南六省的工业发展问题和工人待遇问题。

  镇江的工业发展是绝不能有问题的,刘江要是说这方面存在问题,就是自己否定自己的政绩,那唯一能编错的地方只剩下后者了。

  工人的待遇问题。

  说这方面做的不好,然后进行自我纠错,也就可以说的上一句属尽心尽责,切实的再思考如何为工人群体进行服务。

  如此一来,官声自然好听。

  自己编出个错再纠正这个错,又能给自己的吏评加分。

  一番对答,刘江可谓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朱文奎面露微笑,没有看刘江,仍旧目视湖面:“既然有不足,那就去改进,检验地方公衙施政能力,其本身是否存在良性的自我纠错机制也是检验的主要一点。

  刘府官能够自行审视出工作过程中的错误不足,说明作为一府主官对大局的把握做的非常好。”

  花花轿子人抬人,来自皇子的夸捧,让刘江自然是心花怒放。

  “说起这工人问题的大局,更是要慎之又慎、当做施政的头等大事来对待。”朱文奎总算是不再看湖面,松开双手,迈步离开,刘江在身侧后亦步亦趋紧跟。

  “一个呢,是工人群体本身对于国家建设和发展的重要性,二一个则是工人群体的力量性。”

  朱文奎感慨一句:“工人数量越来越多,覆盖面越来越广,偏生工人呢又多是没上过学的苦寒大众,本身极容易遭受到黑心商人、工厂主的剥削压榨,这种事一定要警醒,发现了要坚决查处、免得更多工人遭受不公正的对待。”

  “是是是,殿下说的极是。”刘江一嘴的应和:“我们镇江当地,这两年一直在深入推进工人的社会保障体系,也向县一级衙门传达过,对于工人遭受剥削压榨之事、对于工厂主恃强凌弱的霸道行为要认真对待,妥善处理。”

  朱文奎满意点头:“如此就最好,地方县堂、知府衙门、布政使司、朝廷、内阁才是工人唯一可以依靠保护他们权力利益、且是唯一有资格行使保护权的国家机构,像一些民间组织,进行自发抱团取暖行为,我们还是要做好这方面的宣导工作。”

  圈子绕的如此大,最后朱文奎才算把自己的主要目的说出来,而就这一句,让刘江先怔而后惊。

  “什么示威、抗议之类的,认为几百、几千人抱在一起就能实现诉求了?”

  朱文奎皱着眉头如此道:“同乡会、工人会,虽然咱们大明律还没有明确规定这种组织是否具有合法性,单说这些组织成立后的行为,本宫就很不喜欢。

  有诉求找衙门,动不动就召集一大群人罢工围堵工厂像什么样子,影响生产、也耽误国家发展,这种解决诉求的方式,是不可取的。”

  说到最后,朱文奎停下脚步,半转身,一只手搭在刘江的肩头上。

  “刘府官主管一府,抓全面工作,大局的是非问题一定要把握住,绝不能犯愚蠢的政治错误。”

  国家和朝廷才是唯一保护工人和每一个大明子民的合法机构,任何自发的民间组织、地方同乡纽带组织和行业内的抱团取暖性组织,都是不合理更不合法、应被坚决取缔的!

  这就是朱文奎想要向刘江传达的核心精神!

  虽暂时不动朱文圻,也要先把朱文圻的根基打掉!

  虽然朱文奎还没有弄明白朱文圻,但不管朱文圻干什么,先打掉朱文圻的根基准没错。

  第六百四十六章:大风暴前夕(二)

  送走朱文奎的调研组当晚,刘江就面色阴沉的回到知府衙门。

  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今天的接待,虽然镇江几项工作朱文奎都表现出了赞许和认可,但最后指出来的问题,对刘江而言,杀伤力可比否定还要严重。

  如果镇江不能落实朱文奎的指示,那就是犯了最愚蠢的政治错误。

  意味着,刘江的政治生命也该到头了。

  “召集全府主官、各处处正来会议室开会。”

  现在的刘江哪还有心思回家搂娇妻美妾睡觉,他甚至连正经饭都吃不上两口,拎着俩饭盒就坐进了会议室,干脆边吃边等。

  也没让刘江等太久,半个时辰不到,知府衙门的同知、参政(前文改制之后,这两个位置属一府副职,职务统称姓氏后缀称府官。)以及镇江府十二个处的处正全到齐了。

  “府尊,可……”

  同知黎景源刚开口,就见到刘江抬手,便知趣的缄口不言,在后者的左下手首位落座。

  后面陆续进来的官员也都纷纷向刘江见礼后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座。

  直到最后通政处的处正走到刘江身旁。

  “府尊,人都到齐了。”

  说罢了话,伸手将刘江面前的饭盒收走,续添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嗯。”刘江这才轻咳一声,扫视左右两侧同僚、下级。

  “这个点请诸位来,是研讨大皇子殿下刚刚交代下来的指示,各位同本官一道商议一下,该如何去做。”

  开门见山起了头,刘江就把之前朱文奎说的话,原话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末了添上自己的意思:“时下,我镇江亦即将步入工业大府的队列,虽然说在咱们镇江,还没有出现过工人罢工、闹事、集会、游行之类的恶劣事件,但亦要未雨绸缪,时刻警醒自己。

  殿下的指示非常好,工人有冤屈、百姓有冤屈本就应该找衙门伸冤处理,几千来一贯如此,自己私下来商议联合叫个什么事。

  更别说动不动来一次罢工了,一罢工,不仅影响生产,还影响国家的建设与发展,所以,咱们必须坚决将工会、同乡会这些个堪称隐患炸雷的组织提前取缔掉。”

  一群人左右相顾,没想到刘江召集为的是这么件事,当下里,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只有户政处的处正周良皱起了眉头。

  这个周良是个年轻人,才二十五岁,前几年从南京大学毕业后参加省考,是当时南京的省考状元,又去北京参加国考入翰林院,随后直接来到镇江做了户政处的处副,今年刚刚转正。

  因此,周良是学生会的成员!

  这边刘江一说要取缔掉工会组织,周良瞬间皱起了眉头。

  毕竟,镇江离南京才一百里。

  周良从不认为,朱文圻这个二皇子真个落势的凤凰不如鸡,随着工会力量的壮大,周良和很多曾经的学生会成员,如今走上仕途的中下层官员,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二皇子党,绝不会就此落幕的退出历史舞台。

  人生大起大落再过稀松平常,说不准哪天就该大皇子落下尘埃,二皇子也未必没有机会摇身一变乘六龙辇进文华殿。

  有了这虚无缥缈的目标做支撑,人就有信心和向心力。

  对于刘江想要取缔掉工会的想法,周良很快就出口表态反对。

  “府尊,下官斗胆,觉得工会之事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吧。”

  会议室首位之上,刘江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睨了一眼周良,鼻翼微动轻轻哼了一声。

  “本府何曾大动干戈,这是在未雨绸缪,若是哪天咱们镇江出了一次类似湖广、山东那般的事件,知府衙门让几百几千号工人给堵住大门,且问你传将出去,是不是贻笑天下。”

  “这事岂可一概而论?”周良不服,辩论道:“便是没有工会、没有同乡会,自古以来若是地方公衙审断不公、横征暴敛,亦会有百姓聚集围堵伸冤诉苦,所以湖广、山东的事件跟工会本身没有任何的关系,纯粹是因为审理不公,让百姓、工人心中有冤。”

  “放你娘的屁!”

  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出现了,作为一府主官,正四品的朝廷大员,刘江竟然直接在会上拍桌子骂了娘。

  “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来说湖广、山东的案子审理不公?

  湖广汉阳工人死亡案,湖广通判司、都察司两法司复审了两遍最终定案,这案子闹大了之后更是进了大理寺,那也是按照大明律律法审定的,司法过程全然无过错不当之处。

  山东济南大案,更是惊动中央,内阁先后派了两次工作组,更对山东布政使司衙门进行了政治审查,拿出来的最终结论证明山东公衙无任何过错,是盖了内阁公章明示天下的!

  你跟我说,湖广、山东存在审理不公的行为?周良周之其,本府看你是狂妄没边了,你比内阁还有权威不成!”

  一番怒斥,末了的大帽子再一盖,顿时压的周良哑口无言。

  湖广、山东的案子具有中央最终的审断,尤其是山东大案,那是盖了内阁首辅许不忌大印的。

  说这两案存在审理不公,往轻了说是想翻案,往重了说,不是反内阁是什么?

  妥妥的政治立场有问题。

  周良哑了火,刘江显然还没出气,被一个年纪轻轻,小小的处级官员公然顶撞,让刘江面子上很难下台。

  站起身指着周良的鼻子,刘江继续批评道:“更何况,若没有这么个类似的组织存在,一人蒙冤,自有一家报冤,何至于裹挟从众?

  这些个所谓的工会、同乡会,就是打着报团取暖的幌子,目的无非是裹挟民意好迫使工厂主、商人、地方衙门把他们那些个合理、不合理的诉求全部满足罢了。

  我大明是法治的大明,该如何审断案件,自然有法律条文一字一句不敢偏差,若是谁穷谁有理、谁人多谁有理,那还要法律干什么,要我们这些官员干什么。

  所以,取缔掉工会组织,只有利而无任何不妥。”

  眼瞅着刘江占据了上风,周良有些心慌,兼其年少轻狂,身上多少还有初出校园的稚嫩,便开口想再劝一句。

  “府尊,此事大可不必如此的。”

  “啪!”

  一声耳光打的脆响,也让会议室一片雅雀无声。

  所有人都傻了,尤其是周良。

  因为这一声耳光,就是刘江扇他脸上发出的声音。

  堂堂一府知府动手打人?

  “不知尊卑。”

  刘江动完手自己也有些心慌,但面上愠意仍重,坐回位里喝一口茶。

  “现在本府知会你一声,你被停职了,滚出去!”

  作为镇江知府,停一个处正,这还真是一句话的权力。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干预,哪怕是作为副手的同知、参政也不行。

  因为这只是停职,不是褫去公员身份。

  如许不忌那般,别说一部尚书了,就是同为一品的内阁阁臣,许不忌急了眼也敢把那人直接就地停职。

  首辅和辅臣,一字之差天壤悬殊。

  内阁首辅能是正一品吗,那叫超一品。

  周良捂着脸,委屈的两眼里面泪水蓄积,到底是年轻,哪受过这般气。

  张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甩身离开了会议室。

  身后,响起了刘江的声音。

  “取缔工会的决议,谁赞成、谁反对。”

  第六百四十七章:大风暴前夕(三)

  自镇江回转南京,调研组开了个碰头会,在会上朱文奎交代了一句‘将镇江一行观察到的写进报告’,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便从会议上离开,连晚饭都没时间同大家伙一道吃。

  现在朱文奎也没心情去一道吃这个饭。

  他得回住处静下心来仔细去翻翻《建文大典》。

  《建文大典》这本书朱文奎当然看过,而且看过不止一两遍。《建文大典》对于全大明的读书人来说属于必读刊物,就好像正常人吃饭一样。

  看大家自然是都看过,又因为属于必需品,反而没人真正沉下心去思考过。

  饿了就吃饭,谁还会去想为什么要吃饭?

  摄入能量、补充营养、蛋白质、氨基酸、卡路里。

  这些就是吃饭这一项行为更深层次的内容。

  读《建文大典》类同于吃饭,大家伙想当官的心就同饿肚子一样,这就是两者之间的联系。

  朱文奎亦同天下人一般,一样将《建文大典》奉为圭臬,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弃之如敝履,因为他从不去细看。

  这次来南京,总算是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朱文奎开始沉下心埋头去苦读了。

  而朱文奎的选择,则是先从政治卷先入手。

  他没有去看记载了青史朝代更迭的运动卷。

  “政权政治的核心在两点,一点是依托人民、一点是相信人民,没有这两点的支撑,则所有政权都是不牢固的,政权本身施政的方向也就易走上错误的道路。”

  深夜下的屋子内响起了朱文奎的低声诵读。

  “政治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一定要明晰对错,坚决不能容忍‘中立派’、‘骑墙派’、‘妥协派’存在,要么是对要么是错,不存在矫枉过正,对于可能严重危害国家和人民的行为,必须提早全部杜绝,不过正不足以矫枉。”

  “政治风气这个词是朕于皇明三十四年于内阁会议上提出的,当时正值国内全面革制迎来新发展,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都在改变思想,很多旧官僚习俗被打破和废除,很多不适应国家新发展的错误习惯逐渐被洗净,官场生态需要新的风气。

  要使我大明大几千万,未来上亿乃至数亿子民过上更好的生活,一定要时刻关注、重视政治风气是否健康、正确,尽早发现不正的苗头,一旦发现就要有自我纠错的能力和实际行动,这便是整风,现在要整风、将来还要整风,这是保护政治风气唯一和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政治阶级是大问题,也是大明自朕而下全天下人都应该慎重对待的问题,翻遍青史,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还有一些游走于阶级间的投机分子苟活着,但如今也被消灭了。这就是华夏几千年的文明史。

  在政治本身存在的再定位问题上,每一个人都在阶级地位中生活,其本身便拥有着属于他们地位的阶级思想,而这种思想是顽固的,打上特有阶级烙印的。”

  一段段出自朱允炆口中、笔下的内容、批注和一些由翰林院抄录下来的语录选集内容都收录在《建文大典》的政治卷中,朱文奎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看的如此仔细。

  而这一次真正静下心的去读,个中更深层的感悟也就跃然纸上了,又或许是朱文奎的岁数长了些许,加上前后做了几年官,自身更多了一些对政治本身的理解,读起来,也就有了新的体会与心得。

  ‘政治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一定要明晰对错,坚决不能容忍‘中立派’、‘骑墙派’、‘妥协派’存在,要么是对要么是错’

  朱文奎念叨着这句话,心思就转开了。

  什么是‘是’,什么又是‘非’呢?

  联想起早前朱允炆多次提及过的公器归于皇权的话,朱文奎纠结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里,因为朱允炆说的这番话和他表述出来的思想有着严重的冲突,这里面有矛盾点。

  只要公器归于皇权,那么天下就是一家的天下,这是不可动摇的政治核心。

  既如此,高举皇旗就没必要反皇旗,拥护皇旗就不能打倒皇旗。

  从这一基础出发,与之前那句依托人民、信任人民就有了冲突的地方。

  “父皇并不想要释放皇权。”

  念及这么多年来,自己父皇一直在搞高度的中央集中、大搞个人崇拜和领袖神化,再谈民主与阶级破除,是不是有些双标?

  五军府裁汰了、宗族亲贵的传承打断了,这天下,除了皇帝一家,哪还有铁帽子的人上人呢。

  说难听点,岂不全是天子一家家奴。

  “政治阶级是大问题啊。”

  朱文奎感慨了一句。

  他是皇子,那么他从一落生开始,身上烙印下的阶级标签就是皇族贵胄,这个标签将会一直跟随朱文奎直到死亡或者他登基做皇帝那一天。

  而如今在南京的朱文圻搞出来的事情,却是组织、召集一大帮工人阶级、学生(官员)阶级和朝廷做对。

  这不是在搞阶级峙立、煽动阶级斗争又是什么?

  “所以说,这就合乎了大是大非的问题,文圻做的,就是‘非’。”朱文奎咂摸起来,但自己心里却还在不停的嘀咕以及摇摆不定。

  “也不对啊,如果说这么做属于‘非’,文圻这么聪明没道理还会这么做。”

  从眼下自己已经获悉的消息来分析,朱文圻的所作所为一定是对的,所以父皇才打算将朱文圻扶持做未来的储君。

  想到这,朱文奎再将目光转移到桌子上的《建文大典》,不禁头疼起来,双手插进头发里一通抓挠。

  “这里面的话太难分析了吧。”

  这还是朱文奎第一次感觉到《建文大典》的晦涩,之前观看通读还不觉如此难懂,今日沉心下来去读,反而分析出来一堆错误的想法。

  “文圻是怎么靠这本书弄懂父皇心思的?”

  想想,朱文奎陡然有一种颓废感升起。

  “这天下,有谁能读懂《建文大典》。”

  朱文奎就一点好,自己搞不懂的事情知道请教其他人,当年张东升的案子,他就去拜访过许不忌。

  而此刻,朱文奎的心里又想到了许不忌。

  后者那是一定可以读懂《建文大典》的,但偏生现在他没法问也不敢问。

  可是除了许不忌,还有谁能读懂。

  或许于谦也能懂一点?

  这个年头刚刚升起就被朱文奎自己掐灭。

  就算于谦懂他现在也不想问了。

  有些赌气。

  蹙眉想了片刻,朱文奎顿时双眸发亮。

  在江西,可还有一位政治大牛。

  执政长达十二年的杨士奇!

  第六百四十八章:大风暴前夕(四)

  没等到年底,调研组就在南京一分为二。

  作为副组长的王与准带队留了下来,司职调研安徽、江苏两省的情况,而朱文奎则带另一队直接去了江西。

  打得旗号是既调研江西工业情况,顺道也视察江西的防汛工作。

  大明眼下的情况就是,一旦闹汛情的时候,江西基本就是最凶的省份。

  所以打出了这一旗帜,朱文奎连留在南京过年的时间都没有,兴冲冲的便带队离开南京直扑九江。

  而等到了九江之后也是没有多做耽搁,匆匆看了一天,次日就奔了吉安府。

  这一刻,任谁都知道朱文奎来江西冲的是谁了。

  吉安府辖境内,能值得大皇子如此上赶来见得,只有已致仕的前任首辅杨士奇。

  后者对于朱文奎的到来很是惊诧,怎么都没有想明白这个节骨眼上,大皇子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专程跑来寻自己。

  算算时间,自己可都是已经离开权力中心好几年,要说门生故旧、遗存的所谓政治力量那也早被许不忌给清理的所剩不多,唯一能拿出手摆出来的,还是自己那个做一省封疆的儿子杨稷。

  可杨稷能身居今日高位,靠的也不全是杨士奇这位老爹的扶持,靠的是湖畔一期学员的金字招牌,靠的是确切真材实料。

  “文奎见过杨阁老。”

  两人见了面,朱文奎的一声招呼还是客气至极,让杨士奇一阵恍惚。

  这声杨阁老,可有些年头没听人叫过了。

  恍惚过后,杨士奇慌忙招呼起来:“殿下快坐,老夫当不得殿下的礼啊。”

  将朱文奎让进自己的私塾后堂,有几个少年岁数的小书童正在苦读,见到两人进来,俱都起身问了杨士奇一句恩师好,而后看向朱文奎便闹了迷惑。

  “这位是当今大皇子殿下,还不见礼。”

  一句介绍,吓得几名小书童忙躬身问安,而朱文奎亦是亲和微笑,一个个亲手扶起:“尔等不用习这繁琐礼节,安心读书便可,还希望本宫的到来不会打扰到你们学业才是。”

  “咳,你们都先离开吧。”

  杨士奇在一旁轻咳一声,挥退了几名书童:“殿下请上座。”

  “不敢,阁老先坐。”

  这种客套话,朱文奎说起来早已是得心应手,即使杨士奇如今就是一山野闲散之人,有求来此的朱文奎那也要恭恭敬敬的给足后者面子。

  百般推阻之下,杨士奇没柰何,只好落了主座,请了朱文奎坐在自己身旁。

  便是连倒茶这种事情,杨士奇都手慢一步,没有抢过朱文奎。

  “大皇子此番来所谓何事,还是请直说吧。”

  客套完,杨士奇开门见山的问道:“老夫深耕与田野私塾经年,也已不再过问这朝堂政事,恐怕很难有能够帮到殿下的了。”

  这个老狐狸。

  朱文奎心里嘀咕一句,自己这不敢说纡尊降贵起码也当的上一句礼贤下士、一顾茅庐了吧,还没开口呢,先被杨士奇一句话堵住嗓子眼。

  不来找你谈政事,难不成真能跑过来专程看望你身体健康?

  “本宫此来寻阁老,绝不是来谈朝堂政事的。”朱文奎脸上挤出笑来:“奉了内阁的命,要调研江南几个省的工业情况,来到江西之后呢,想起之前曾观读《建文大典》有些不懂的地方,所以忙跑来寻阁老您,为的是解惑。”

  末了,朱文奎生怕杨士奇不愿意,还添了一句:“得知阁老开办私塾育才,文奎自知乃朽木之姿,也盼着能在阁老这学些知识,好多在日后施政之中少犯错误。”

  一番谦逊,朱文奎算是把姿态降到了极低,饶是杨士奇再想婉拒,都张不开口,怎得说也要给大皇子一个面子吧。

  老脸一笑,挤出皱纹堆壑。

  “大皇子有哪里疑惑的地方但问无妨,不过《建文大典》乃是收录陛下思想批注所著之书,老夫非溜须拍马之人,但老夫才学比起陛下,只如萤火微光不敢觑皓月。所以若是大皇子不懂之处,老夫也不敢说一定全晓。”

  说了也是白说。

  打起太极来,朱文奎也被杨士奇说的一点脾气都没有,还偏生挑不出理来。

  这天下,便是许不忌,也不敢拍着胸脯的说一定能把《建文大典》读透。

  除了朱允炆自己,谁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朱文奎还是不愿意放弃,知道自己打太极磨不过杨士奇,索性就干脆打怀里把《建文大典》的政治册拿了出来,摊开了将前几日看到的那几段内容指给了杨士奇看。

  “还请阁老指点迷津。”

  杨士奇接过书籍,看着划线这几段话,眉头下意识就蹙了起来。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朱文奎想问什么,心底便更不愿意开口了。

  “文圻眼下在南京遥控结党之事,阁老可知?”

  瞅着杨士奇不愿意说话,朱文奎咬咬牙一狠心添了一把火:“各省、府已经出现了有组织的民间团体,便是没有大量从众的地方也搭起了骨架,性质与南京的学生会颇为神合。

  阁老,江山社稷容不得天生双日,庙堂之高君父临朝,田野之下蝇营狗苟,今日放纵将来可是会闹大乱子的。

  可偏生,本宫又听说,文圻之所以这么做是从《建文大典》中学的,这不开玩笑呢吗?”

  “你听谁说的?”

  杨士奇揪住最后一句话,直接反问朱文奎,憋的后者支吾半天。

  可他不说出真相,杨士奇便说什么都不再开口。

  这杨士奇多聪明的人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你不先给他撂出实底,那是说什么都不愿意把脚伸进重重迷雾中的。

  不得已,朱文奎权衡再三,觉着还是争储的事才是当务之急,便咬牙:“这事是燕王说与本宫的,瞻基也是学生会的一员,四叔祖恐瞻基牵涉太深,为保安全计密告本宫。”

  杨士奇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事要是朱棣说的,那确实可信。

  “当初,文圻在南京大学的学生会驻地组织那些成员一同研讨《建文大典》,之后便开始着手于龙江船厂、各省地方密谋结党,山东大案之后,数千名工人围堵布政使司衙门,事闹得极大,最后惊动中央,对山东上下进行了政治审查,搞得人心惶惶。

  阁老,见微知著啊,这才只是几千人,若是将来结党结出上万人、数十万人呢?

  老百姓喜猜政治灰暗,乐衷于编排阴谋论,倘使地方公衙出一点问题,那就三人成虎,风言不断,中央的处理很可能会受到影响。”

  说到这里,朱文奎缓口气,复道:“阁老,若是令公子他日主政遇到此事,最后成了背黑锅平民愤的,可如何是好?”

  一句话,将了杨士奇的军。

  第六百四十九章:大风暴前夕(五)

  本应该是教书育才的私塾后堂,此刻却被政治所独有的阴沉驱赶走了所有的书香画意。

  朱文奎决口没有跟杨士奇谈一句过激的言论,却用一句话将杨士奇逼得无话可说。

  见到杨士奇沉默,朱文奎就知道自己的话还是有一定影响杨士奇决断能力的,于是乘胜追击道:“阁老,公器归于皇权假于朝堂所用这是父皇亲口说的,坚持公器必须归于皇权之下这话是许不忌说的,大势如此,民间仍在私营结党,此为正否?”

  现在,朱文奎要的就是杨士奇一句肯定的答复。

  鼓励民间结党一事、公器是否永归皇权一事,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反!

  拨乱反正,如果连正反都弄不明白,何谈拨乱二字。

  所以现在哪里只是朱文奎、朱文圻两位皇子在为了争夺储君的位置而发生争端,这场争端注定会席卷天下,在朝堂、地方掀起一波巨大的政治风暴。

  在这一政治风暴中,已经位居一省布政的杨稷注定不可能避掉。

  今日不替朱文奎解惑,将来,在这一政治风暴中,杨士奇就不能指望作为大皇子的朱文奎替杨稷出头说话。

  万一大皇子胜出了?

  彼时一顶大帽子扣到杨稷的头上,就能要了杨稷的脑袋。

  杨士奇长吐一口气,终于还是拿起了案上的《建文大典》,用极其认真的口吻解读起来。

  “先说这一段吧:‘政权政治的核心在两点,一点是依托人民、一点是相信人民’

  陛下着重强调的两点地方,分别用了依托和相信两个词,两个词都是主动的,是要求朝廷主动去做的,而不是被动性如依赖、仰仗,换言之,主动权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

  是否依托人民,哪些事上依托?是否相信人民,哪些事上相信?

  国家的发展依托人民、国家的建设依托人民、国家的开疆或卫土依托人民。

  不能说国家定决策的时候要依托人民来拿主意,更不能说国家大方向上如何行进的时候依托人民。

  人民是从属国家的政策路线的,是由国家先定好要去做的事,号召人民参与的时候人民才知道如何去做。

  国家相信人民是顺从的,相信人民是爱国的,相信人民是有忠孝仁义信的。

  但国家不可能相信人民没有利己之心,更不可能相信亿万黎庶都能做到天下为公。

  所以,当人民被欺骗、被利用、被愚弄的时候,他们基于利己之心做出来的某些事,国家不会继续去相信,国家要告知人民这么做是错误的,是应该去改正的。

  老夫执政十二年,对陛下还算是比较了解,陛下为人虽然开明,但很多地方的霸道是不允许任何人置喙的,公器永归皇权、公器必须归于皇权,这就是陛下多次强调的地方,早前许不忌加太子太师衔闹出的政见风波,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所以在政治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公器永归皇权就是‘是’,公器借与内阁、朝廷、地方衙门就是‘是’,而类似这种民间结党、裹挟民意要挟朝廷的行为,其实就是‘否’。”

  民间结党的行为是‘否’?

  朱文奎大吃一惊。

  那岂不是说,老二朱文圻的做法是错误的?

  那既然是错误的,为什么父皇会有意让老二做储君。

  这一下弄得朱文奎直觉得脑袋都快炸了,乱糟糟的千头万绪理弄不明白。

  索性便趁着这个机会,将心中疑惑说给了杨士奇听,也让后者一怔,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反问道。

  “陛下打算让二皇子做储君的事,谁说的?”

  “于谦。”

  朱文奎道出于谦的名字,并且将后者这些年一直都是朱允炆暗中安排的棋子身份道出,这便让杨士奇笑了起来。

  “那殿下还觉得于谦说的话是真的吗?”

  一句话让朱文奎茅塞顿开。

  对啊,既然于谦是父皇安排到自己身边的一枚棋子,那么真真假假这种事就无形中笼罩了层层迷雾,于谦说的话,难道就是真的了,万一是朱允炆授意说的呢?

  “可是,父皇为什么要让于谦说这种话呢。”

  朱文奎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合理的地方,继续问道:“既然老二做的事在父皇眼里是错误的,父皇完全可以直接喊停,又何必要将本宫派来江南?”

  “一种锻炼。”杨士奇捋着颔下胡须,呵呵笑了起来:“近几年来,殿下可见陛下亲自出面做过哪些事?陛下减少露面,就是在淡化他在我大明无处不在的影响力,换而言之,就是开始为将来的储君继位铺平道路。

  让您来江南处理这些事,就是在强化您在江南官场的影响力,毕竟扫平工党的事情,您必须要借助地方衙门,而在这借助的过程中,您势必会频频露面。

  如此一来,可不就定了江南官员的心,而江南又是我大明重中之重,让江南官员知道了您即将成为新的储君,那么将来您顺理成章的继位,江南就不会动荡,江南不乱国家就不会乱。”

  杨士奇一番解释让朱文奎双眸炸亮,只觉胸腔滚烫,差点兴奋的叫出声来。

  原来,父皇心中早就默认了自己继位东宫,只是一直没有明确的行诏天下,怕的是骄矜自满,所以才继续行此事来锻炼自己。

  只要妥善的处理好江南工党的事情,那自己一回北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立为太子。

  “今日听阁老一番话,实在令文奎受益匪浅,阁老当受文奎一拜。”

  说罢,朱文奎长身而起,面向杨士奇拱手作揖,慌的杨士奇离座闪身,不敢生受。

  “殿下不必如此客套,此间陛下所做之深意,便是殿下自己几日也可悟透,寓实没如何,只是浅谈几句罢了。”

  眼下,杨士奇也认定了朱文奎一定会成为储君。

  因为只有朱文奎继位东宫,这才是合乎情理合乎朱允炆一贯的所作所为。

  一个帝王,必然应有九五之尊超然独尊的地位。

  让权与人民,将公器委于人民,那还叫什么国家?

  还怎么天子即国家?

  所以,朱文圻这般做法一定是错的,一旦朱文奎将工党的事处理掉,那朱文奎回转北京那日,就是朱文奎被明诏立为太子的那天!

  第六百五十章:大风暴前夕(六)

  皇明四十五年,新年正月初一。

  杭州城里张灯结彩,几十万百姓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庆祝新年的到来,但很快,大量穿着新款制式皂服的衙门差役压着腰刀出现,一队队顶盔掼甲的杭州府地方驻军也进入城内,把住了每一处道口。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公告,杭州今日施行街禁,所有人立刻归家,不得外出!”

  几名公员勒马奔行,同时在马上高喊,让无数本喜气洋洋的百姓顿时垂头丧气起来。

  百姓们当然不愿意散去,但无数的驻军和差役已经开始要求所有人必须立刻回家,同时明确的告知百姓,杭州将实行临时的行政管制。

  又是一个新鲜的名词。

  胳膊拧不过大腿,百姓们虽然千般不愿,终还是怏怏不乐的离开街道,回到各自家中。

  原本还热闹如开锅一般的杭州城霎时间冷寂下来,寒风一吹,空荡荡的街道让人不寒而栗。

  除了把住街头道口那一队队挺胸抬头的军人。

  而在杭州的城中央,布政使司衙门正在召开一场堪称激烈的省司会议。

  浙江地头,有头有脸的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而今天这会议只有一个议题,那就是是否要抓捕浙江当地工会的主要负责人!

  一些官员表示了反对,但大多数的意见都是赞同。

  山东的事情毫无疑问给各省都敲了警钟。

  虽然眼下浙江的工会力量还不够强大,但架不住发展的速度快啊。

  大明的工业已经全面铺开,越来越多的工人出现,而工会就成了工人心中最温暖的一个所谓大家庭。

  有困难找工会。

  当这句口号开始流行的时候,对绝对多数官员来说,就是一种错误的舆论标语。

  “如果工人有困难去找工会,农民有困难就找农会,那还要衙门做什么,要你我大家这些官员做什么?”

  左布政使王钝的脸色很难看:“大皇子殿下前几日来杭州视察,对江南织造局最近的情况非常不满意,一万六千名工人,竟然有四五千人是工会成员,那江南织造局的生产和工作到底是督厂公公说了算,还是工会那个所谓的会长说了算?

  眼下江南织造局的工人就在闹着要加薪,喊着要缩短工时,虽然只有一两个人喊,但当整个织造局的女工都加了工会,朝廷不满足她们的条件,她们就敢罢工,一万六千人同时罢工,织造局还干个屁!”

  浙江是新晋的滨海工业大省,又是传统的农业重省,加上人口稠密,可以说,无论是工会还是同乡会、农会,都在浙江有着极具潜力的发展。

  而这种民间结党组织的力量壮大,让朱文奎很不满意,并且明确告知了王钝及浙江地方。

  “在政治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坚决不允许‘骑墙派’、‘中立派’的存在,要么是对要么是错,不存在妥协和交互,更不存在矫枉过正这种具有修正意味的词汇,对于错误的行为就要及时遏制,及时矫正。”

  朱文奎离开时的话还在王钝的耳边回响,后者便现学现卖,直接拿到会议上说了出来:“很显然,眼下工会、同乡会、农会的结党行为就是错,我们必须拿出政治决心杜绝这一错误行为的继续蔓延,抓捕工会的主要负责人势在必行!”

  作为一省布政的王钝乾纲独断,给会议定了调子,那些本吵得不可开交的两派从官谁也没有了辙,只有都察司、通判司两司司正仍在摇头。

  “从律法的领域来说,抓捕不具备法律支持,法无禁止即可为指的是百姓,而对我们这些朝廷公衙来说,法无授权不可行。

  君父和内阁从没有授予我们肆意给百姓行为定罪处罚的权力,我们就不能这么做,所以,藩台您若是要一意孤行,我们只能保留意见并在会议后,向都察院、大理寺书信告知。”

  对于两法司的拒绝,王钝那是有心理准备的,当下大手一挥:“那是你们的权力,但是老夫所为不是非法行使权力,而是颁行行政命令,工会必须解散,工会的负责人必须到衙门接受训诫谈话。”

  会议结束,浙江通政司很快就拟定了这一份行政命令,王钝环顾全场,拿起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大印,重重的卡了下去!

  公章加盖,命令立刻生效。

  一队队浙江按察司的捕快离开衙门,敲开了杭州城内某些人家。

  而后,一个又一个工人,有男有女从各自家中被带到了按察司衙门,关进了一个又一个囚室,等待他们的,就是所谓的‘训诫谈话’。

  于此同时,在江南织造局、浙江各个大型工厂张贴了那份浙江布政使司颁行拓印的行政命令。

  “所有所谓的工会、同乡会必须于皇明四十五年正月初一此命令颁行之日起全部解散,从即日起,再有组织、筹谋、参加类似此非法性质活动的,一律追究其法律责任。”

  一时间,百姓哗然。

  他们或许还不懂什么叫工会,也没有通过工会得到过什么实质上的好处,但一些细微的改变还是让百姓们能够感受到的。

  比如说自从加入工会之后,在工作中,那些个督工之类的人说话时气焰就不敢太嚣张,以往辄动破口辱骂的行为便少了许多。

  工人们要的不多,要的恰恰就是这一份尊重。

  毫无疑问,在工人的眼里,工会成员这一身份,是可以为他们带来这一份尊重的。

  而现在,工会要被取缔解散掉了。

  “唉,解散就解散吧。”

  一名上了岁数的老工人叹了口气,新年的喜悦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满心怅然。

  回家的时候,买了两瓶酒。

  老工人是浙江十几万工会成员的真实写照,不管这些工人心中有多不愿意,但还没有一个敢向衙门说不的。

  几千年民不与官斗早就已是深入人心。

  眼下的生活已经不知道比先辈们好了多少倍,如此盛世之下,老百姓谁还能为了这么点小事跟衙门争执不休?

  再说如何争执?

  是准备把官司打到北京,还是说拿起家伙动粗?

  前者也不占理,打官司未必能赢。

  后者更不会有人考虑,拿武器动粗那不成造反了?

  谁疯了才会选在这盛世造反。

  有了浙江的先行告捷,周边各省亦开始有样学样,取缔工会成了大势所趋。

  短短几个月的光景,几十万工会成员重新回归了普通百姓的身份。

  而在南京,一个年轻人找到了朱文圻,急切道。

  “殿下,咱们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啊。”

  年轻人的面前,是朱文圻有些消瘦却挺拔的背影。

  “咱们到底是民间闲散组织,怎么可能是官方力量的对手,更何况,咱们连大义都没有。”

  朱文圻翘首看着窗外的皓月。

  夜很凉,冻得朱文圻有些微颤。

  他所有引以为豪的根基势力,在一道道各省行文面前脆弱的如豆渣一般,瞬间烟消云散。

  难道自己走的路是错误的?

  想想当初自己从《建文大典》中分析出来的内容,朱文圻痛苦的揪住头发。

  如果是对的,不可能这条路会如此的难走。

  但偏偏在朱文奎面前,丝毫无还手之力。

  没了工会、没了学生会。

  那岂不是这辈子,注定只能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了。

  “我不甘心!”

  夜幕之下,这声呐喊显得孤独又渺小。

  第六百五十一章:正位东宫

  江南的事闹得很大但又闹得很小。

  说大,是因为涉及的人数很多,几十万名工会成员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被强制复原回普通百姓的身份。

  说小,是因为即使六个省数百个大小不一的工会、农会都强制取缔,但没有闹出任何的风波和乱子。

  话说回来,只要朱允炆还活着,大明,他就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老百姓不敢闹,那些个官员又有谁敢闹。

  江南六省打击工会的力度绝对够大,但没有一个地方敢拿着鸡毛当令箭,肆意抓人定罪,所采取的手段,无非都是如浙江那般,对各个工会的负责人进行一番所谓的诫勉谈话,等到取缔解散了其组织领导的工会后,人也就会放出去。

  倒是没有炮制出什么让人生厌的冤假错案。

  也是这几个月,朱文奎是在江南出尽了风头,毕竟谁让这打击工会的行动是他发起的,江南六省的呼应,让朱文奎甚至有了一种‘代天子’的感觉。

  那种发号施令,一言出百万人相随,权力的滋味原来是如此的美妙。

  更令朱文奎感到兴奋的事,便是他带领着调研组打算回北京前,江南六省为他举行的堪称盛大的欢送仪式。

  一场由江南数十位顶级豪商共同组织起来的欢送仪式。

  毕竟,朱文奎打击工会,最应该弹冠相庆的,恰恰就是这些个大商人和地方官员。

  官、商两界,都对朱文奎那是喜欢的不得了。

  加上恰恰只有官、商两种身份的人,掌握了江南的政治资源、经济资源以及超过九成的社会资源。

  而那些个工会、农会成员,便是有几十万、上百万又如何,毫无影响力的一群菜根蚍蜉罢了。

  “二皇子搞工会、农会,将咱们大家伙手里的利益抢走,还要分衙门的政治决断权,是官商两界共同的敌人,而大皇子打击工农,保护咱们的利益,那么,与江南六省言,谁是咱们的敌人谁又是咱们的朋友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欢送会办的很大,但是朱文奎没有露面参加。

  倒是难为这小子,春风得意的阶段还知道什么叫做低调与小心。

  连这堂汇聚江南六省达官显贵、富商名流的大宴都没敢参加,生怕让人参上一本僭越的奏疏。万一喝欢了,不小心在某些细节上得意忘形,白白浪费了自己这大好的锦绣前程。

  他是没有参加,但不妨碍这场本质上就是庆功会的盛宴如期举办,只不过改个名头罢了。

  将欢送会改成了江南工商业发展交流大会。

  而在礼堂后的大会议室内,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福建、湖广这江南六省有头有脸的官、商大员们几乎坐满了每一个角落,正开怀的交流热烈。

  “诶,我等做臣子的,岂敢僭评天家。”

  倒是几位布政藩台还保持着清醒和低调,发现话题的苗头有些不正,赶忙开口纠正:“今日是咱们江南工商业发展的交流会,大家欢聚一堂,目的当然都是群策群力的将咱们江南各省发展好。

  北京搞了京津冀协同发展体系,咱们江南依托长江、大海,交通和资源更丰富,完全亦可以搞个长江带共同发展体系不是。”

  京津冀发展体,长江带发展体?

  众官员、富商先是沉默,而后都眼亮起来。

  这事如果能经内阁通过,绝对是大有可为的。

  “中央近两年在造铁路,但是重心一直都围绕明联来忙活,没有拨钱给国内,如果诸位想要长江带体系成立,必须集资先免费替国家修一条江南的铁路网出来。”

  安徽布政使葛仲文开口道:“我们这些主政的负责出力,你们负责出钱,大家通力合作,心往一处使,尽快推动长江带共同发展体系的成立,诸位觉得可行否?”

  会议室内沉默一阵,很快就有一名无锡的豪商站了出来。

  “只要可行,我愿出资五十亿!”

  众皆哗然。

  万没想到,这第一声,就喊出了天价。

  有了开头者,一众富商也不再忙着算计腰包,纷纷慷慨解囊,顷刻间便是报出几十到上百亿不等的天文数字。

  免费为国家修铁路,为什么这些个商人还愿意如此慷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对于恨不得把一文钱掰成两半花的商人群体来说,让他们如此大方的豪捐几十上百亿,只因为他们从这一共同发展体中看出了更大、更丰厚的回报。

  那就是支持大皇子继位!

  大明的国情摆在这里,摆的明明白白。

  那就是南强北弱、南富北穷。

  江南是大明的国本,是政治、经济不可动摇的重心区域。

  北方即使现在拼了命的发展和建设,几十年之内也不可能超越江南。

  但是如果国家确实要发展北方,早晚还是会有持平和超过的一天。

  眼下,江南的官商自然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一天。

  他们要大力发展,要拿出一份成绩,还要拿出一份支持大皇子的决心。

  用这份成绩来保朱文奎做太子,而后等着将来前者投桃报李的那一天。

  只要朱文奎能坐上奉天殿里那张金椅,首都重新迁回南京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只因为这一波,朱文奎在江南的行为收获了大家伙所有的好感以及信赖。

  大皇子,是站在他们这一边,是保护他们利益的。

  如果按照历史长河其特有的规则来言,官、商就是一个国家的中流砥柱,是一个国家的主干力量。

  而往往得到这一波国家主流阶级认可的人,几乎做皇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也恰恰是杨士奇一眼看透,认定朱文奎会做储君的原因所在。

  谁打击工会、农会,谁就可以收割这一波官商的忠诚。

  如果朱允炆不打算安排朱文奎做储君,完全没必要派后者来江南搞所谓的调研工作。

  深谙政治甚深的杨士奇还是选择了下注朱文奎,不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儿子杨稷。

  他的投注是得到丰厚回报的。

  朱文奎从江南回转北京之后,一纸明诏就发到了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长子文奎,为皇后所出,宗室首嗣,天资粹美,品格贵重,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正位东宫,明诏天下!

  而后,杨士奇的儿子杨稷,就调任南京出任南京知府!

  大势所趋民心所向,作为嫡长子的朱文奎,就这么像是踩着棉花般,晕晕乎乎的进了文华殿,坐在了内阁的上首,俯瞰百官朝堂。

  这一天,是皇明四十五年七月初十!

  第六百五十二章:支线——巡西北

  入了秋的深宫有些萧瑟,主要可能还是因为这里少了灵魂。

  朱允炆摆了圣驾,要离开北京去陕甘巡视黄河,顺道看看西北铁路的修建工作以及在河西走廊典阅西北战区以及三部漠庭的军容。

  别管这些年朱允炆这位皇帝多么没有存在感,但没有了朱允炆的皇宫乃及整个朝廷和北京城,都在圣驾离开的那一刻,恍若失去了主心骨一般,尤其是刚刚正位的太子朱文奎。

  他理所当然的获得了曾经梦寐以求的‘监国’权力。

  内阁诸事不决取与太子。

  这一刻,朱文奎成为了短暂的,大明实质意义上的一号领导人。

  即使是内阁首辅的许不忌,也需要在一众大事上,先向朱文奎进行汇报,内阁的所有决议必须报到朱文奎的案前由后者进行审阅。

  但朱文奎的内心还是很慌,还是没底。

  曾经做梦才敢想像的日子等终于来到的时候,朱文奎才发现,现实永远没有想象的那般更令人痴迷沉醉。

  这个国家太大了,大到超出了朱文奎的认知。

  青史上那些空泛的文字记载下的历朝历代与今日之大明根本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终开元盛世一代,大唐一朝已不及闽浙两省。”

  如果不是坐进了文华殿,不是看到了通政司抄录下的各部会要,朱文奎从没有想过他的大明朝,已经强大到了如此地步。

  自家老爹给他留下的这个王朝,在经历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改革后,已经繁荣富庶到了这般田地。

  四个五年计划,硬生生让大明这个国家创造了奇迹。

  明联数之不尽的恐怖资源和充沛人力,更是将大明一国喂的膘肥体壮。

  老大帝国和超级强国。

  该如何接手自己父皇离京后留下的国家政务,如何以独裁掌权者的目光来审视这国家乃至整个天地世界,成为眼下朱文奎最大的困难。

  后者便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朱允炆给他准备的新的考验。

  但在北京往西安的高速路上,在那架十二匹马拉动的天子驾辂内,朱允炆却面色极差。

  极宽敞奢华的内车厢中,只有他一个人,身旁二十多年形影不离伺候着他的双喜回了老家,操持父母迁坟一事去了。

  在主仆两人分别的时候,双喜一句话扎进了朱允炆的心窝。

  “皇爷这么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普天之下,双喜不提,只剩下一个许不忌还愿意坚定不移的支持自己这个皇帝了。

  于谦或许算一个,但于谦还太年轻,有很多事尚无法说与他知道。

  真正的孤家寡人。

  撩开车帘,看着闪过的这青山景色,锦绣河山,朱允炆面色稍霁,总算是勉强挤出了几丝笑来。

  还好,有这个国家陪着他。

  “你们会忠于朕吗?”

  走出内车厢,外车厢内八名负责保卫的大汉将军刚把目光投向朱允炆,就听到了这一问,下意识的挺直了脊梁。

  昂首大喊:“为君父而死,是每一名大明子民生命之最高荣耀!”

  “朕相信你们。”朱允炆推开车门走出,看着驾辂外,里三层外三层的数万名锦衣卫、中央戍备集团军的将士,扶着护栏,翘首观天。

  “但朕不喜欢这句话,你们不应该只知道为谁而死,更应该知道该为了谁而活着。朕的命是命,你们的命亦然,天下每一个大明子民的命,都与朕同命相连,与这个国家相连。”

  守在驾辂外两侧骑马的是中军主官,也都是年岁不过三十左右的年轻将领,闻言无不感动出声谢恩。

  “可惜,总有那么些人,弄不懂这个国家到底属于谁。”

  朱允炆叹了口气:“自古而来,凡是将国家视为一家一姓之国家的朝代都灭亡了,从赢秦到刘汉,到杨隋、李唐、赵宋,而今轮到朕的朱明了,若是一家一姓之天下,爷爷与朕不就成了无耻窃贼了吗。

  因为天下不是一家的,属于天穹下共同呼吸所有人民的,是人民呼求爷爷带领他们推翻暴元,是人民呼求朕要做一个有为的好皇帝,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大明。

  凡是无视人民呼求,与人民走上对立面的,都将会被历史钉在耻辱柱上,他们是可耻的国家与民族的罪人。”

  周遭的将军无不缄口,皇帝的话太过于深远,他们不敢随意接口。

  但只有耿瑄,这个连续在御前司做了十几年的主帅,跟随过朱允炆在九江抗灾的前日月华章获得者耿炳文的小儿子敢开口。

  “臣等不懂君父之意,但臣只知道,凡是与君父做对的,都是臣等的敌人,誓当诛其根脚,赶尽杀绝绝不姑息。”

  “你的杀气太重,这样不好。”

  朱允炆有些失笑,摇摇头:“如果杀戮可以解决天底下所有问题的话,那么朕就不至于愁到离京散心了,破坏容易建设难啊,朕可以为了痛快己心将那些碍眼的东西全部除掉,但是如果后续没法更弦易张的话,那么杀戮就毫无意义了。”

  教诲了耿瑄一通之后,朱允炆自己又改了口,复言道:“不过有的时候,所谓不破不立,朕老了,不想万事动武,但对于一些顽固不化的东西,或许只有子弹能让他们清醒。”

  “愿为君父鹰犬,荡尽不臣!”

  几名将领皆肃声一喝,声音传开,数万名大军虽不知缘由,亦齐声回应。

  “愿为君父鹰犬,荡尽不臣!”

  车辂之上,扶着栏杆的朱允炆笑了起来。

  这天下终究还是他朱允炆的天下,军心、民心,连同整个江山社稷、山河日月都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只是这十几年,朱允炆已经不再复初登大宝时那般锋锐,不再杀气腾腾罢了。

  人老了,到了伤春悲秋的岁数,更喜欢用平和的手段去接人待物,去解决问题。

  风起了,空旷的高速路有些凉。

  朱允炆紧了紧系在脖颈处的绒氅,但无处不在的秋风还是顺着袖口、襟口往里灌。

  没柰何,只好折身回车厢。

  “传令,典阅三军的地点改到西安,河西走廊朕就不去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支线——勋阳

  湖广,勋阳府。

  这个在湖广地界存在感不算太大的府城,今日迎来了一个贵人。

  一辆六马并驱的豪华车辂缓缓驶近,车前车后,簇拥着数以百计相貌堂堂,身姿拔硕的西厂番子和锦衣卫,若是不知道的人,仅看这辆马车的规格,还会以为是当朝首辅许不忌来了呢。

  但车辕上立着的大旗,却让湖广这地界的官员看到后,更加紧张。

  御前司总管,孙!

  这旗号,对地方的官员来说,可比许不忌的首辅大旗更有含金量。

  毕竟,作为御前司总管太监的孙双喜可不仅仅是天子近臣,他主管的御前司也是大明权力机构中极具有实权的单位之一,旗下领导着的可是锦衣卫和西厂两大特务机关。

  大明二十几个省、直辖府,哪里没有锦衣卫或者西厂的分支机构?

  勋阳府当地的地方官早早就得了信,双喜人还没到,一大早勋阳府政商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开始在府城门外候着了。

  这见到了正主,也顾不得一上午守着的劳累,个个脸上惫色一扫而空,霎时间便只剩下灿烂的谄媚笑意。

  “下官勋阳知府柳志信携勋阳上下恭迎孙公公回乡省亲,问公公安好。”

  柳志信在车外的一声呼唤,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在权力面前,一切都得让路。

  就迎候的排场这一块,勋阳府绝对是拿出了最高规格的。

  不过回应勋阳上下的,只是从这车辂内走出一个年岁不过十五六的小宦官,替双喜传了话:“公公乏了,这迎候的过场就不参加了,柳府尊上车来叙吧,其他人都散了各述其职去。”

  一腔热忱连个正主都没能见到,大家伙当然是不太乐意的,但是也无可奈何,只能艳羡的看着柳志信兴高采烈的攀登上车。

  车队,从两列迎候的人群中缓缓驶过,进入了堪称戒严状态的勋阳府城内。

  “近乡情更怯啊。”

  车内,慵懒侧躺在榻上的双喜吃着水果,面对柳志信的问好,叹了口气:“咱家二十多年都没有回来了,说实话,如果这次不是不得已,咱家也是不打算回来了,毕竟谁让咱家是个太监,无法诞育子嗣,实无颜到父母坟前祭拜啊。”

  这话说的随意,却让柳志信有些紧张的额头冒汗,急忙开口道罪:“公公容禀,尊父母迁坟的事,本来咱们这当地就可以办好,不想劳您贵体亲来,实在是公公您那几位叔伯家兄弟的口开的太大,下官做不动主。”

  见双喜没有开腔,柳志信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下官已经批了咱们勋阳最好的风水宝地,近便还有一座香火名观,一应迁坟的花费,自然也是不用公公家里操心的,但您那几位叔伯兄弟,他们不仅不想花钱,还张口要钱。

  通路的事,他到底不是下官说了算,这是工部主建,湖广、江西两省建设司承建的,下官已经向藩台做了汇报,是藩台不同意。”

  “是吗,那倒是不能怪你。”

  静默中,双喜总算是开了口:“要多少钱啊,如此为难。”

  “十、十个亿。”柳志信咽了口唾沫:“恕下官直言,这笔数字太高了。”

  “嗯?”

  双喜瞥了一眼,直吓的柳志信险些魂不附体,马上闭嘴。

  “高吗?”呵呵一笑,声音有些清冷:“湖广去年的公费开销内阁核数是三十亿,实际支出五十五亿,超支了二十五个亿。

  去年湖广修水利修路,向内阁申报了四十亿的经费,但实际上的总体工程只是老化严重的一段进行修补,整体大部分压根没动。

  为了补财政支出这一块的亏空,湖广上下怕是也操碎了心吧,好啊,吃吃喝喝都能花五十多个亿,怎么到了咱家这,十个亿都诉苦说没有了。”

  眼么前,柳志信汗透重襟,腿肚子都哆嗦了起来。

  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可是天下头号特务头子。

  “咱家父母可怜呐,本就是被丧尽天良的奸官逼死的,想不到这死了几十年,还得给你们这些当官的让路,你们这是准备把咱家爹娘给挫骨扬灰了?”

  话音堪堪落下,柳志信这边已经噗通一声跪下,整个人哆嗦成一团,连连顿首:“公公明鉴,跟下官无关,跟下官无关啊。下官一直都是力主在此事上为公公效力,不想劳公公尊驾受这千里劳顿的。”

  俯瞰着、睥睨着柳志信这一出表现,双喜冷笑一声,仍是冷言冷语:“你们这群做官的,别的本事没有,推责任踢皮球那是个顶个的好手,依咱家看,还穿什么飞禽走兽,束什么衣冠顶戴,都去参加国家队踢球多好啊。”

  说罢了,话锋又一转,道:“罢了,咱家不想跟你计较,上完坟祭拜罢父母,咱家就得紧着时间去西安伺候皇爷,不想跟你们在这里纠缠。”

  一句话,顿时让柳志信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请公公放心,此事下官一定尽快上禀藩台,妥善处理。”

  这句妥善处理,便是认头了这十个亿的迁坟补偿。

  天价又如何,不合理又如何。

  比起湖广官场上下几十顶官帽子,挤一挤十个亿总是拿的出来。

  “嗯,你退下吧,把我那几个叔伯兄弟叫过来。”

  柳志信总算是踏实了下来,一迭声的谢恩后告退,不多时,这车辂上又登了几个中年男子,个个衣着光鲜,挺胸凸肚。

  一上得车来,都规规矩矩的向双喜问好,或喊兄长或亲昵的叫声宣弟。

  面对了自家兄弟,双喜总算改躺为坐,亲昵的招呼几人落座。

  寒暄一阵后才开口问道几人近况如何。

  “托您的福,总算还过得去。”

  几人谦逊,简要的说了一下近况。

  原来,这几人眼下都是勋阳乃至湖广地界有头有脸的商人了。

  或做承包工程的开发商,或是搞盐粮漕运,最厉害的,更是开了大小十几个厂。

  “堂哥的买卖做的挺好。”双喜看向其中一人,笑眯眯说道:“听说,连汉阳的锻钢厂都有了股份。”

  孙路嘿嘿一笑:“一点点,一点点。”

  “撤出来吧。”

  一句话,让孙路愕然。

  为了入这汉阳锻钢厂的股,他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前期都不知道砸进了多少银子来疏通门路找关系,这还是靠着跟双喜的亲戚关系,才挤破头占了一点。

  现在双喜竟然让他撤出来?

  从心里来说,孙路当然不愿意,但他没敢问,纠结了半天叹口气诶了一声。

  “还有,眼下江南地界打击工会,湖广亦如此,听说你们都觉得很高兴。”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孙路应了一句:“这不是好事吗,以前工会还在的时候,哥哥我这些厂子可没少给我添堵,生怕再出现做工时死伤的情况,不然,本来该赔八十万都得赔一两百万。”

  “是啊是啊。”

  一旁盖楼的开发商兄弟也接了嘴:“就说这工地施工盖楼,出现意外那都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天底下赚钱哪有轻松的,死了叫点背。

  当兵打仗还得死人呢,抚恤金现在不也才提到一千两吗,折算过来也才一百万。凭什么到咱们这都得一百多甚至两百万。而自打工会没了,少赔不少钱呢。”

  等这些个兄弟叽叽喳喳的念叨完,双喜才开口:“工会确实有一些裹众要挟的行为,也确实做出不合理的事情,但是,该怎么赔有法律上明确的具体数额,你们不能比这少,尽量呢能多掏就多掏一点。

  还有,如果再有类似的组织出现,别管、别动,装看不见,更别报告官府,记住了吗。”

  兄弟几人都不明就里,遇到了装瞎?

  “可是工会的存在,会危害我们的利益……”

  话都没说完,就对上了双喜冰冷的眼神,耳边,一句话响起。

  “如果你连明早的太阳都看不到,明晚上吃什么还重要吗。”

  第六百五十四章:支线——讨薪

  这是位于江西九江府一处奢华的大宅,但此时却里里外外被无数工人堵了一个水泄不通,而这些堵门的工人无不在门外大喊着‘还我血汗钱’之类的口号。

  这是一群讨薪的建筑工人。

  讨薪是自古以来一贯存在的一种讨取劳动报酬的行为,其本身具有最鲜明的特点之一就是,困难!

  有明之前,除却民间自发自行的劳动行为之外,以雇佣形式,存在支付劳动报酬的,占据主导地位的不是朝廷而是民间私有作坊。

  因为朝廷有徭役和募工两种形式,前者是贯穿几千年的丁徭制度,后者是两宋时期才开始逐渐随着商业发达而诞生。

  给朝廷干活那是决不能要工钱的,即使朝廷说了有工钱也没有百姓敢去讨要,对百姓来说,给朝廷做工能混上一顿饱饭吃那就够了。

  不过给民间私营作坊的商人做工,那是一个字不能少要的。

  到了今日的大明,给朝廷做工反而是百姓最乐衷参与的,因为工钱不用要,定期定额的一定会发,反而是给商人做工,这工钱可就难要了。

  而如今发生在这九江府的一次讨薪,就是大明国家下,社会中千千万万起类似事件的一起罢了。

  而现在被这群百姓聚拢着要账的商人,叫做赵小水。

  宅门开了,一个体态宽富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的腰很粗,怕是少说也有三尺,圆圆的脸上,一双眼嵌在肉里都快看不真切。

  这位便是九江府顶有名的大开发商,赵小水。

  一身的绫罗绸缎、华贵罗衫,唯独这肩头上披着一件有些破烂,甚至还打着补丁的皮氅。

  皮氅的色泽已经枯了,毫无光亮显得晦气沉沉,同一身上下的鲜亮锦绣显得很是冲突。

  可唯独脖领的位置用金线绣了一行小字让这件皮氅的档次提高了无数倍。

  尚衣静姝绣。

  若是北京来的显赫看到,一定会惊得眼球都掉下来。

  因为这皮氅竟然是宫中御前司尚衣局做出来的,而且这个叫静姝的绣娘,只为一个人做衣。

  那便是,朱允炆!

  换言之,这件皮氅曾经是大明皇帝穿过的。

  赵小水站在自家的宅门口,皱着眉头看眼前这群情激奋的众人,气势倒是沉稳,面上也没有什么慌乱。

  他一沉默下来,大几百号人吵嚷了一阵后也就都慢慢的安静下来。

  “吵吵完了?”

  很满意自己的震慑力,赵小水脸上露出几份得意:“既然吵吵完了,那就我说两句。我知道你们为啥来的,要工钱嘛。

  不过你们凭什么有资格来问我要工钱,开工之前,我跟你们中几个工头那是白纸黑字签好的契,城东那个新楼,一年半盖好,我每半年支付你们两成工钱,交付的时候给最后四成,对吧。

  可是现在两年多过去了,你们才交楼。”

  人群中站在第一排的也是几个中年男子,看神情样貌倒是不甚像普通工人,他们是工头,这大几百号工人都是这几位工头领来的。

  本来还有几百号人,不过被其他的工头带去九江府衙门了。

  倒是懂得兵分两路,双管齐下。

  其中一个工头站出来,向赵小水发出了诘问:“赵大掌柜,当初盖楼之前,咱们是不是说过,九江的情况摆在这里,雨汛频繁,辄动大雨倾盆很容易贻误工期,如果遇到这般事件,工期理应顺延,对是不对。”

  “对啊,没错。”

  赵小水一口应下,倒是出了几个工头的预料,可还没等几人脸上露喜,前者接下来的话又紧随而至。

  “如果遇到大雨大水等天灾,工期顺延,但是最后也写上了,直到工期结束顺利交楼我支付工钱对吧。不过我支付的工钱应该按照一年半的工期来计算,而不是按照你们干了多久来付,时下你们找我要两年零四个月的工钱,比原契上多了整整十个月。

  要是你们干十年呢?难不成我养你们十年不成?”

  这事情便是明了了。

  赵小水这么位开发商在九江府城东开了个新的楼盘,招募了一千多名工人来盖楼,原定是一年半盖完,每半年支付两成工人的工钱,最后交楼验收的时候支付余下四成。

  可是因为大雨误工,导致用了两年四个月的时间才最终交楼。

  而赵小水,仅仅支付了一年半的工钱。

  这群工人算是白白浪费了十个月的时间在工地上。

  所以便有了今日的这场面,工人们找到赵小水和九江府衙门,诉求的内容便是这多干了十个月的工,要的就是这十个月的工钱。

  “工期延误的主要责任仅仅是因为大雨吗,你们也有责任。”赵小水昂起头,声词严厉的斥责道:“去年年初,你们就开始闹罢工,不是吃的不好就是干的时间太长,一不和你们心意就找我闹事。

  若是你们不闹腾,这工期会延误吗?不延误的话,你们至于多干了十个月?现在还有脸来问我要钱,我话还就扔在这了,钱我是没有,就一年半的工钱,尾款四成我给了九江府工建处,去找衙门要吧。”

  把话扔下,赵小水扭头就回了门,砰的一声,实木的朱门关的声响可是不小。

  留下门外几百张面面相觑的脸。

  “要不要闯进去?”

  有小年轻撺掇着,看向赵小水宅门的眼里全是怒意,想要召集工友一道撞开大门,将赵小水绑出来。

  有不少年轻人都有此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终是被领头几个工头给拦住。

  那个先前挑头诘问赵小水的工头劝阻道:“你们还小不认识这赵掌柜,回家问问你们父亲便知‘瘦猴’这个名字在咱们江西的份量了,若是敢绑了他,江西一省你们可都待不得。”

  “张大叔,这什么瘦猴,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吗。”

  有小年轻不信,唾了一口:“无非又不过是有几个糟钱的商人,贿赂了几个挨千刀的贪官罢了,这种事,报纸上的反腐新闻可是没少刊登,全国都打击多少个了。”

  “那你可是真不懂情。”

  张姓工头叹了口气:“说起来,这赵掌柜当年与咱们江西全省,那可是都有活命大恩的,二十多年前咱们江西大洪水,赵掌柜在上游做汛卒,那是冒着生死跑到防汛大营报的警,后来更是得了皇帝他老人家的亲自恩见,看到他身上那件皮氅了吗,就是皇帝回了南京之后,特意命人赶在入冬前给赵掌柜送来的。”

  如此一番介绍,顿时让方还叫嚷不停的一群年轻人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这赵小水的来头,竟然如此的惊人。

  怪不得在江西各处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没人敢刁难挑刺。

  “想要钱,还是去寻衙门吧。”

  几个工头串了话,最后都叹了口气:“实在争取不到,多的十个月不要也罢。”

  几百号人摇头叹气,最后都只好无奈认下,成群结队的离开赵小水的家门附近,奔着那九江府衙门而去。

  一出讨薪的闹剧,闹到了这般落幕。

  第六百五十五章:病故

  朱允炆是想要在西北多待几个月的。

  在西安典阅三军之后,朱允炆又停留下来过了个年,就在西安已经被当成景点保存下来的原大明秦王府。

  同陕西布政使司的官员一起,又在年前的头两天,专门去了一趟延安府。

  别想太多,朱允炆是奔着祭黄帝陵去的。

  本来祭祀之后就是开春,朱允炆还想在西北多转转,结果一件急事慌了天下人的神。

  坤宁宫!

  马恩慧的身子终究还是没抗住,北京十万火急的派了人来西安报信。

  别说马了,报信的人都在路上累昏厥了好几个。

  皇帝才刚刚出巡西北几个月,结果皇后这边就重疴缠身,命悬一线,这种事闹得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

  马恩慧满打满算才多大,四十二岁啊。

  对于一个从十七岁开始就做皇后的女人来说,这个岁数绝不该是身染重病,也不应该身染重病。

  任谁去想,养尊处优都本该活得长长久久才是。

  但马恩慧偏生就如此,甚至比朱允炆的皇奶奶,也是太祖元后的孝慈高皇后还年轻九岁呢。

  现在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御前司那更是彻底六神无主。

  可不说吗,皇帝不在,御前司的总管双喜也不在,北京城里唯一一个能做主的只剩下了刚刚明正太子之位的朱文奎。

  后者哪还有功夫来管事啊,整个人都在坤宁宫守着马恩慧的床跪了好几天,祈盼着后者这次能从鬼门关前挺过来。

  整个太医院都快被逼疯了!

  所有太医唯一的念头就是盼着能挺过这一劫。

  朱允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北京,从得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他就快马从西安奔回了北京。

  是真的快马,那架天子驾辂被他远远扔到了后方。

  时隔十几年,再次亲驾奔马驰骋,亏得有现在这千里通途相连的高速路,才没让他大腿内侧的髀肉被磨的太惨凄,只是破了几层皮,流了点血而已。

  跟着朱允炆一道奔回来的可都是二十多岁正青春的小伙子,连这些骁锐的健儿都差点没有抗住,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顶过来的,除了每天入了夜在高速的服务区里睡几个时辰。

  “陛下,陛下您可回来了。”

  还没入城呢,北京的高速入口处,许不忌已经带着不少人候着了,一见到朱允炆就迎了上来,话里话外的焦急劲哪还有当朝首辅的稳重。

  话又说回来,遇到这种事谁不慌啊。

  “皇后怎么样了。”

  朱允炆根本没有心情跟许不忌说别的,他的脸黑的吓人,加上惫色和灰尘,难看到了极点。

  “太医说,恐怕很难了。”许不忌字斟句酌的小心,甚至都不敢看朱允炆的脸:“御前司把所有能拿出来的天材地宝都拿出来了,勉强吊到现在而太医最怕的就是这一点,等着见您呢。”

  “一群废物、废物。”

  朱允炆策马狂奔,整个北京城已经完全戒了严,这座纳民上百万的巨大城市在这一刻完全停摆,街面上,甚至看不到一个走动的百姓。

  有的,只是各个路口肃容把守的军人。

  没人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死。

  朱允炆总算是进了皇宫,而他进入坤宁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冲着跪守在门外的一众太医痛骂一遍。

  “全是废物,滚开。”

  皇宫上下几百号人,连着宫娥和宦官全都跪趴在地上,连口大气都没有敢喘的,被喝骂的一众太医更是真个打地上一滚,顺着台阶一路滚下去,个个摔的鼻青脸肿、嘴开脸烂。

  淅沥着鲜血趴在地上告罪。

  弄得越惨,说不准就能得皇帝的怜悯。

  “父皇!”

  前脚迈进坤宁宫,后脚就听到了朱文奎的哀号声,朱允炆怒瞪了一眼,吓得这位太子千岁赶紧收声。

  快步走到凤褟边,朱允炆缓缓坐下,有些失神的看着床榻上昏迷中的马恩慧。

  这位大明的建文皇后,此刻已是面容枯槁。

  怎么好端端的就能让几年前一场大寒,给折腾成这个样子。

  握住马恩慧的手,朱允炆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

  是人都有感情,虽然他与马恩慧的夫妻之情需要打上一个‘引号’,但是到底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不能说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也不敢比梁祝那般爱的轰轰烈烈生死相依,但到底同床共枕过日子的。

  爱情或许不存在,但亲情绝对是有的。

  甚至说,比对几个儿子、孙子的感情还要更深。

  “皇后、皇后。”朱允炆轻轻唤了几声,又改了口:“慧儿、慧儿。”

  唤着唤着,朱允炆就觉得鼻子越来越酸,再唤下去,眼里的泪水就打不住的开始掉。

  到底还是哭了出来。

  见怎么都唤不醒,朱允炆轻轻俯下身子吻在了马恩慧的嘴唇上。

  可王子吻醒公主的童话终究没能在这大明朝发生。

  傻愣愣的坐在床边,朱允炆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掌心中马恩慧的手越来越凉,本就微弱的脉搏正在逐渐的消逝。

  等到宫门外的太医连滚带爬被叫进来的时候,马恩慧已经药石罔效、回天无术了。

  她连朱允炆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皇后殡天!”

  坤宁宫里外,瞬间哀鸿遍野。

  “娘!娘!母后!”

  一直跪在旁边痛哭的朱文奎爬过来,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胆子,竟然将朱允炆挤到了一旁,握着马恩慧已经彻底冰凉的手哭的厉害。

  而被他赶走的朱允炆更是双目呆滞的看着。

  连朱允炆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能过了几分钟,朱允炆才缓缓转身,踱步向宫外走去。

  本就已经不再挺拔的背此刻竟然开始佝偻起来。

  随着走动,一句又一句敕令发出。

  “着内阁尽快于城外选址修陵,皇后停灵的一个月内必须竣工。”

  “赏皇后外甥七旈冕六章服,恩赐亲王爵礼一代嗣终。”

  “通令全国,今年所有的节日庆典一律取消,但不可妨嫁娶。”

  “寺庙道观今年不可开山迎香火。”

  “为期一月,自接令日起。明联各国内所有公衙匾额挂白,明联旗帜降半旗,各军区国旗、军旗降半。”

  “所有戏院、红楼、买春卖春的地方今年禁止营业,所有文娱类演出活动禁止举办,所有球赛和体育类赛事禁止举办。”

  “所有官员、公员今年禁止饮酒,取消招待费用,凡饮酒者直接开除公职。”

  说道最后,朱允炆的身影已经出了坤宁宫,转头看了一眼殿宇内的哭声连天,又扭回头看着眼前数百号人,叹了口气。

  “太医院上下多发两个月俸禄,此番皇后患病罹难,医药罔效,已非人力可救,实时也命也。”

  说罢,朱允炆仰首望天,念叨着。

  “时也命也。”

  第六百五十六章:夜宴

  北京在一夜之间全白了。

  因为马恩慧的死,北京城里外顿时哭声一片,官员哭、百姓哭、商贩走卒也哭。

  要说这哀鸿一片的哭号中,能有哪怕那么万一是真的,朱允炆那都是满心的不相信。

  也是这个理,马恩慧自从入宫之后就几乎鲜少有过在外的抛头露面,连内阁的大臣都没几个见过皇后两三面,和谈更是云泥之别的老百姓们了。

  连一丁点感情都没有,哭个什么劲。

  那便是假哭了,而且一家哭的比一家厉害。

  全城缟素乃至全河北,连着平津、辽东都哭的厉害。

  官员、商人包括书生学子,凡是脑袋上束冠顶戴的,谁不挂上三寸白。

  白布的用料之巨大,短短三天内市场的价格就飙涨了一倍不止,怕是比粮食卖的都多。

  而继北方之后,讣告传到江南,江南亦是如此。

  南京受到的冲击最大,昔日繁华盛景的地上天宫直接沉寂下来,那些个欢笑热闹的动静全没了,秦淮河更是直接被杨稷封的一干二净。

  这节骨眼在嬉笑寻欢,谁也没长九颗脑袋,便是长了,又哪里够砍。

  皇后病逝的动静说句不客气的话,甚至比昔年太祖洪武爷都厉害,朱允炆对这个国家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家国天下,这四海社稷是因为敬朱允炆,连带着把马恩慧都奉成了神灵天后。

  要说最震惊的,当然是呆在大明境内的那些个明联外商,或者打阿拉伯、东欧来的外国人,他们哪里见过“全国缟素”啊。

  “这就是中国皇帝的权力吗?”

  这不是中国皇帝的权力,朱允炆也从来没有行使过这种不近乎人情的私权。

  这只是朱允炆这位皇帝个人的影响力。

  是历朝历代任何一个皇帝做梦都希望拥有而绝对不可能拥有的影响力。

  渗透进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从城市到乡镇到村野,有人有路的地方,都一定会有白幡打起,一定会有哭声传出。

  朱文圻也从南京到了北京奔丧,虽然马恩慧不是他的生母,但到底也要唤一声母后。

  从南京来北京奔丧的人很多,包括朱棣在内的很多朱明宗亲都来了,也有徐辉祖、李景隆这些位退下来的国公。

  就连朱文圻的舅舅,顾语这位安定伯都从台湾跑了回来。

  沾亲带故的,天南海北全来了南京。

  马恩慧停灵的时间不长,只有一个月,却是内阁最煎熬的一个月。

  因为北京没有陵寝!

  皇帝才堪堪四十六岁,谁想过这时候操心朱允炆驭龙宾天的事啊,许不忌也是忽视了,所以一直迟迟没有立项动工,结果这么个节骨眼上,皇后先薨了。

  没办法,一个月,就是拼命也得先把主墓修出来,让皇后先葬进去不是。

  印度和日本的劳工倒了大霉。

  十二个时辰那是一分钟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干到深夜就挑灯继续。

  实是拿命填的,总算是在停灵的最后一天,才算把主陵墓的整体竣工。

  竣工当天,工部的尚书那是情真意切的痛哭了一场,倒不是他一片孝心赶着日子给皇后料理好了后事,纯是他自己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家里面三尺白绫都备好了。

  “陵寝修不好,你自己向天下谢罪吧。”

  这话还真不是朱允炆这位皇帝下的死命令,而是许不忌说的,后者当时交代的时候眼珠子都是红的:“若是君父污了颜面,我许不忌第一个自戕以谢天下。”

  谁不知道内阁首辅那是朱允炆的铁杆心腹、狂热信徒。

  待到马恩慧发送完之后,朱允炆才露面,摆了一堂丧宴。

  也是一堂家宴。

  包括朱棣、朱文圻在内的,或者跟老朱家沾亲带故,像徐辉祖这种都列了席。

  就是这气氛,过于沉重。

  朱允炆是最后一个到的场,他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短短一个月,皇帝竟然老了那么多。

  头上的白发占了大半,黑色已是鲜少的可怜。

  脸也消瘦了不少,精神头很差,背也有些佝偻。

  “陛下,保重龙体啊。”

  这边噗通一声,安王朱楹就跪了下来,伏地嚎啕大哭:“为了咱大明江山,为了天下亿万黎庶,君父您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您这样,臣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啊。”

  他一嗓子开哭,哗啦啦的所有人都跪下来开始哭,这架势摆的,到好像是朱允炆驾崩了一般。

  “都起来吧,朕还没死呢。”

  让双喜搀着,朱允炆走到主座之上,叹了一声:“生死乃世间常事勿动心神,这话是爷爷走之前谕朕的教诲,皇后不幸朕虽悲痛难忍,却也知此乃天道轮回,都不要哭了。”

  众人这才收声纷纷爬起,只有朱高炽起来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朱允炆,眼神里全是担忧。

  这天下,只有他最担心朱允炆这位大哥。

  又或者说,担心这天下。

  朱棣来北京的时候,朱高炽就同自家老爹说了这么句话。

  “父王不觉得,陛下与爷爷的遭遇实在是太像了吗。”

  一句话,吓得朱棣都一身冷汗。

  同样的元后早亡。

  “奶奶一故,爷爷就彻底成为孤家寡人了。”朱高炽说的时候,自己心里都慌的厉害:“而后,爷爷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杀心日盛,变得偏激孤僻,真怕陛下也如此。”

  “希望不会,应该不会。”

  朱棣起身看了两眼朱允炆,自己心里都变得有些没底。

  自己这位大侄子,日后真的能从孤独的折磨中走出来吗?

  “其实今天,朕的心情还是不错的,算是这一个月来最好的一天了。”

  等所有人坐下,朱允炆开口道:“好多年咱们一大家子没有像今日这般聚的这么齐了,尤其是看到咱们老朱家后辈子孙一个个也都长大成人,也都独当一面成了国家的栋梁,朕心里是很开心的。”

  目光扫过两列,朱允炆点名表扬:“瞻基、美圭这都不错,凭自己本事考得大学,考的公员,允熞是朕的弟弟,更是沙场厮杀锻炼近十年,开疆拓土、卫国安邦立了汗马功劳,大家都是爷爷的血脉,能成才,朕替爷爷高兴。”

  被点了名的纷纷谦辞谢恩,但也是小心翼翼,不敢太多话。

  末了,还是由着朱允炆自己念叨:“尤其是朕好几年没有见四叔和徐叔叔了,今日能见到,朕更开心。”

  朱棣和徐辉祖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神中的担忧。

  皇帝这话说的,太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前者开了口:“臣等不忠,这些年未能来京面见陛下问安。”

  “诶,朕不是这意思。”

  朱允炆摆手:“朕就是想两位叔叔了,今日得此机会也好叙叙家常,四叔啊,你也老了,但我想你今日看到这一堂咱们朱家后辈英杰,也是感到开心的吧。”

  “是,臣很骄傲。”朱棣应了一句:“满堂朱家子孙,具是人杰矣。”

  “是啊是啊。”朱允炆感叹道:“咱们终究会老的,但是老了之后能看看这些孩子个顶个的优秀,那也是一种幸福。

  咱们老了,小辈啊就该勇敢的站出来,接过咱们身上的职责使命才是。”

  话落,朱允炆转头看向左手首位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朱文奎,如此道。

  “奎儿,你要努力。”

  语音落下,满堂震惊。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齐刷刷投向了朱文奎。

  皇帝这句前后话说的意味已经是十分明显了,对太子的这句鼓励,几乎已经有了禅让的意味在。

  难道皇后的死对朱允炆刺激如此巨大,竟让后者有了萌生退位的念想?

  这一刻,朱文奎的脑子都懵了,他手足无措的站起来,拱手弓腰:“儿臣惶恐,一定倍加努力定不负父皇期许。”

  “你们都要努力,该站出来的时候要勇敢的站出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终究会老,国家的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第六百五十七章:许不忌辞官

  国丧之事一毕之后,朱文圻便回了南京,没有在北京多待。

  他离开的时候,脑子都还是一团浆糊。

  因为在北京的几日里,他的父皇,大明的皇帝朱允炆甚至没有单独的接见过他一次,连他入宫呈请想要问安都没有批准。

  这个细节,让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皇帝已是彻底的放弃了这位二皇子。

  江山社稷,终还是要嫡长子朱文奎来接的。

  合乎情理也合乎法统。

  话又说回来,皇帝表现的实在是太明显了,留京带了几个月后,就带着几个妃子离开北京北上,说是去漠庭放松一下心情。

  北京连着大小国事又一次全给了朱文奎这么位太子。

  “怕是要不了几年,皇帝就该退位了。”

  江南已经开始传出这种大不敬的风言,江南几个省的主官吓得额头冒汗,一边将乱嚼舌根的狂生找出来明正典刑,一边自己私下里也没少往这上面猜想。

  这太像了。

  直到皇明四十七年初,四五计划收官连带着五五计划启动,朱允炆这么位皇帝才回京露上一面,而距离他离开北京,已经过了近两年!

  这两年的锻炼和独揽国政,朱文奎甚至比朱允炆还要像皇帝。

  “儿臣参见父皇圣躬安。”

  重回阔别日久的乾清宫,朱允炆竟然还有些陌生。

  这是他当政以来,离开皇宫时间最长的一次。

  没有坐上那每日清洁,干净到一尘不染的龙椅,朱允炆在大殿中随意寻了把椅子坐下,招呼着恭敬跪在不远处的朱文奎坐到自己旁边。

  “来坐吧,不要那么拘谨。”

  后者应了一声,但还是保持着恭顺的姿态,没敢太过放肆。

  “朕这离京一年半,你在北京做的很好。”双喜去倒茶,朱允炆就拍了拍自家儿子的小臂,夸耀道:“许阁老都同朕讲了。”

  朱文奎嘴里道着谢,道罢了谢就又沉默下来。

  这已是他现在的为人准则。

  低调。

  尤其是在自己父皇的近前,能多低调就多低调。

  只要自己老实本分,要不得几年,皇位迟早是自己的,没道理这个时候轻狂再不小心犯了错。

  “许阁老今日跟朕说,他上个月向你递了辞呈,你没有批。”

  这事才是大明朝近两年最大的政治新闻。

  柄国朝政,堪称独揽大权的许不忌在皇明四十六年的年尾,向朱文奎递了辞呈。

  “儿臣不敢。”

  朱文奎吓得起身,惶恐道:“许阁老执政治国,是我大明的贤相,儿臣能理清国事还全部仰赖许阁老一直以来的帮衬和教诲,岂敢有此想。”

  “那你说,朕批不批。”

  茶送了过来,朱允炆尝了一口,又冲双喜交代了一句‘给朕换杯白水’,说完复又看向朱文奎,等着后者的回应。

  事关许不忌这般大事,朱文奎自是一百个不敢表态,一开口也是把皮球踢回给朱允炆:“全凭父皇圣裁。”

  “许阁老说他老了,干不动了。”

  朱允炆眼帘微垂,嗯了一声:“既然他一心要走,朕没道理不允,那就批了吧。”

  身旁,朱文奎惊的险些魂飞。

  如此干系重大的事,父皇就这么轻率的定了?

  “让高炽接内阁首辅,杨稷录进内阁吧。”

  朱允炆似乎已经不太想多聊国事,简单说了两句便起身:“朕乏了,其他的事你拿主意便行。”

  说完迈步就走,真个只把朱文奎一人留在了乾清宫里发呆。

  朱高炽接首辅,杨稷补录内阁?

  这,全是妥妥的自己人。

  朱文奎怎么想,都不明白自家父皇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若是如此安排内阁人选,将来朱允炆再离京的话,那这朝堂上下,可就真是他朱文奎一人说的算了。

  以前还有个许不忌这位霸道首辅占着位子,而许不忌又是朱允炆的狂热拥趸,现在不但允了许不忌请辞,还安排了这么两个阁臣来接权。

  你哪怕是安排于谦入阁,朱文奎都能理解。

  毕竟在朱文奎的认知里,于谦也是朱允炆的心腹。

  离开乾清宫的时候,朱文奎走路都是飘的,等他回到家中的时候,数十名这两年向他靠拢的近臣已经守满了一屋子。

  所有人都在等他。

  皇帝回京的首日接见太子,父子两人之间的谈话绝对不缺少极具重量的政治信息。

  但大家还是有些吃惊,因为这次接见太快了。

  “殿下,君父说了什么吗。”

  王雨森也在这群人之中,而他本人更是这些人官职最显赫的。

  内阁阁臣之一嘛。

  内阁五名阁臣,许不忌、王雨森、朱高炽、邝奕和、曾文济,前两人是同出常熟,王雨森做南京府尹的时候,就是许不忌抬举入得阁。

  自打去年年底许不忌递辞呈之后,王雨森就开始向朱文奎靠拢。

  毕竟,谁不想做首辅?

  “父皇,批了许阁老的辞呈。”

  直到这个时候朱文奎都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要不是茶水烫了他一下,他都打算回房睡觉了。

  皇帝批了许不忌辞呈?!

  众人大惊,王雨森更是面露喜色,急切道:“可说谁来接任吗。”

  不仅他急,在座十几人就没有不急的。

  这些人倒是不指望一飞冲天,但是许不忌一走,内阁总得新补录一位阁臣不是,这些人就惦记能增补入阁便此生足矣了。

  朱文奎瞥了一眼王雨森,微微蹙了下眉头有些不喜,但还是开口道:“由高炽叔接内阁首辅,增补南京知府杨稷入阁。”

  大家伙又垂头丧气起来。

  唯独王雨森,虽失去了梦寐以求的首辅宝座,却反而更加开心,拱手向朱文奎道:“恭喜太子殿下。”

  “何喜之有?”

  朱文奎有些不解,首辅的位置只有一个,给了朱高炽就不可能轮到王雨森,王雨森在这里开心个什么劲?

  “因为朱高炽是宗亲。”

  王雨森呵呵一笑,解释道:“让他做内阁首辅,等于是让您兼任内阁首辅,假日陛下再离京出巡,朱高炽是不敢置喙国政的,一应事务都得在您这早请示晚汇报。

  因为谁让他是宗亲啊,万一让人觉得他是宗室擅权,那可就很容易踩红线犯大错,祸连满门,朱高炽为人谨慎慎重,所以他做内阁首辅必深居简出,到头来还是您说了算。

  而杨稷不仅是您当年同学,又是昔年杨阁老的儿子,江南之事,杨阁老可是坚定不移的支持您,所以杨稷亦是您天然的近臣。

  内阁如此,天下便尽委于太子殿下之手,此当贺。”

  如此解释,朱文奎便明了,亦面露喜色,嘴里念叨了一句。

  “难怪本宫见父皇的时候,父皇已不愿同本宫再聊国事了。”

  堂内面面相觑,都喜上眉梢。

  皇帝不聊国事,这江山落主谁手,还有什么悬念?

  第六百五十八章:伟大变革的大幕已然拉开

  四五计划的收官比起之前三次,气氛显得并不热烈。

  许多列席参加的官员心思显然并没有在这堂会议上,看着台上代表内阁做政务汇报的许不忌,再看看台下中央位置上,那个有些消瘦苍老的皇帝,都有些心神不宁的感觉。

  四五的成绩很突出,但是在汇报结束后,朱允炆并没有上台去说话,而是直接起身离开了会场,便是台上的许不忌也没有交代展望五五计划的任务,他向大会深鞠一躬后,一样离开。

  这是他最后一天的任期了。

  圣旨已下,皇明四十七年一月初六,朱高炽正式出任大明内阁第三任奉天殿大学士。

  五五计划的盘子怎么定,做哪些工作,定哪些指标,将会是朱高炽考虑的事情,用不到许不忌来操这份心了。

  大会结束之后,上千名官员各有心思的各归其处,只有北京知府于谦连夜登了许不忌的门。

  熟悉的首辅大院,熟悉的长安街一号宅邸。

  于谦心里有太多的迷惑不解,所以他在见到许不忌的第一面,就将心中的疑惑全部问了出来。

  “阁老今年才五十有三,完全可以继续做一届甚至两届,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呢。”

  谁也想不明白,大明眼下一帆风顺,无论是国内的发展还是整个明联的发展,那都是如火如荼,前程似锦,这是大盛之世,无论谁在首辅的位置上,都能让这个国家继续强盛下去。

  这是什么?

  这是成绩啊,是可以名留青史的政绩。

  若说做臣子的,会有人不惦记这份后世流芳,口口传颂的政绩,于谦是绝对不相信许不忌有这么无私。

  “因为,我要给你让路。”

  许不忌的回答让于谦大吃一惊,但见前者笑着开口:“你才是我大明朝最合适的首辅,朱高炽不过是过度,且是一个必然的过渡,我不退他不上,你就做不得这首辅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于谦脑子有些乱,以他的智慧,也一时间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见于谦呆滞的出神,许不忌便开诚布公的将其中原委都说道了出来,因为许不忌能看出来,在他之前朱允炆应该并没有召见于谦,也就是说,一些秘辛,于谦还不清楚。

  “先皇后病故,君父多少是受到一些影响的。”

  许不忌叹口气,从头开始解释道:“君父担心他自己的身体无法活太多年,很多的事他怕无法做好,所以想到了揠苗助长。

  我退下,让朱高炽接内阁首辅,一届或者两届之后,这天下一定会重现历史本身的规律。”

  历史,本身的规律?

  “王朝的更迭与兴亡。”

  这句话,吓得于谦直接从椅子上滑落,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说这是历史的规律又有些不贴切,准确来说应该是必然的发展规律,因为创造和推动历史的还是人,是人性的必然。”

  许不忌扶起于谦,折身在书柜里找出了许多的奏疏,几乎将自己的书桌放满。

  “一个高速发展的王朝,一个高速繁荣的国家社会,会随着时间出现两种人,一种叫做既得利益群体,也就是拥有绝大社会资源支配权力的有产业者,一种呢则是底层不具备社会资源支配权力的无产业者。

  有产者会对无产者进行压迫和剥削,这是人性的必然,不是历史的必然,不是每一个官员和富商都能像你于廷益那般散尽家财,帮助这芸芸大众。

  而当越来越多的有产者开始压迫和剥削无产者的行为开始出现,那么就从个体的必然行为汇聚成为了历史的必然。

  大泽起义、黄巾起义、黄巢起义、隋末起义看似都是朝廷欺压百姓导致的,但是于谦啊,到了咱们这个高度的位置上已经可以看的明白,本质上这又哪里是朝廷的责任,而是国家的原因啊。

  皇帝作为一个国家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不站在既得利益群体的立场支持,难不成还愿意那群泥腿子丘八将他的皇位推翻不成?

  明知道国家继续恶化下去要亡国,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因为前后都是深渊,走下去是亡国,退回去也是亡国!”

  于谦越听脑子越疼,许不忌说的话让他只觉得周身上下都已经密布了冷汗。

  皇帝想做什么?

  许不忌拿出第一本奏疏,落款是南京。

  展开来,推到于谦的面前,解读道:“君父说,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一百年、两百年会出现这种事,但是第一个将王朝推进坟墓的人已经出现了,而这个人竟然还是他的亲生儿子。在当时君父甚至想过,杀掉二皇子。

  可很快君父就否掉了这个想法,他很欣慰的告诉我,说这也是历史的必然,他很希望能够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从那一刻开始,君父便开始着手为一切开始准备,为二皇子铺路,为清除一切历史尘埃和顽固余孽而准备。”

  说罢了这句,许不忌又打开第二个奏疏,这一封奏疏落款是山东。

  “山东大案早就调查清楚了,几个官员不是想贪墨一笔冬粮,而是想弄一笔钱来补山东当局财政其他地方的亏空,但是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所以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火龙烧仓,用商人的钱来补衙门的账和亏空。

  事后呢,山东当局再给这个商人政策上的便利和支持,让商人再把钱两倍、三倍的赚回来。

  简单来说,就是官商合作,把国家的利益变化成私人的利益,合作侵吞国有资源,商人没有经济上的损失,而官员呢也把账面的亏空补掉,继续步履青云往上升。”

  说完了这道奏疏里的内容之后,许不忌又取出第三份,落款是湖广。

  “汉阳锻钢厂工人死亡的案子,为什么湖广当局力主锻钢厂是无责?这不仅仅是法律上的缺失,是湖广当局扛不住重工人而轻资本的后果罢了。

  工人下班路上猝死,如果算是工厂的责任,湖广当局担心会引起大量省内工厂转移或者减少生产,这样一来,就会使湖广的政绩大打折扣,毕竟加足力气生产和束手束脚生产出来的成绩完全不对等。

  于是湖广当局的官员决定如此下去,支持资本无罪,工人猝死和过劳死完全是工人本身身体素质差,属活该,属被害者或弱者有罪论。

  这每一起案件中,君父和我看的不单单是案件本身的前后关系,而是这里面的人性考量。

  官员和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或政治利益或经济利益,是无视弱者死活的,就像我大明之前咱们四千多年的华夏文明史那般,写满了剥削和压迫。

  任由这般发展下去,蔓延祸害下去,我大明的王朝寿命,甚至可能连一百年都不存在!”

  原时空大明朝有近三百年寿命,但朱允炆却突然发现,随着工业革命全面展开,大明这个国家的高速发展和繁荣,很可能,反而连一百年都没有了!

  因为社会吁求的涌现和阶级矛盾的积累两者的速度,是远超原时空大明的!

  “那既然是法律上的缺失,君父为什么不责令大理寺补上?”

  于谦有些不忿,梗着脖子看向许不忌:“当局有错,错在当局,既错则改不就好了?”

  “只靠一个皇帝吗!”许不忌斥了一句愚昧:“君父看出了错可以改是因为他是皇帝,我看出了错可以改因为我是内阁首辅,你也看出了错但你不能改,因为你只是一个北京知府!”

  于谦明白了许不忌的意思。

  有些错,皇帝能改,因为皇帝有权。

  首辅能改,因为首辅也有权。

  但这些错误,一般人是无法改的,因为一般人没有纠正错误的权力。

  万事只靠皇帝和首辅,但皇帝和首辅又不能长命百岁,终究会换人的。

  “一个国家想要永久的昌盛强大,靠的是及时发现错误的洞悉力和及时纠正错误的政治机制,而这个洞悉力不是靠某个人,这个政治机制也不是靠某个人,需要的是国家整体。”

  许不忌教诲道:“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人醉酒骑马,这种行为是错误的,我们用眼睛看到知道这是错误的,就是洞悉力的一种。

  而后我们反应到衙门,衙门出台法律,说醉酒骑马属于犯罪,应受到惩处,这就是纠错机制应有的行为。

  是人民提出来,国家接受到了社会的吁求,并顺民意解决这一吁求,于是人民的民心安定了,国家安定了,安定了才能繁荣。

  山东的案子、湖广的案子,百姓民间觉得这是错误到或者存在错误的,他们发现了也找到了当局布政使司衙门,但当局没有处理,这就是缺乏纠错勇气和纠错能力的机制缺失。

  君父和我当然可以帮助山东、湖广当局弥补这一缺失,但是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山东、湖广的百姓在发现后,缺少斗争的精神。

  在山东、湖广当局宣布了错误的处理政令之后,这些百姓就认为‘错误’成了‘正确’,他们接受了政令的处罚结果,将‘错误’当成了‘正确’。

  这是不可以的,君父很担心,担心这种思想如果继续存在下去的话,那等他死了之后,百姓将再也站不起来了。”

  “站起来?”

  “对。”

  许不忌点点头,用有力的声音坚定道:“从跪着到站起来,我许不忌没有能力改变整个国家,君父或许也没有,但我们两个人有这个决心,我们君臣二人愿意为了让百姓站起来而奉献我们的一切!”

  话落,许不忌看向于谦:“廷益,你是君父和我都认可的首辅接班人,你有这个决心吗。”

  于谦面容发麻,起身挺直了腰板,抬头目视着书房中央悬挂的那副朱允炆画像,用最坚定不移的语气开口道。

  “为了这个国家和人民,我愿意献出一切。历朝变法无有不流血者,有,请自廷益始。”

  许不忌闭上双眼,喃喃自语:“为了这个国家和人民,我们都愿意献出一切,这样,后辈子孙才能过上真正的盛世,惟他日江山如画,四海咸歌。”

  这是一场变革,在这场变革中,朱允炆是幸运的。

  因为他拥有许不忌这位帮手,许不忌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于谦这么一位接班人。

  历史的接力棒从朱元璋的手里递到了朱允炆手里。革命的伟大旗帜也从许不忌手里递到了于谦的手里。

  这是,时代的选择,是一次,伟大的传承!

  第六百五十九章:历史的必然(上)

  许不忌离开北京南下回常熟老家的这一天,朱允炆也露了面。

  君臣两人之间的友谊很深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如果朱允炆不露面相送反而有些刻意和说不过去。

  只不过也只是送了十里,两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交流。

  朱允炆只说了一句:“等朕有时间,一定去看你。”

  “臣在苏州,恭候陛下。”

  大明政坛最最耀眼的一位首辅宰相就这么退出了历史舞台,他本可以继续再做五年、十年,在后世史书上留下更浓的笔墨,为自己创造更多的成绩,但基于时代的抉择,无论是朱允炆还是许不忌自己,都选择这般结束。

  “皇爷,外面凉,回宫吧。”

  正月的天堪堪开春,还在倒着春寒,双喜有些担心朱允炆的身体,就在旁边劝了一句,却被朱允炆拒绝。

  “朕在这透透气,让朝臣们先回吧。”

  说罢看了一眼双喜,又说道:“你也回车里暖和一阵吧,你身子比朕差多了。”

  双喜比朱允炆还要大六岁,不知不觉间今年已经五十有三。

  “皇爷不回,老奴就在这陪着您。”

  见双喜坚持,朱允炆便叹了口气,扬手:“罢了朕依你,咱们回宫吧。”

  圣驾起,浩浩荡荡的送行官员簇拥着天子驾辂折回了北京,这一刻,大明内阁正式进入朱高炽时代。

  而在正月初八,一道圣旨就传进了内阁。

  五五计划推迟一年,皇明四十八年再拟定。

  这算是给全国官员放了一年的假啊。

  全国地方当局无不欢欣鼓舞,开心不已,心里最大的担心也烟消云散。

  担心什么,当然是担心随着皇后病故,皇帝会不会变的更加苛责且残暴,如今看来,因为皇后的死,皇帝反而变的宽容且随和了。

  大概是‘兔死狐悲’?怕自己将来一死,官员们在自己身后进行口诛笔伐,横泼脏水。

  而等到正月十五,又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发生。

  那就是江西龙虎山当代张天师在这一天入得北京城,得到了皇帝的召见,并且皇帝亲喻,贺天师道祖师爷张道陵寿诞。

  一向不喜牛鬼蛇神学说的皇帝,竟然开始近道了!

  ‘皇帝欲求长生术!’

  这风言不知怎么着就开始甚嚣尘上起来,也让无数的官员反觉得很是合理。

  谁不怕死啊。

  尤其是自己身边至亲至爱的亲人如此年轻便病故,感同身受之下贪恋红尘,想着多活一些年非常合乎情理之间。

  皇帝恋道,一开春便离京南下去了江西,朝政再次委于太子和内阁。

  这是,确凿无疑的无心国事。

  退位禅让,似乎只在两三载之内。

  天下大部分官员对于朱允炆性格的转变当然是极其开心,因为他们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那是不用每天起早贪黑,不用每天殚心竭虑与政事之后的轻松。

  没有五年计划,没有政绩指标,没有规划,没有路线,没有各种各样的主题精神学习会。

  每天衙门口转转,下了值去喝个花酒,看出大戏,末了条子一批公款结账,日子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这,才叫官啊!

  仿佛一夜之间,大明的官员再一次看到传统官僚阶级复辟的希望。

  “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给时间一点时间。”

  在庐江避暑的朱允炆,静静的看着苍穹外的暗流涌动,这一切发展,都是人性的必然,是他可以也是早早就预见到的。

  “看到了吧,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朕不退,大明是新王朝,朕一旦退下,大明还是那个大明,还是旧王朝。”

  朱允炆看着书架上琳琅满目大几十本《建文大典》,神情很是悲伤:“世人只拿《建文大典》当晋身的阶梯,从来没有真正的想过了解朕,更没有想过这本书可以改变咱们的国家,有的人学习《建文大典》之后变成了官员,却又将《建文大典》弃之如敝履。”

  如果不是因为只有学习《建文大典》才能做官,这天下,谁愿意来读?

  谁愿意去思考‘凡遇到涉及人民吁求的问题和矛盾,要以讨论的方式、教育的方式、批评的方式来处理’这句话的核心,官员当然更喜欢用强制的方式、压服的方式和惩罚的方式来粗暴解决。

  “皇爷。”

  双喜有些担心的上前扶住朱允炆,伸手在其后背上抚顺心气:“您要保重龙体啊。”

  “快结束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坐进躺椅内,朱允炆闭上眼:“他去山东了吧。”

  “去了。”双喜忙去寻,不多时取了份信封回来,拆开取出读道:“五月十八,二皇子与合肥密会陈有道、江文斌等同乡会十七人。

  五月二十四日,二皇子与上海密会胡其鸣,谋划重建港运码头工会事。

  五月三十日,胡其鸣赴杭州,见了堂亲胡维、胡玉林。

  六月初三,江文斌乘火车到了南京车站,二皇子亲信柳德昭接车。

  六月初八,南京同知顾有衫在府上密会柳德昭,顾有衫是湖畔二期结业,南京学生会早期的干事。

  六月十九,陈有道、胡其鸣亦赶赴南京,众人于南京城东十五里湖山雅苑密会。

  六月二十四日,二皇子启程赴山东,打算于七月初一,在山东济南府西三十里铁运旅馆见唐赛儿!”

  “他是个聪明人,朕一直相信老二是聪明人。”

  朱允炆笑的很开心,笑的很欣慰:“朕之前说,要勇敢的站出来,他真的勇敢站出来了,朕很希望,他能在勇敢一点,勇敢的站到太阳下,向一切纸老虎发出怒吼。”

  顿了顿,朱允炆又问道:“杨阁老到哪里了。”

  “杨阁老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估计明天上午到。”

  圣驾来到江西,朱允炆又怎么可能不接见杨士奇,亦或者话说回来,后者又怎么可能不主动前来请求面圣。

  “朕等他。”

  嘴里念叨了一句,朱允炆似乎有些疲惫,靠在躺椅内昏昏欲睡,双喜也就安静下来,静静的站在一旁守候着。

  两人的远处,一圈圈拱卫着顶盔掼甲,昂首站立的禁卫健儿。

  第六百六十章:历史的必然(下)

  济南车站,月台。

  对于刚刚通车还不到半年的济南府来说,这时节能坐的起火车这一交通工具往来南北的,都是商贾官宦,寻常百姓,哪里有这个能力。

  从火车上鱼贯下来的,个顶个都是一身锦绣,便是偶尔有几个穿着素净些的,细看起也是上好的面料。

  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走出,他的身材消瘦,跟周遭一群挺胸凸肚的达官显贵形成了非常显著的区别,头上没有束发冠,而是卡了一顶帽子。

  这是前两年从北地商人传过来的,北方严寒,为了御寒,辽东的商人就用羊绒和毛线做了这物件,可以很好的保护头部,不至于被寒风吹得头疼。

  后来这帽子传到南方后,南方的绣娘按照这一款式做了改工,出了春秋时节也能戴的薄帽子。

  帽子盖在年轻人的头上,将此人半张脸都遮盖住,加上其走路微微垂首,让旁边人很难窥见真容。

  年轻人的后边还跟着几个岁数相仿的男子,大多一般无二的装束,大夏天的穿着长长的素衣,头上戴着帽子。

  “二爷,这边。”

  月台的不远处,有几个候着的人,见到这位年轻人后开了声。

  被叫做二爷的便是这位年轻人,听到招呼后走过去但是没有搭腔,几个迎候的人将这位二爷接下月台走出车站,几辆马车已经停好,众人便径直上了车。

  直到进入车厢之后,这位二爷才拿下帽子抬头,原来所谓的二爷,便是二皇子朱文圻。

  如今的朱文圻,面上颔下已经留了不长不短的胡须,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几年前那般的精神锐气,但更加的内敛且成熟。

  他来山东了。

  为的,是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山东的事大多都安排妥当了。”接车的有一个小年轻叫宁正,此刻正向朱文圻介绍着山东的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当年粮仓大火案的主要证据,也已经与当年山东几个主要工会组织被取缔后的负责人重新联系上,只等您来下达指示了。”

  “辛苦你们了。”

  朱文圻道了句辛苦,接过这宁正递给他的一封信件,拆开简单看了两眼后便直接问道:“唐夫人怎么样。”

  一句夫人,指的自然是女性,山东唐姓值得朱文圻亲自跑来见得,便就只会是一个唐赛儿。

  “已经联系过了,唐夫人表示一切以殿下的命令为准。”

  “别叫我殿下了。”朱文圻抬手,指出了这一称呼的错误:“我是工会总会全体工人推荐的代表,也是农会总会、同乡会总会推举出来的代表,是代表大家发声和争取应当权力及利益的,你们可以叫我朱代表。”

  车厢里几个人彼此互望,倒也没拿捏,都点了头。

  几人没有说太多话,几辆马车也没有进入济南城,而是在城外一处隐蔽的大院外停下。

  “这是山东工会重建后的据点。”

  宁正引着朱文圻往里走,边走边解释道:“今年随着朱高炽做了内阁首辅,地方当局打压工会的力度越来越大,也抓了不少人,虽说最后都是训诫一番没有什么严厉的惩处,但还是有不少人担惊受怕之余选择了退出工会。眼下整个山东,工会成员只有一百七十三人了。”

  一百七十三人。

  朱文圻皱了下眉头,但很快便有抹平。

  这个数量当然不高,别说对比整个山东近千万百姓,就单说比起当年没有打击工会前的十几万那都是远远不如的。

  “工会现在的发展完全是偷摸进行,不过参与进来的成员,个个都是忠实的拥趸。”宁正坚定道:“他们大多是当年四通仓库失火案不幸死伤工人的亲属朋友,这么多年一直想着伸冤,他们相信,只有工会才是他们这辈子唯一能帮助他们沉冤得雪的。”

  “不能这么说。”

  朱文圻批评了一句:“不是工会帮助他们,而是我们帮助我们自己,我们团结起来,以工会作为发声的平台,将我们的声音传到北京去,传到君父的耳朵里去,只有君父,能帮助我们大家沉冤得雪。

  我们要相信的是君父,相信我们团结起来之后共同发出的声音能够让君父听到,相信所有的不公和错误对待最终都会得以拨乱反正。”

  “是,朱总代表您说的对。”几人都虚心的接受了下来。

  跨过院落进入一处大屋内,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做了能有一百多号人,再见到朱文圻几人后,都起身相迎。

  这一百多人里面,还有不少是身有残疾者。

  他们,都是当年四通仓库事故案中不幸受伤的被害者。

  “诸位,很抱歉,我今天来山东没能为大家带什么礼物。”

  朱文圻走上屋内有些简陋低矮的讲台,也没有喇叭之类的扩音器,好在屋子不大,仅凭肉嗓足以。

  “但我想,我带来的东西会是你们这些年最想得到的。”

  朱文圻取出早前在车里宁正递给他的那封信,展开举起,将写满文字的那一面对向面前一百多号人,大声喊道:“我找出了当年四通仓库大火案的真相,那不是一场意外,那是人为蓄意制造的谋杀!你们是无辜的受害者!”

  原本还满堂欢迎热烈的大屋顿时安静的鸦雀无声。

  真相,找出来了?

  不知道是谁突然站起身,喊了一声:“真的吗?”

  便有越来越多的人都叫嚷起来,直到朱文圻连说了几句‘证据确凿’,这些人才真的相信。

  他们已经‘错’了太多年。

  当年,林三临死前跟唐赛儿说大火是人为导致,唐赛儿也是这么宣传的,所有人都认为火是人祸,但官府定了意外。

  内阁也来了人,调查之后给的定性也是意外。

  于是‘错误’成了‘正确’。

  其实连他们自己都已经在心里认定,那就是一场意外。

  之所以这么多年还在坚持,只是这些人自以为是的委屈罢了。

  但现在,证据出现了,他们不是‘错误’的,林三用生命带出来的信息没有假,火是人为放的。

  许久的沉默之后,突然一个失去了胳膊的男人哭了出来,他的声音起初还很轻,后来越来越大,直到坐在地上用仅剩的一只手扶着额头嚎啕大哭。

  他哭的不是自己失去了一条胳膊,而是自己被人害成这样,真凶这么多年却还在逍遥法外。

  哭声开始蔓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哭泣,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哭的更是肝肠寸断。

  “这几年,报纸上有一句话,叫做‘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

  面对满堂的哭声,朱文圻看向身旁的宁正,如此说道:“但我不喜欢这句话,看看咱们眼前这些族裔同胞,如果这份迟到发生在那些说这句话人的身上,你问问他们受得了受不了。”

  “但,总比不来的好吧。”

  “迟到说明已经病了,而不来,就是病入膏肓!”

  朱文圻拍了桌子,竟然压住了满屋的哭声,房梁萦绕着他的吼声:“几十条人命啊,说害就害,践踏起来没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这是大明不是蒙古人的暴元,每一条人命在消逝前都是我大明的一份子,是我们国家的人民,人命不是草芥。”

  “官商勾结、草菅人命,视人民如猪狗,历朝历代做得,独我大明做不得,他们敢害我们,我们就敢还回去,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也是历史的必然!”

  朱文圻喘了口气,以目视众人,目视这区区寥寥一百多人,用坚定的、毫无畏惧的声音说道:“我们不仅要伸冤,还要报仇!”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这,也是历史的必然!

  第六百六十一章:起事前夕(一)

  铁运旅馆位于济南府西三十里,是一家新开不久的餐旅所在。

  老百姓起名字嘛,就好根据一些个新鲜物件的诞生来起,济南府通了火车,什么铁运、铁道之类的名字就如雨后春笋一般呼呼的涌现。

  加上自从早些年中央决定取消‘避尊者讳’这个规矩,对孩子起名都放开了管制之后,很多大明的新生儿名字也越来越有时代的味道。

  十一月初五生的就叫‘圣诞’或者‘联生’,这是朱允炆的生日,取圣天子诞生或明联建立之意。

  正月初四生的就叫‘国庆’,大明朝立国嘛。

  这铁运旅馆不大也不小,三层楼高,离着济南城有些远,但离高速路口比较近,所以生意还算不错,多都是往来的商人,而且离城远,也就比较私密。

  在二楼一处雅间内,朱文圻已经早早的在这里等着,雅间外,宁正把着门,张头张脑,直到视线中的转角处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这才站好,负在背后的手微微带力,将雅间门推开一丝。

  “朱代表,唐夫人来了。”

  雅间里的朱文圻本就挺拔的脊梁又直了三分。

  门外,又响起了宁正的声音:“唐夫人里面请,朱代表已经等您多时了。”

  随着声音落下,门开,唐赛儿走进,身背后的宁正便又将门带上。

  朱文圻已经起身伸出了手:“唐夫人你好。”

  两人见罢了礼相对落座,朱文圻便开门见山的说道:“时间有限,客套的话今日不便多说,还是直说吧,唐夫人,你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能有五六十人吧。”唐赛儿的脸色有些紧张,语气也有些仓惶:“可是殿下,就靠咱们这些人哪里能成事啊。”

  容不得她唐赛儿不紧张害怕,因为朱文圻想要做的事,任谁听了都不得不惊呼一声天方夜谭。

  朱文圻竟然想带人直接冲击山东承宣布政使司衙门!

  满打满算,山东工会不过才一百多人,便是加上这些年唐赛儿暗中发展的心向工会的成员,也绝不过两百。

  靠着两百人,造反?

  在唐赛儿包括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中,冲击朝廷的省级衙门,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我们不是造反。”

  似乎看出了唐赛儿的紧张与害怕,朱文圻反而还有心情笑出来:“什么叫造反?大明律里没有造反罪,只有意图分裂、颠覆国家政权罪,我们何曾想过分裂我们的祖国,又何曾想过要颠覆我大明的国家,我们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找的只是山东布政使司!

  山东布政使司代替朝廷行使权力,也确实代表国家不假,但是国家从来没有赋予过山东草菅人命的权力吧,因为他行使了错误的权力,所以我们找过去伸冤报仇,罪责是不是也就不那么大了。”

  这大概是唐赛儿听过最可笑的诡辩。

  这些年为了筹备这件事,人家唐赛儿也没少看书,对于他们即将要做的事,到底有多么严重心里自然是清楚的。

  “就算我们不构成颠覆国家政权罪,但是,聚众冲击朝廷衙门一样属于冲击、危害朝廷衙门行为,衙门的守卫就将有权将暴民,击毙!”

  唐赛儿继续劝道:“我们只有两百多人,人数太少了。”

  “这种事,人少反而更好。”朱文圻依旧在笑。

  见唐赛儿不懂,朱文圻也没有过多解释,而是说道:“冲击的当天,我将会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唐赛儿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谁都知道,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一旦山东布政使司衙门的守卫开枪,第一个死的一定是朱文圻!

  二皇子都打算挡子弹了?

  “我要赌一次,赌山东当局不敢开枪。”朱文圻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我相信父皇一直再等我,等我勇敢的站出来。

  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因为我的欲望太大,我心心念念想要窃取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但现在我不打算卑鄙的窃取了,我要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去争取!如果我是错误的,就让子弹射进我的胸膛,结束我的生命。”

  这一刻,朱文圻没有继续去喊那些虚伪的口号,也没有口口声声的满嘴仁义道德,什么为了人民的未来甘愿付出一切,而是用最真诚的语气实事求是道。

  “历朝历代在权力的争夺道路上,没有不流血牺牲的,《建文大典》里已经写得很明白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诗词歌赋,不能那般雅气谦礼,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向另一个阶级进行反抗斗争,必然会伴随剧烈的流血冲突。

  官商勾结、草菅人命,视工人、农民及广大人民生命如猪狗无二,任由这般下去,人民如果还不勇敢的向这种罪恶说不,那么,只会让行凶者更加的肆意妄行,压迫和剥削只会更甚之。”

  喘口气,朱文圻这才说起自己的计划:“我计划在八月初起事,而在这一个月内,我们将当年四通仓库失火案的真相传出去,引起舆论,也寻求更多人的同情,而后我们起事,如果当天有同情者参与最好,便是没有一旦我们出现了人员的伤亡,那也可以博取更多的同情了。”

  “那,我们需要带武器吗?”

  一句问,让朱文圻有些失笑:“我们有武器吗?”

  唐赛儿脸上有些尴尬。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以为靠着几把菜刀、锄头就能揭竿而起?

  “山东布政使司衙门驻守着两个百户,随时还可以调动济南府外山东省军区的兵,他们有四六式燧发枪,有四五式破甲手榴弹,甚至还有两个满装四二式大炮的炮营,别说我们两百人了,就是两万人、二十万人,都不是这支驻军的对手。”

  朱文圻苦笑:“更别说这只是省府地方军,明联的东北战区正规军随时可以走河北来山东镇压,北京还有全明联最精锐的中央戍备集团军,便是山东全省皆反,又哪里是这几十万正规军的对手。”

  实力的悬殊已经不能用天壤之别来形容朱文圻即将要进行的起事了。

  “但是朝廷是不会进行大规模镇压的。”

  朱文圻宽了唐赛儿的心:“都是同胞族裔,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敢大规模屠杀百姓镇压动乱,独我大明不敢如此。”

  “为什么。”

  “因为我的父皇。”说起朱允炆,朱文圻的语气永远都带着敬仰:“他的心里装着人民,时时刻刻的装着,他说过,对于人民内部的矛盾,要用教育的方式、批评的方式来解决,绝不可以用压制、惩罚的方式,遇到人民的不满,我们应该倾听而不是像旧王朝那般,脸上带着凶狠的表情手拿砍刀。

  大明人民制造出来的武器装备在大明人民子弟兵的身上,就永远不会对向大明自己的人民!”

  “所以……”

  “我们靠的是文斗,而不是武斗。”

  朱文圻沉声道:“口号和呐喊就是我们最强有力的武器,比枪炮子弹更甚之!”

  第六百六十二章:起事前夕(二)

  庐山山麓一处别院,堪称是夏日避暑绝好的地方。

  朱允炆已经在这里住有近一个月了。

  这处别院只有他和顾静等几个妃子,带着双喜这么位老弟兄。

  别院的内部气氛那是一片祥和宁静,但在外围,却是冷峻紧张到让人窒息。

  无数的锦衣卫和军人已经将庐山整个整的全面戒严。

  这哪里还是一座游玩名山,便是说它是一座兵营都没人会怀疑。

  站在山腰往下看,兵营怕是扎了几十里都不止。

  而往来奔跑传信的侦察兵,更是连通了东南、西南两大战区,位于北京的中央戍备集团军,更是将指挥部搬来了这里。

  西北的张辅、辽东的朱高煦更是早早就得了朱允炆的手谕,手谕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待着别动。

  所以现在的庐山,就是大明唯一的军事总指挥部!

  杨士奇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汗透。

  要出大事了。

  而皇帝此刻在庐山,就是在等着那件大事露头。

  杨士奇的政治嗅觉那毫无疑问是当世顶尖的,所以当他回家的时候,看到府里零星几个下人时,便全部明白。

  本来家里的家丁就不多,拢共就七八位杨士奇还是能认得清楚,现在全换了生面孔。

  他被监视居住了!

  “皇爷,山东来信了。”

  双喜走到朱允炆跟前,俯身到后者耳边小声道:“二皇子已经同唐赛儿见了面,打算八月份起事,现在正在济南暗中传播当初四通仓库一案的真相,舆论闹得不小,同情者甚多。”

  “知道了。”朱允炆轻嗯了一句,手掌轻轻在大腿上拍着:“通知北京吧。”

  双喜顿时‘啊’了一声。

  通知北京?

  “皇爷,咱们不是等着……”

  事就放在这里,明明就是朱允炆一直等着老二搞出这么个幺蛾子,难得朱文圻还真有这胆子搞出来,反而要通知北京。

  要是让朱文奎知道了,那还不直接扼杀在摇篮中?

  “路是自己选的,走上去,各安天命。”说着话,朱允炆打腰间取下自己那块明联皇帝玺珮:“差人送往北京给文奎,就说朕下个月要去峨眉山观佛,没事不要来扰朕耳音。”

  生死,各安天命。

  这句话或许是说给朱文圻听得,又或许是说给朱文奎听得,但无论说的是谁,山东的事还是很快出庐山送到了通政司。

  当然不会以西厂或者锦衣卫的名义送,而是以山东一个小小的县令名义送过去的。

  “本县抓了一位前工会成员,鬼鬼祟祟的一审讯,惊悉有贼子欲在八月初起事暴动。”

  这封信,可把通政司上下的魂都给吓到九霄云外。

  海晏河清的欢歌盛世,竟然有刁民想造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文华殿为了这封信好悬打起来,大圆桌子首位坐着的朱高炽冲通政司斥责道:“这必是无中生有,捏造杜撰,将这个县令开除掉,我们应该相信人民而不是整天疑神疑鬼的怀疑人民,工会的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凭什么一句‘鬼鬼祟祟’就可以随意将人抓起来审讯,令山东当局即刻向内阁做出检讨。”

  其他几位阁臣都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朱高炽的身后。

  那里还高高坐着一位呢。

  大明此刻的监国太子,朱文奎。

  这事,一定是老二做的!

  在心里,朱文奎已经有了定论,除了老二,没人会敢这种事。

  这是眼见皇位无望,打算强抢了。

  嘴角不禁就流露一些不屑出来。

  靠着一些个乌合之众,还指望能成事不成?

  虽然心里很想直接下令,但是朱文奎还是反将此事踢回给了内阁。

  “几位阁老的意见都说说,本宫年少,涉及这般重大的国事,还是几位阁老拟定吧。”

  见朱文奎将事踢回来,杨稷心里就明白了,当下张口就说道。

  “所谓事出必有因,山东当局既然敢写这封信,说明还是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的,不如先查下去,如果事实确凿那就抓人,该如何判就如何判,若真是山东当局恶意中伤编造,那该追究谁的责任咱们也不护着,给山东百姓一个交代。”

  杨稷的话音一落,王雨森也很快表态支持。

  留下邝奕和、曾文济两人互相对视后,也都点头:“这样做确实更合理。”

  甭管真假,怎么说都得先查查不是。

  五名阁臣,四个表态要查下去,朱高炽自然也就没了办法,他可没有许不忌那份乾纲独断的霸道。

  见内阁四位阁臣的态度已定,朱文奎就含笑看向朱高炽:“朱阁老,您的意见呢。”

  大势如此,朱高炽也没法继续坚持,只好点点头:“那便先查查吧。”

  “好。”朱文奎提了调门:“既然内阁已经做出了决议,本宫就批了,杨阁老,你亲自带队去山东,一定要查深查细,给山东当局一个交代,也给山东人民一个交代,如果此事是杜撰,那么要溯源查下去,无论到哪一个级别的官员,都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咱们不能让人民蒙受委屈。”

  内阁拟好了决议,隔日杨稷就带着一队人离京往山东而去。

  事情当然很容易就调查出来,这又不是西厂找的演员,济南府辖下一个县确实抓到了一个工会成员,当时抓到的时候,这个工会成员正忙着将四通仓库案的真相暗中传播呢。

  唯独的区别只不过是,这个县令在获悉这件事之后并没有将此事通报北京,而是将事先传到了庐山,是双喜让他转送的北京。

  杨稷带的人一到,这个县令就装起哑巴来,把人往杨稷的督查组一交,自己干脆便不问了。

  整件事一查清,杨稷就拿着所有的事情真相火急火燎的回到北京,不过他还是耍了个心眼,没有先去找朱高炽汇报,而是直接找上了朱文奎这位太子。

  “现在济南正在传当年四通仓库失火案的真相,矛头直接对向了当年时任山东右布政使,如今已升任左布政使的赵之其。”杨稷做了简要汇报,同时请示道:“要不要将赵之其拿下,重新审理此案。”

  “民间传的就是真的吗,这些年捕风捉影说什么的都有,为一些谣言审察朝廷三品大员,这样不好。”朱文奎转移了话题,问道:“谣言从哪里传出来的。”

  “二、二皇子。”

  “果然是老二做的。”闻言,朱文奎冷笑起来,身后,杨稷躬着腰问道:“要不要拿人。”

  “拿老二吗?”

  朱文奎转过身,冷笑一声:“便是抓到了又能定他什么罪,图谋冲击朝廷衙门吗?还是煽动暴乱行为,先不说这罪能不能定到他头上,便是按了上去,又如何。”

  “打虎不死,终被虎伤啊。”

  只不过,这句话朱文奎说的很轻,杨稷并没有听到。

  但这并不妨碍杨稷已经明白了朱文奎的意思,那就是当做什么都没有查到。

  任由朱文圻继续他想要做的事。

  难怪不急着抓赵之其,抓了赵之其这个案件真相自然会大白天下,然后朝廷拿着赵之其的脑袋自然可以平山东的民愤,但平了民愤之后呢?

  平了民愤,朱文圻还怎么带人冲击布政使司衙门?

  “他不是想带人冲击山东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吗,那就让他去吧。”朱文奎坐进自己的椅子内,拿起茶壶添水,看着雾气腾腾的茶碗发怔。

  “父皇人在江西礼道,孙公公说正忙着在庐山修道观呢,下个月还要去峨眉山观佛,朝中之事已全然不管了。”

  说着话,打腰间取下一物件放到桌子上,杨稷定睛一看,又惊又喜。

  赫然是那块太祖洪武皇帝传给朱允炆的玉饰,如今又经雕琢的明联皇帝玺珮。

  皇权这是已经转手了吗?

  “臣,谨遵太子殿下谕。”

  杨稷一揖到底,声音中全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只要二皇子,不,反酋朱文圻敢率众冲击官衙那便是坐实了谋逆,而谋逆乃十恶之首罪无可恕,必格杀当场!”

  “给赵之其说一声,让他做好准备。”

  朱文奎挥了挥手,杨稷应了一声再次躬礼告退。

  第六百六十三章:起事前夕(三)

  “咱们有个成员在齐东县被当地县衙给抓了。”

  八月初三,约定起事前三天。

  宁正有些惶急的找到朱文圻,整个人都紧张的打哆嗦:“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这些天从齐东县送来的情报,不过是以这位成员名义送来的而已,全是假情报,真人一直都在齐东县衙里关着呢。”

  本以为得知这个消息后,朱文圻会惊讶,结果宁正发现前者似乎早就知道一般,还是那般的处之泰然。

  这也太镇定了吧。

  “前些天,我的人在济南府外看到了杨稷。”

  朱文圻语气平稳,丝毫没有张皇失措:“他来山东,一定是为了我们即将要做的事而来,从见到杨稷之后,我就知道咱们起事的事情败露了。”

  “那,那咱们还举事吗?”

  宁正是真的害怕,朝廷既然已经知道他们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说不准现在布政使司衙门口的枪已经上满了子弹。

  肉体凡胎的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么?

  临事方知一死难,大话谁都会说也谁都敢说,真等亲身嗅到死亡味道的时候,又能有几人可以坦然面对而丝毫不慌呢。

  “既然北京都已经知道咱们的事了,也自然知道咱们已经知道四通仓库大案的真相,那他们为什么不抓赵之其呢。”

  朱文圻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抓了赵之其,拿他的脑袋就可以平民愤,可以安抚整个山东,咱们再举事那就是背离民心,全山东老百姓都会指着咱们的脊梁骨骂咱们是狼子野心的反贼!

  人民别说支持了,连同情都不会同情咱们,咱们就是全死在衙门口,老百姓都只会往咱们的尸体上吐口水,骂一句该死。

  但是他们没抓赵之其,为什么不抓,就是等着也是逼着咱们举事,文华殿那位太子千岁,想要的,是我朱文圻的脑袋!”

  赵之其一死,朱文圻就无法举事,而如果朱文圻不举事,朱文奎就再也没有机会将自己继位大统路上最大一头拦路虎铲除的机会了。

  打虎不死反被虎伤。

  兄弟俩明争暗斗二十多年了,朱文奎也累了,当初他南下去江南六省之前,马恩慧攥着他的手让他杀掉朱文圻他没舍得,马恩慧病故前他守在床前,临死前马恩慧还是交代他。

  杀掉朱文圻,继位大统!

  所以,朱文奎下定了决心。

  马恩慧的病故刺激到了朱文奎,他现在只想要朱文圻死!

  只有继位皇帝,才是对马恩慧在天之灵最大的慰藉。

  宁正瘫坐在地上,满头满脸的都是冷汗,眼神里更是惊慌满满:“朱代表,二皇子殿下,咱们不能去啊,去了您的命可就没了,咱们停手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退了就能活下来吗?”

  朱文圻不屑冷笑,将宁正从地上拉起来:“你糊涂啊,这种事能退吗?退了的话我们才是真的死路一条呢,天下有九成九的人都是胆小怕死的,唯独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勇敢者敢于搏一个富贵险中求。

  所以,天下属于那些勇敢者,我们今日退了,他日朱文奎就可以砍掉赵之其的脑袋来收割一波民望,而后他只需要按照工会的核心架构,拆分工部搞一个保障工人权益的衙门,就尽收天下心。

  等到他上了台正了位,我的脑袋一样掉。

  可是宁正你要知道,工会是商人资本的眼中钉,而商人资本又是官员的座上宾,所以我们工农在政商两界权贵眼中就是被压迫和剥削的,我们想要反抗和发声在他们眼里就是‘想造反’。

  他朱文奎甭管打出多少面为人民服务的旗帜,本质上都是政商两界共同推戴出来的最合适皇储,他的屁股和立场不在我们这边,他不是父皇,他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想做皇帝,哪个阶级有力量支持他做皇帝哪个阶级才是他的朋友。

  穷苦大众、芸芸众生有资格或力量支持他做皇帝吗?就算有,那也是全天下团结起来才有,但你看,天下的老百姓会团结起来吗?

  他们不会!天下九成九的百姓都是朝廷给一口饱饭他们就不会反!祖祖辈辈的顺从是刻在骨子里的,老百姓不到活不下去是不会揭竿而起的,跪了四千多年啊!

  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斗,这句话那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一直在历史的圈子里打转跳不出来的原因啊。

  老百姓越软弱,则权贵阶级愈猖狂,而他们愈发猖狂,则国家就愈加腐败,最后国家崩溃,百姓揭竿而起,将整个国家拖进内耗内斗的深渊中,白白便宜了蛮夷,最后神州陆沉。

  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时刻处于阶级斗争状态,在斗争中求生存,在斗争中求互敬,我们自然就互相监督。

  权贵不敢腐败,百姓富有朝气精神,国家自然就越来越强盛。”

  我们,时刻保持阶级斗争状态。

  这就同池无活水则臭是一个道理,百姓的软弱只会加剧权贵人性中残暴因子茁生,对国家是没有利的。

  朱允炆刚穿越来的时候,权贵子弟酗酒在街上打人,其他老百姓看到都是躲得远远,连指责都不敢,眼神写满了淡漠。这是习以为常了。

  而百姓保护自己的武器是什么?是制造舆情啊。

  百姓连制造舆情的勇气都不敢,衙门口当然不用担心偏枉执法有什么后果了。

  如果这些百姓口诛笔伐,对打人者抓住不放,那衙门口还敢偏枉吗?

  偏枉了之后,这些百姓就敢团结起来去衙门闹,那衙门敢来次大屠杀吗?

  “就算到了今时今日,火枪大炮的时代,人民的力量也是最强大的。”

  朱文圻信心满满的说道:“只要我们能够唤醒人民,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力量,什么火枪大炮都不足为惧,肉体凡胎当然挡不住子弹,但将人民屠杀干净之后,这些权贵不也就死了?”

  到了热武器时代,百姓的反抗斗争不会没用,只是看百姓是否齐心。

  别忘了,当兵的也有亲人,他们不会拿起枪对准他们自己父母的,命令比起自己的父母,他们只会调转枪口对向施发命令的指挥者。

  朱文圻按住宁正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道。

  “当全天下人都说一件事是错的时候,再有权势的人,也不可能将错误变成正确。神也不行!而这。

  就是人民的力量!”

  定义对错的权力在于人民,从来不是某一个权贵者、当权者。

  当全天下人都说一件事是错的时候,再有权势的人都不可能将错误变成正确,这就是人民的力量!

  第六百六十四章:镇压!镇压!(上)

  八月初六,白露,无风。

  宜出行、纳采、上梁。

  忌安葬、动土、作灶。

  这不是多好的所谓黄道吉日,这一天对于天下众多普通百姓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有些闷燥的寻常秋日,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千篇一律。

  这一天对于济南某一小部分人来说,又是极重要的一天。

  这一天对于某些人来说,也可能,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绝不寻常。

  济南府府城内的百姓在八月初五的晚上就很难入睡了,他们守在家里,透过家中的窗户看向窗外的街道。

  没人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深夜的大街总是冷清的,空寥寥一个人都没有。

  直到破晓的时候,大街上才开始出现零星的行人,也不过是几个打更的老头。

  偶尔会过去一队巡捕,挎着刀,走起路来无精打采。

  熬上一个大夜,当差的身子也吃不消。

  这队巡捕走了之后,大街又冷清下来。

  谁家的公鸡又打了一轮鸣,东方露头的金乌便飞的更高了一些,丝丝缕缕的光线驱散了黑暗,济南的大街变得又亮了几分。

  终于热闹了起来。

  临街的商铺开了烊,卖早点的商贩们起早贪黑做起了买卖,蒸出一屉屉足比壮汉拳头还大的包子,熬出一锅锅喷香的热粥。

  但,昔日满登登一大早爬起来吃饭的客人却少了许多。

  这些做早点的小商贩似乎也不甚焦急,做得了饭,有生意就做一两单,没生意便拿着个小凳子坐在店门口。

  全济南城,都在等着什么。

  终于,在卯时正刻的时候,打更的老头走起路来有些慌张,报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匆匆跑离。

  一大群百姓出现在了济南城中心大街上。

  这群百姓的数量不多也不少,大概能有三四百,有老有小,有男有女。

  年纪大的能有五六十岁,白发鬓鬓,走路都在晃。

  年纪小的可能才十七八,文质彬彬,看起来很像是学生,面红耳赤,双目都在透着火。

  女人穿着几乎一样,像是济南城外哪家工厂的工装,偶有穿自己衣服的,也是简单的很,脸上也没有施粉黛,很素净。

  这支奇怪队伍的最前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壮硕的年轻男人,举着一道大大的横幅,上面写了一句话。

  ‘打倒草菅人命的奸官赵之其’

  除了这个横幅,便是人群队伍之中,数十幅高举过头顶的大小不一的朱允炆的画像!

  而在队伍前方的中心位置,同样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此刻正拿着一个喇叭,边走边喊。

  他在说一个故事,一个在济南城百姓心底都快忘却的故事。

  一个发生在好几年前,一场大火带来的故事。

  随着这个年轻男人的诉说,这个几乎被济南百姓忘却的故事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而后引起越来越多的惊呼。

  终于,这支队伍走到了济南城的中心,距离山东承宣布政使司衙门仅有一街之隔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们也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在队伍的正面不足五十丈处,整整两个百户的山东驻军将马路完全横向拦死。

  盾牌连成了一面钢铁之墙,而在盾牌后则是上百支制式枪支,黑洞洞的枪口下,是闪烁着刺人眼球寒芒的冷冽刺刀!

  队伍虽然停了下来,但领头的年轻男人还是向前又走了几步,转身看向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几百号人,拿起喇叭,用已经嘶哑的嗓音继续说道。

  “今日我们来到这里,怀着的是同一个目标,那就是冲进山东布政使司衙门,将大奸官赵之其揪出来,让他接受到人民的审判,让他为当年纵火焚毁四通仓库的惨案付出应该的也是必然的代价。

  赵之其是我们的敌人,而且是一个强大的敌人,因为他是整个山东的左布政使,是封疆大吏,是朝廷要员。

  看到了吗,就在我们的面前,是他的爪牙,此刻正端着枪、拿着刀恶狠狠的看着我们,似乎随时可以像猛虎般扑过来将我们全部撕得粉碎。

  但他们可以撕碎我们的肉体,可以将我们吞吃入肚连渣都不剩,但他们不可能凌辱我们的意志,不可能压服我们的精神,不可能颠倒黑白。

  我们终将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使我们全部死在这里,我们的目标也一定会得到实现,我们的意志一定会有人继承并代替我们取得胜利,因为,邪不压正!”

  人群爆发了欢呼。

  “正义万岁,人民万岁!”朱文圻振臂大呼,一呼百应。

  “正义万岁,人民万岁!”

  而就在朱文圻这边做着鼓舞和动员的时候,严阵以待的那两个百户驻军,也陷入了煎熬之中。

  这两名百户一姓赵一姓林,都满脸的痛苦,而在他们的面前,则是一个身穿四品官服的官员正在跳着脚的发号施令。

  “这已经不是刁民了,这是暴民,是反贼,你们是朝廷官兵,自古兵贼不两立,此时不弹压还等什么。”

  喘口气,这名官员继续喝斥道:“藩台大人已经下了令,对这伙胆敢谋逆的反贼,全部镇压,降者抓不降者杀!”

  两名百户对视一眼,林姓百户几乎咬碎了牙关,踏前一步,苦劝道:“上官,这不是反贼,这都是百姓啊,他们没有拿武器,甚至连一根擀面杖都没有拿,我们这不是镇压,是屠杀啊,藩台大人的命令,是让我们屠杀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啊。”

  “这怎么是屠杀,这些人又哪里是百姓?”

  官员呵了一声:“就算是杀,也是杀贼,杀贼立功是你们的责任,放手去杀,杀得越多,藩台大人给你们表功。”

  “放屁!”

  赵姓百户骂了一句,此刻也不管哪个叫上下尊卑,直接攥住这名官员的衣领将后者生生提了起来,红着眼:“老子八年前是在西北当兵的,老子的军功簿上染得都是蛮夷的血,你想让我染同胞同族的血,那老子还当哪门子兵,还谈你娘的保家卫国!”

  “老赵,快放下放下。”

  身旁的林百户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拉开,看向官员,脸上挂了些许哀求:“上官,求您回去再跟藩台大人求求情,我们保证会将这些百姓拦住,一个都不会放过警戒线,但真的求求您,求求藩台大人了,他们不是反贼,不能杀啊。”

  许是被方才赵百户的态度给吓住了,这个官员也不敢多呲牙,灰溜溜的跑离了这里,这下两个百户才算松了口气。

  互相看看,都苦笑叹气。

  “今日之后,怕是咱们就得滚蛋回老家种地了吧。”

  “怕他娘的蛋。”

  赵百户啐了口口水,满是不屑:“老子拼着不当这份差,也绝不开这枪,天王老子来了面子都不好使。”

  “是吗?”

  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让两个百户打了个激灵,回过头顿时大吃一惊。

  竟然是顶头上司,山东省驻军指挥使汤瑞。

  而在汤瑞的身前还站着一中年男子,身上的官袍顶戴让两个百户更是吞咽了口水。

  三品官袍,封疆玉带。

  这是,赵之其亲至了!

  “职下见过将军!”

  甭管怎么着,多年当兵的习惯是刻进骨子里的,两人都挺直了腰板敬礼。

  敬罢了礼,两人心里也齐齐笼罩一层阴影。

  此间这事,已经轮不到他俩做主了。

  第六百六十五章:镇压!镇压!(二)

  当赵之其和汤瑞联袂出现在现场的时候,自然就全面接过了此间这事所有的处置权。

  两名百户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低头站到了边处,将路让出给了两人。

  赵之其自然也就看到了视线里那巨大的横幅。

  ‘打倒奸官赵之其’

  嘴角处便咧开了一抹不屑的冷笑。

  他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怒意,更没有跳脚急不可耐就下令开枪镇压,而是先看了一眼汤瑞,细语慢声的说道:“汤将军,裹挟民众,暴力冲击朝廷公衙,你作为我山东驻军指挥使,当何为。”

  汤瑞面容严峻,沉声道:“国有国法,依律当斩。”

  这一句,让赵之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的声音压下,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太子殿下谕令已经到了,只诛首恶,不纠余凶,对百姓还是要尽量保护。”

  只诛首恶,不纠余凶!

  汤瑞的喉结滚动,有些艰涩的吞咽下一口口水。

  此刻的他当然知道自己正在牵涉进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件中,那便是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生死角逐,一场让所有参与者都势必赌上全部身家性命的博弈。

  路怎么走,大家自己选,生死各安天命。

  深深的吸上一口气,汤瑞点点头,扭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亲信,后者便越过两人,走到了警备线外,挺起枪,冲天扣动扳机。

  “砰!”

  枪声之后,便是亲信手持喇叭的喊话,冲着那几十丈外的朱文圻等人。

  “这里是山东驻军指挥使汤瑞警告,立刻停止你们正在进行的所有行为,原地坐定,等待按察司并接受讯问,如继续上前我军有权依律对你们进行合法镇压。”

  枪声具有极强的威慑力,如一盆冷水般,浇在了愤懑膺胸示威群众的心头上,让他们的口号声戛然而止。

  几百号人的眼神都看向了带头的朱文圻。

  后者的脸色一样开始冷峻起来,但此刻的朱文圻已经没有了退路,他转过身面向警备线的枪口,大踏步的又一次逼近过去,也昂首正视着军队后面站着的赵之其和汤瑞。

  “赵之其,子弹或许可以吓退人心,但子弹吓不退正义,你觉得今天你用开枪镇压这种方式将我们杀光,你就赢了?正义是杀不光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

  今天你必须为你当年犯下的罪孽接受应有的审判,山东布政使司衙门,必须为四通仓库案二十多条人命和上百名受害者付出应有的代价!”

  群情汹涌,朱文圻身后的几百人再次振奋了勇气,跟着朱文圻向着警备线逼近。

  现场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赵之其没有说话,汤瑞也没有说话,但后者却掏出了腰间一把手铳,黑洞洞的枪口,径直对着步步逼近的朱文圻。

  “将军,不能开枪啊。”

  一旁的两名百户又一次冲了过来,跪在地上抱住了汤瑞的大腿,哀声道:“将军您就算不为百姓想,也得想想,那是二皇子,那是皇子啊,您真开了枪还能活吗?”

  再怎么说,朱文圻他是皇子,是朱允炆的亲生儿子!

  汗水从汤瑞的额头滑下,顺着脸颊过下巴掉到了地上,掉在他那一尘不染明亮的将军靴子上。

  对啊,抛开合法与不合法不说,就冲朱文圻的身份,哪怕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他也是朱允炆的儿子!

  向他开枪,别说朱文奎是太子,就算朱文奎当了皇帝,只要朱允炆还没死,整个大明没人能保得住他汤瑞。

  看出了汤瑞的恐惧,两名百户顿时大喜,冲着面前严阵以待的军人喊道:“都把枪收起来,下掉刺刀,坚守盾阵即可。”

  只要把人拦住,不制造死伤,今天这一关如此便是最好的结局。

  汤瑞终究没有开枪的勇气,他已经是将军了,不是二十年前操刀子在战场上拼富贵的大头兵,所以在两名百户的坚持下,举着枪的手慢慢垂下。

  就站在他身旁的赵之其脸上变了颜色,从汤瑞身后一步踏前,就夺下了汤瑞的枪,丝毫犹豫都没有,对着越来越近的朱文圻。

  “砰!”

  所有人都傻了。

  朱文圻低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胸口,而后又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赵之其,身子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膝盖一软整个人便栽倒在地。

  鲜血,在朱文圻的身子下迅速蔓延。

  赵之其,真的开了枪,真的敢向朱文圻这位皇子开枪!

  好在他的枪法不是职业军人,这一枪本来瞄向脑袋的必杀,打在了胸口。

  “二皇子!”

  宁正都快疯了,眼见赵之其举枪还打算继续,整个人飞扑过去,将朱文圻盖在了身下。

  “砰!砰!”

  赵之其真的敢继续开枪!不过这后面的枪,却全部打在了宁正的后背上。

  开一枪是死,开三枪五枪也是死。

  不开枪一样死。

  朱文圻死不死,赵之其都知道自己的结局。

  他是活不下来的。

  因为等此间事了,朱文奎都会拿他的脑袋来安抚山东。

  但是帮太子除掉朱文圻,却可以保自己一家未来的青云富贵。

  横竖都是死,那就拉着朱文圻这位皇子来陪葬!

  舍得一身剐,皇帝都敢拉下马还何况一个皇子呢?

  “你疯了,你疯了。”

  汤瑞吓得整个人都快瘫软,上前抱住赵之其,说话都带了一丝哭腔:“藩台、祖宗,你这样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的。”

  “明正典刑,何错之有?”赵之其血灌瞳仁,恶狠狠的看着汤瑞:“今天你不把这些人全部镇压,你觉得你将来就能活下去吗。”

  有些事不会给骑墙派、中立派选择的。

  有些路,只有生和死两种结局。

  “我用的是你的枪,你已经死路一条了。”

  这句话如雷霆炸响,让汤瑞整个人都向后踉跄了几步。

  是啊,赵之其用的是他汤瑞的枪,这事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谁敢保证盛怒之下的皇帝还有闲心去关心个中哪个委屈、哪个清白?

  前后左右都是死。

  这一边汤瑞还在忍受煎熬,而被枪声刺激到的四百多名群众,却不惧反怒,更加恼恨。

  他们奔跑着将朱文圻和宁正抢回来,团团保护住,又在唐赛儿的呐喊声中,向着已经近在咫尺的盾阵发起了海浪拍堤般的冲锋!

  “将乱民全部拿下!”

  当第一个石头越过盾墙,砸到汤瑞脑袋上的时候,后者总算从先前的惶恐中回过神来,抹去额角的血液和冷汗,咬牙切齿的从牙关里挤出这句话。

  两百名军人虽然没有动用刺刀这种武器,但即使仅仅使用按察司巡捕提供的棍棒,也绝不是四五百男女老少混杂甚至还有残疾者老百姓所能够抗衡的。

  遍地哀嚎声中,几百人被全部打翻在地。

  唯独收拾残局的时候,赵之其却只抓到了唐赛儿,没有找到于混乱中不知何时消失的朱文圻以及宁正。

  “搜,一定要给我搜出来!”

  赵之其暴跳如雷,在这一地狼藉的济南中心大街:“封锁济南全府,对贼酋全面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场事前看似斗志昂扬,极可能成事的大行动,现实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但全济南府的百姓都目睹了这一次镇压行动。

  全大明,也势必将会很快知道!

  第六百六十六章:镇压!镇压!(三)

  还没入深秋呢,八月份的天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但北京却有些冷的让人坐不住。

  长安街自东往西一路上都灯火通明,尤其是通政司的衙门口外,人来人往,一个又一个公员从通政司里出来,又探头探脑的进入不同的宅府里。

  这一晚,又太多要命的信息需要传递。

  在最临近西长安门的位置便是那一号大院,也就是如今内阁首辅朱高炽住的地方,更是人满为患,放眼看过去,全是一品二品顶戴衣冠的大员。

  甚至,还有几个身穿满绣龙纹锦绣的当朝亲王。

  朱高炽既是内阁首辅又是燕王系宗亲世子,他的关系,可比之前两任无论是杨士奇还是许不忌都强大的多。

  坐了几十人的大堂,此刻却安静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默着,亦或是垂首捧着茶碗发呆,没有任何人说话。

  直到堂外脚步声响起,内阁协办、通政司通政杨荣急匆匆走进来,才算是引起所有人的抬头,一潭死水总算有了涟漪。

  “阁老,山东来信了。”

  济南的情报在事情一结束就走铁路直达北京,用了七个时辰的功夫算是赶在深夜送至。

  “今日一早,二皇子在山东连同唐赛儿一道发动民变,裹众四百余人冲击山东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在衙门外一里处遭到镇压,山东左布政使赵之其开枪打了二皇子,现在二皇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朱高炽更是坐不住直接起身从杨荣的手里抢过这份信笺。

  观瞧后,脚下一软坐进椅内。

  一众人开始七嘴八舌的叽喳起来,询问朱高炽详情。

  后者捏着这封信笺,双目都红了起来,扫视众人一字一顿。

  “今晨山东镇压民变之事,再次造成二十七死,余者皆伤押进山东按察司大牢。”

  二十七死!

  大明已经多少年没出过这种因为官府——百姓矛盾激化而导致大量无辜民众惨死的人间悲剧了?

  从朱允炆登基到如今,除了当年那次倒孔运动波及无辜之后,便是再也没有过的。

  “更要命的是,赵之其狗胆包天定二皇子为贼酋,已经下令封锁济南全府,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高炽牙都快咬碎了,对赵之其破口大骂:“他算个什么东西,狗娘养的。”

  所有人都傻了眼。

  但凡是认识朱高炽的,谁见过他骂人啊,毕竟朱高炽和他那两个脾气暴躁的兄弟比起来,可是好了不知道多少。

  修养这一块,朱高炽算是对得起宗亲一词。

  但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朱高炽不仅骂了人,还骂的如此,难听?

  “现在山东的事到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当务之急就是立刻将赵之其抓起来!”

  朱高炽喘着气,环顾全场:“三法司即刻派人去山东,将赵之其拿下,就地审判,杀!通报总参谋府,抓捕山东指挥使汤瑞,亦在山东审判,希望平西王可以采纳内阁的意见,杀汤瑞!”

  连说两个杀字,朱高炽的身上罕见出现了些许凌厉的气势,而这股气势也压得满堂大员无人敢过多置喙。

  话说到头,朱高炽才是内阁首辅啊。

  王雨森的眼皮垂耷没有接腔,哪怕是杨荣接令准备离开,他都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似乎在等着什么。

  这事既然通政司接了信,杨荣都来了这首辅大院,没道理宫中不知道,只要传进了宫里,要不得多时,太子的谕令就也该来了。

  果不出王雨森所料,杨荣这边还没离开呢,大堂外就又一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的声音比较轻。

  一个年幼的宦人。

  尖尖的嗓子说着刺耳的话,一字一句都扎进了朱高炽的心窝。

  “山东暴民猖狂,皆因受人蛊惑,幸山东当局处置果断才没使朝廷公威坠地,本宫浅见,建议内阁通令嘉奖,且将山东之事刊登两报,并传天下。”

  通令嘉奖,并传天下?

  这算什么,鼓励全国各省的衙门都有样学样,日后再遇到这般老百姓群情汹涌下搞出的群体性事件时,都效仿山东来个暴力压服,来个全面屠杀?

  朱高炽不是傻子,毕竟他打小就跟着洪武皇帝身边长大,政治的阴暗与血腥恐怖他见得太多了。

  官场沉浮几十年,直到今天坐上内阁首辅的宝座,真说及政治造诣,谁也不会认为朱高炽不如杨士奇。

  只是朱高炽低调惯了,所以才显得存在感并不是太多。

  山东的事,朱文奎这位太子下了这么一份谕令,目的很明确。

  赵之其有没有罪、有没有错眼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对朱文奎还有利用的价值。

  而这个价值,便是借赵之其的手,除掉自己的二弟朱文圻!

  兄弟反目,手足相杀。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争一个皇位闹得。

  当皇帝,真的那么重要吗?

  朱高炽痛苦的闭上眼睛,耳边是王雨森支持朱文奎的声音,继而,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无一例外都是谨遵太子谕令。

  北京城最大的不是他朱高炽,而是这位坐宫文华的监国太子啊。

  他朱高炽压根就不是一个实权宰相,因为所有人都更相信拥有全天下政商两界支持的朱文奎是铁板钉钉的大明第三任皇帝。

  这是大势所趋,全天下政商资本都支持朱文奎,说句不客气的话,便是朱允炆这位皇帝,怕也没有能力来强行逆转吧?

  更何况前些年朱允炆的态度一直暧昧,迟迟没有在两个儿子之间做出明确的抉择,如今定了朱文奎做太子后便撒手不管,沉心礼道,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清晰的态度了。

  朱文圻鼓动民心闹民变,搞工农联合,搞以下犯上,企图强行将泥腿子丘八、山猫野猴子这几千年来的底层黔首放到士、商两级的脑袋上,也不见得皇帝会愿意。

  哪有做皇帝反皇帝,举着皇旗反皇旗的道理不是。

  是你朱允炆自己说的,公器永归皇权,公器必须操于皇权之手,本质上就同朱文圻搞出来的民变是大相径庭,背道而驰的。

  若是往坏里想,都说不准是皇帝自己想杀了朱文圻,但是又怕给后世留下一个父杀子的恶名,才借了朱文奎的手。

  人家太子这是替老爹抗雷呢。

  天下事就是这般,从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就会看出不一样的一面,而每个人分析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习惯从有利自己的一面来解读。

  今日这满堂诸公,都选择了朱文奎,选择了顺天下大势,那就绝不会因为区区一个朱文圻,区区一个皇子而更弦易张。

  这天下,永远都轮不到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或者只配苦哈哈在厂房埋头劳动,不通笔墨的粗鄙工人说了算!

  第六百六十七章:镇压!镇压!(四)

  山东的民变,某些人眼中的‘闹剧’虽然以山东当局的全面胜利为告终,但是他们也没能够取得他们想要的所谓‘最终的胜利’。

  因为朱文圻还没有被找到。

  赵之其就差把整个济南府给翻了个底朝天了,也没有把朱文圻找出来。

  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吧。

  但事实摆在这里,朱文圻确确实实凭空消失了。

  这还真不怪下面的人办事不利,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藏匿朱文圻的,竟然是山东首富大商人周四通。

  就是之前四通仓库失火案的那位周大掌柜,那位北京城山东鲁能足球的缔造人。

  一个最不该帮助朱文圻的人。

  济南这次民变的源头便是当年的四通仓库失火案,而如今,作为本应该是千夫所指、本应是民变所有参与者命中仇寇的周四通却将朱文圻藏了起来且照顾保护的很好。

  “就当我是在赎罪吧。”

  面对苏醒过来,有些惊愕的朱文圻,周四通苦笑解释道:“这些年我的良心一直在备受煎熬,四通仓库失火一案的真相我知道,但我没有说,我的叔父现在已经是山东的右布政使了,当年就是他跟赵之其一手缔造的。

  我没有大义灭亲的勇气,我是我叔父一手养大的,我的命是他给的,所以当年我选择了沉默,但是昨天当我看到您都有勇气舍弃自己皇子的生命,为那些可怜的受害者挡子弹时,当我看到那满大街横淌的鲜血时,我想作为一个山东人,我该为父老乡亲们做些什么。”

  说到最后,周四通已经嚎啕大哭起来,整个人泣不成声:“我能做的不多,只能暂保您今日一时,等您的伤好了,我便将您送出济南,亦绝不敢奢求太多,我和叔父对不起山东的人民,罪不可赦,万死矣。”

  朱文圻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大家都怎么样了。”

  “二十八死。”

  周四通的声音有些哆嗦:“其中有二十七具尸体被官府送往了化人场,我这边只保下了一具,是跟您一道于混乱中抢回来的,身中两枪,昨晚上葬的。”

  二十八死!

  朱文圻只觉心如刀绞,抓住自己的头发亦是无声哀泣。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赵之其真敢开枪,他高估了自己的皇子身份。

  因为这份高估,他做了一件最不该做的事情,亲手将二十八条人命推进了深渊。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皆我之过也。”

  且不说这边朱文圻有多么的自责与愧疚,单说这济南府此刻已是宛如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一般,蓄势待发。

  一场镇压,虽然使得山东当局的公威没有坠地,赵之其也侥幸的保住了狗命,但却亲手将自己与济南全府人民彻底割裂。

  毫无疑问,济南人民从感情上来说是支持这次民变的。

  元杂曲的文化从某种程度上使得人民更趋于感性而非理性,而中华民族的根则是满载着绝不屈服的昂扬斗志。

  “有冤无处可伸,官府残暴不仁更不惜以残忍手段屠杀百姓,此举与暴元何异?”

  别忘了,在取缔工农会、同乡会等组织之前,山东可也是发展了十几万人呢,这些人本身就同情济南事变,而这场血腥的大屠杀之后,他们便更加同情了。

  而朱文圻当日事变时说的那句口号,更如一针强心剂般,注入了济南乃至全山东人民的心中。

  “正义是杀不完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

  越来越多的前工农会、同乡会成员开始暗中联络,打算效仿八月初七的济南事变,来一次更加大规模、大动作的集体请愿行动,而这次他们的目标不是为了打倒赵之其,而是希望山东当局可以释放被关押的,即将接受所谓‘法律审判’的济南事变参与者。

  山东上下开始紧张起来,但令全天下始料未及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

  自济南事变之后,第一个闹出大规模行动声援山东的不是山东当地,而是在湖广。

  早年汉阳锻钢厂的案子之后,湖广为了加大生产效率,默许了省内各大工厂疯狂加大生产力度的行为,使得湖广地界内的工人苦不堪言。

  每天工作六个时辰以上,全日全年无休不说,工厂主更是变本加厉的摊派生产任务,完不成就克扣工钱,倒逼工人不得不‘自愿’加班。

  找官府诉屈,吃闭门羹不说,转头官府就给工厂主递话,哪个工人诉的冤告的状,转过头丢了工作不说,说不好还要挨上一顿毒打。

  矛盾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积累日深了。

  中国人不是印度人,英政府一手搞出的大饥荒饿死了印度一千多万人,阿三都能默默忍下泪水,但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当衙门的压迫波及到足够多的人时,只需要一个声音,一个领头者,那么便会引起大规模的呼应。

  汉阳大罢工、湖广大罢工!

  数万名工人离开生产岗位,堵到衙门口要工钱、要人权。

  有山东这么个‘榜样’在,湖广当局当然不会心慈手软,湖广当地的资本工厂主那也是不遗余力的支持衙门,要钱出钱,要人给人,生生将这次罢工运动给压了下来。

  仿佛打地鼠一般,湖广的百姓露头就打湖广,山东的百姓露头就打山东,上海、安徽、江苏、福建、广东。

  无论是哪里闹事,当地的衙门都是一个对策。

  ‘坚决镇压’!

  百姓们终于累了、屈服了、认命了。

  他们不是朝廷的对手,赤手空拳的他们终究不是巡捕手里棍棒的对手。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百姓去拿武器,因为拿起武器就成了造反,就不只是挨几棍关几天这么简单了。

  更何况,农具柴刀这种武器,又哪里是火枪大炮的对手。

  何苦白白送命呢。

  全天下唯独一个地方没有闹过这类事件,那便是江西。

  这大概是大明唯一一片净土,而江西的特殊也让天下的百姓回过神来。

  ‘我们去找君父诉冤!’

  坏的都是官,皇帝一定是向着人民的。

  “君父在江西,我们就去江西!”

  不知道是哪里先开的头,各省的百姓开始了有史以来一次最大规模的告御状行动。

  一个又一个百姓离开自己的家,汇聚成或大或小的队伍,从自己的家乡出发,向着江西靠拢。

  怕是已上百万之巨。

  “人民已经做到了他们能够做到的一切。”

  庐山上,朱允炆站在山巅,看着眼前云海翻滚,身上逐渐腾起了早已消失了近二十年的杀气。

  “人民让朕看到了他们的决心,看到了他们渴望从跪着到站起来的决心,朕很欣慰。”

  话都是好话,但在朱允炆的背后,却跪了一地手握重兵的将军,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

  “后面的事,朕来做。”

  第六百六十八章:三一江西会议(上)

  “皇明四十八年二月十九,君父在九江府亲切接见了从各省云集而来的数百万面圣者中的三百余位代表,并宣布即将专门召开了一堂与百姓代表共同列席的会议。”

  “江西左布政使郭知良、右布政使黄云兴将会陪同参加此次会议。”

  “江西向此番前来的上百万百姓免费提供了食宿和御寒衣物,并将其来时路上所吃的粮食全数报销,同时给付了等量干粮供百姓们回乡路上食用。”

  “会议将会于三月初一在九江府举办,为期三天。”

  “昨日,君父同上百万百姓共同祭奠了九江城外的抗洪英烈纪念碑。”

  随着一纸圣谕,北京的报业总局就这么停止了工作,取而代之的是江西报局,《求是报》和《邸报》再也不经通政司研讨刊发,所有工作暂时全面由双喜兼任。

  一份又一份事关朱允炆行为活动的内容写满了两报,并走江西发往了大半个大明,没有抄送的仅有安西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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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地又没有多少汉族人,抄送过去也看不懂,安西还不如交趾呢。

  位于北京的报业总局停止工作便是朱允炆出山后做的第一件事,那便是掌握发声权。

  而继剥夺了北京的发声权之后,朱允炆紧跟着又发了一道圣旨。

  解散内阁!

  “自朱高炽接任内阁首辅之后,四海动荡、民心不稳,致使各省混乱,政事枉搁,五名阁臣实有负圣恩,不堪圣望,即日始,解散内阁,责令五臣回乡思过。”

  这便是朱允炆的第二步,重新收回政治决断权。

  换言之,就是将二十多年来借给内阁和朝廷的公器重新握回到自己的手上。

  朱文奎坐不住了,因为随着内阁的解散,他这个监国太子,完全成了透明人。

  “太子殿下,陛下命您这些日重读《建文大典》,顺便静思己过。”

  当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出现在朱文奎面前的时候,后者直接瞪大了眼睛。

  因为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不是别人,赫然是朱文圻的亲舅舅:顾语!

  这个时候,朱文奎便是个傻子也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在这场他与朱文圻的争斗中,显然是自己的二弟赢得了一切。

  父皇选择了老二做他,做大明的接班人!

  此刻,朱文奎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他到底是哪里做错,又或者说朱文圻是哪里做对,他只想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

  流放亦或者,死亡?

  罕见的,朱文奎竟然没有任何对自己未来的恐惧,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是真的很轻松,这份轻松甚至让朱文奎真正的静下心,开始待在家里读书看报,实在坐不住的时候也是待在家里,陪自己几个媳妇带带孩子,顺道宽慰一下惶惶不可终日的几名妇人。

  可能这一刻,全天下只有他朱文奎一个人是轻松的,因为随着江西那堂所谓的‘百姓代表会议’的日趋临近,使得某些人开始有了一种末日临近的感觉。

  “我们读书观史,知悉我华夏民族的发展,了解自明之前历朝历代的衍变,都可以清晰的看到历史中国家与社会发生的变化。

  夏商的奴隶制、两周的封建与奴隶并行制,秦一统后的中央王朝领导制及两宋的中央与士大夫共天下制。

  这些制度的变化不是某一个君王或者皇帝定下来的,而是因为国家的内部出现了严重的不适应旧制度而导致的矛盾,是这些严峻的矛盾的发展,迫使君王及皇帝不得不改变制度,我们可以说,是因为这些矛盾的发展推动了国家的前进,推动了旧体制到新体制的变革。

  每一次变革都意味着革去了某些人或者说某些阶级的命,奴隶制的结束革去了奴隶主阶级的生命,封建制的结束革去了诸侯王阶级的命,中央王朝领导制的结束革去了王侯将相这一阶级的命,使那些打一落生就可以骑在国家和人民脑袋上拉屎撒尿的权贵们失去了生存的土壤,让更多的寒门学子得以有了考取功名,为国效力为民请命的机会。

  这些制度的变革就是阶级斗争,一些阶级取得了胜利,一些阶级便被消灭了,这就是我们华夏民族的历史,是几千年来的文明发展史,这是不可逆的事实,是经得起历史考证和推敲的不容置喙的事实,我们站在历史长河的现在点回顾,便能够得到更加清晰的认知。”

  三月初一,天下瞩目的百姓代表会议在江西召开,朱允炆在大会上如此说道。

  “奴隶主阶级的残酷和冷血,使得奴隶开始反抗,而封建制度下的地主阶级对于农民的经济剥削、政治压迫甚至比奴隶主阶级亦不遑多让,故此是历史上多次起义行为的根本原因。

  起义便是农民向地主进行抗争的阶级斗争行为中的一种,毫无疑问,阶级斗争是推动新体制发展的唯一动力,我们应时刻保持阶级斗争的姿态,这样才能使我们的国家更加富有活力,才能使我们的国家和社会得到发展与进步,而一旦当我们安于现状的时候,便是我们国家面临危机的时候,而我们应该警醒一点,那便是一定会有人、会有一个阶级阻碍我们,企图消弭我们进行阶级斗争的斗志。

  因为每当新的体制取代了旧的体制,都会使得这某一个阶级消亡在历史的长河中。

  先辈们已经消灭了奴隶主阶级、消灭了诸侯王阶级、消灭了王侯将相世袭统领阶级,到我们这一朝又消灭了几千年的地主阶级、消灭了某个历史的绊脚石所带来的士阀对读书科举垄断阶级,释放了国家与社会发展的空间,并向国家和社会注入了新的活力。

  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在今天,在今时今日,我们的国家又诞生了新的阶级。那就是拥有海量财富且具有财富支配能力的资产阶级,以及与这一阶级并蒂相生且互取所需的腐败官僚阶级,这一部分人就是企图阻碍我们进行阶级斗争,并妄图消弭我们阶级斗争斗志的敌人,是企图阻碍国家与社会发展的反对派。

  我们基于对国家和社会未来发展负责的态度,基于对国家和社会的热爱,毫无疑问应将这种反对阶级视为我们毕生最险恶的敌人,如果我们不主动的向这一阶级宣战并打倒他们,那么他们只会越来越顽固,且严重的腐化我们的国家,将我们的国家拖向深渊,最终如已经灭亡的历朝历代那般,亡国乃至更甚之的灭种。”

  朱允炆环顾全场,铿锵有力的声音回响在会场的穹顶,久久不止。

  “我们要向扫地一般,将这些历史的灰尘扫除,这便是我们亲手创造新时代的唯一正确的前进路线,决不能故步自封的待在原地等待被历史长河湮灭,我相信我们能够成功,因为我们比他们更加热爱我们的国家,所以,我们必然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对这一点,我从没有怀疑过!因为我,相信人民!国家是属于人民的,故而,最终的胜利也必然是属于人民的,历史的现在是属于人民的,历史的未来一样是属于人民的!”

  第六百六十九章:三一江西会议(下)

  为期三天的会议还在召开,但随着两报的印发和抄送,以江西为中心,一股恐怖的浪潮开始迅速蔓延。

  无数百姓欢呼雀跃,因为朱允炆的讲话毫无疑问是支持他们的,并且明确的表示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而阻碍他们这一行为的,都是国家的敌人,是历史的敌人!

  国家属于人民,未来属于人民!

  “君父万岁!”

  朱允炆的画像卖到了脱销,画师成为眼下大明最炙手可热的职业。

  而在江西,会议仍在进行,朱允炆也依旧坚持的站在大会场上,字字深情。

  “在五十八年前,太祖皇帝于南京宣布立国大明,历史就此进入到伟大的大明王朝时代,我们不会忘记太祖皇帝的出身,一个普普通通的放牛娃,一个真正从人民群众阶级走出来的伟大帝王。

  所以,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充满信心的向任何人去说,大明就是人民的大明,大明就是人民自己建立的国家!

  蒙元不是太祖皇帝驱逐走的,蒙元是华夏人民驱逐走的!

  今天,蒙古族也成为了我们华夏民族的一份子,成为了我们汉民族的兄弟姐妹,他们守土保疆、更衣织布,一样在为国家做贡献,说明他们已经开始像我们一样爱上了这个属于人民的国家。

  这是人民取得的第一个胜利,是建国之捷。

  四十年前,淮西勋贵集团日趋猖獗,欺压百姓、鱼肉人民,残酷枉法、横行施虐,是因为人民唾弃了他们,于是他们遭受到了人民的审判,被完完全全的消灭。

  这便是人民取得的第二个胜利,是正义之捷。

  二十五年前,我们发动了打倒历史进程绊脚石及其余孽的伟大行动,依托人民的力量将这群顽固腐化,隐藏在人民群体中的贼子乱党一网打尽,重新明确了何为我华夏民族文化正统之根,明确了我民族文化发展真正正确的路线是什么。

  这是人民取得的第三个胜利,是文化之捷。

  这是人民取得的第四个胜利,是生产与建设之捷。

  今天,我们又将面临新的挑战,那便是来自另一个壮大起来阶级想要对我们进行压迫剥削的挑战,而这个挑战我们将会坦然的接下,并将在随后的日子里赢下这个挑战,取得属于我们人民的第五个胜利,即阶级斗争之捷。

  历史将会证明我说的话,历史将会证明,这一胜利对于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发展是多么的重要和不可或缺。

  大明是人民建立起来的大明,大明的今天是人民用血和汗创造出来的,所以我从未有一天忘记这份属于人民的沉甸甸的功劳。

  但是在过去的一年里,从内阁到朝廷,从中央到地方,有些人、有些官员却对这不容置喙的事实视若无睹,不仅无视这一点,更反其道而行之,无耻的将人民的功劳占为己有,将人民辛苦的生产成果视为他们指手画脚指挥下取得的成绩。

  这是公然的站在了反对派的立场上,堂而皇之的用镇压来试图压服百姓,试图强行的消磨掉人民的斗志,继而好施行他们腐朽的阶级统治与专政。

  他们为了消灭掉人民的斗志联合了起来对人民进行围剿,大肆压制工人、农民的反对意见,施行残暴政治,并洋洋自得,深觉找到了最正确、最有效的对付人民的方法。

  何其毒又何其愚蠢也!

  所以,我们如果想要取得阶级斗志的胜利,就必须要知道应该如何去做,如何做呢,那就是揪出藏起来的这一部分反对阶级,并从肉体和思想上全面的消灭他们!

  因为我们在做的是一场的伟大的国家变革行动,是一场革旧有的、腐化阶级生命的行动,那就注定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让他们消灭,既然是消灭,就不能搞谦恭忍俭让,就不能温文尔雅的请他们吃饭喝酒,而是应该横眉冷对,应该拔刀相向。

  我认为,无论是之前的工会、农会还是同乡会,都是很好的一种组织,是进行阶级斗争很好的串联行动,是可以帮助我们国家和社会保持发展活力的强有力组织,是因为这些组织的正确性,才得以让人民的声音传到我和中央的耳朵里。

  大明是人民建立起来的国家,大明的现在属于你们,大明的未来属于你们,那么大明如何发展怎么可以没有你们这些人的出现和发声。

  全大明有七百六十万的工人,有四千八百万的农牧民,这是多么强大的一股力量,正是因为有了这五千五百多万的工农阶级,大明才能在短短的五十八年内,在一片废墟上重新建立起一个繁荣、富强、文明的新国家。

  为了我们国家未来能够更有效的进行生产、进行建设、进行发展、进行学习和更有秩序的生活,则人民的想法与声音便显得格外重要,人民有权利要求朝廷在充当生产领导者、文化教育领导者、行政管理领导者时颁行及发布对人民本身更加适合且妥当的命令。

  在人民提出要求的时候,在朝廷接受到这一要求的时候,在两者产生交流的时候,就应当是一种平等、互敬的关系,是彼此双方之间进行的一种相互教育的行为,如此才能够维持国家与社会秩序向着更加光明、美好的未来进行发展。

  我相信,未来有了人民的声音,有了人民的出谋划策,则我大明的发展会更加迅速且良性,国家和社会将会更加的繁荣与富强。

  伟大的大明王朝及大明人民,万岁!”

  会场内,随着朱允炆最后一个字落下,如雷般的掌声轰然炸响。

  三百多名百姓站起了身,每一个都在鼓掌,每一个都在落泪。

  “君父万岁!”

  朱允炆注视着所有人,一样在鼓掌,他的眼里满含深情,一样氤氲着泪水。

  他深爱着这个国家及这个国家的人民,而他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这个国家的人民亦深爱着他,并疯狂的拥戴他!

  伟大的大明王朝及大明人民,万岁!!

  第六百七十章:大肃反(上)

  这一次三月初一在江西举行的,让整个江南乃至全大明都有了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而朱允炆在会议上的讲话随着两报的抄送,对部分人来说,不亚于阎王敲响了勾魂钟。

  全天下的人民得到了最有力的支持,得到了皇帝的支持。

  这简直就是疯了!

  哪里有举着皇旗反皇旗的。

  在济南,数十万人堵住了山东布政使司衙门的大门,并将赵之其从办公楼里生生拖了出来,这位曾经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封疆大吏被抓的时候,脸上只有苦笑。

  谁能想到,造反的竟然是皇帝呢?

  这句话本身就是个悖论,没人会造自己的反,又或者说,造自己的反还能叫造反吗?

  说不好听一点亦是说直白一点,别看这是一件天下最大的大事,其实就跟吃饭本质上是一样的,本来我是想吃馒头的,但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想吃米饭,怎么就不允许,哪里就当的上一句不切实际了。

  大明这个国家很大,但在朱允炆的面前其实就和米饭、馒头没什么区别。

  因为他拥有这个国家绝对的也是所有的权力!

  走帝王独裁还是走民主共和,是万世一系还是人民推举,都在他朱允炆的一念之间,没有什么合适与不合适的考量,只有朱允炆想做还是不想做。

  二十七年前,朱允炆从来没有想做过这件事,因为他觉得不现实。

  二十七年后,朱允炆只想在自己死前把这件事做好,因为他不想看到大明毁灭。

  继续在历史的怪圈里打转是必然亡国,而国家的基本盘还会毁的一塌糊涂,继承者要重头发展,而埋头的这段时间,就给了异族外国喘气的机会。

  蛋糕分成一百份都是中国人自己吃,但一份蛋糕完完整整的被外国人吃的狼藉,完后拉一坨屎在盘子上,我们中国人还能吃的下去吗?

  大明的发展速度太快了,因为明联的存在和吸血体系,朱允炆看到的是大明国内日益严峻的阶级峙立和矛盾积累,继而导致越来越多的摩擦冲突,这些冲突当然可以靠立法来解决,但立法本质上只是亡羊补牢。

  是一个案子出现后补一个空白,人民在这个过程中就是那只亡羊。

  因此,当山东、湖广相继爆发严峻的恶性案件时,朱允炆压着大理寺不去立法,任由相似的案件越来越多。

  人民的血越流越多,人民的恨越积越深。

  爆吧,来次轰轰烈烈的爆发,来一次不破不立的国家重建。

  而这个新中国,将有潜力、有能力、有实力在未来两百、三百年之内,征服这片天地下的每一寸土地。

  当那一天来临,后世子孙会感谢朱允炆的,后世每一个中国人都会感谢朱允炆,感谢或许三世、四世而亡有些短命的明王朝。

  赵之其在济南中心大街接受的审判,就在那一片半年前流淌着人民鲜血的土地上接受了后继人民的审判。

  在这次审判中,朱文圻没有露面,因为他此刻正在赶赴北京的路上!

  陪着他的父亲朱允炆一起!

  最终,赵之其被由五名百姓组成的合审团判处了死刑,因为没有枪,一名济南当地的屠夫临时充任行刑官,将赵之其的脑袋一刀斩下!

  与赵之其一道被判处死刑的,还有周四通的叔父,现任山东右布政使的周瑾,以及山东布政使司、济南府多达三十余名腐败官员同与其勾连的商人。

  周四通因为在关键时候保护了朱文圻,具有一定的自首悔过情结,合审团仅仅判了周四通十年的劳动改造。

  几十颗人头落了地,冥冥中,济南的上空再一次响起了济南事变时朱文圻的那句话。

  “我们终将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使我们全部死在这里,我们的目标也一定会得到实现,我们的意志一定会有人继承并代替我们取得胜利,因为,邪不压正!”

  邪不压正,官员也永远压不住人民。

  自山东之后,全国各地都爆发了类似山东的行动,各省各府乱成一团,一个又一个腐败的官员、商人被打倒、被审判。

  或判处死刑或判处劳改,这一过程中,朱允炆全程默许,并时刻将人民取得的最新成果刊登两报,抄送天下。

  “这一过程必然会给国家带来一定的破坏,甚至说是退步也不为过,但我们应该有刮骨疗毒的勇气,应该拥有不破不立的决心与魄力,我们要坚定不移的站在人民的一方,随着人民一道为取得最终胜利而奋斗。”

  在回京的路上,朱允炆在车厢内和朱文圻谈起了正在全国各地轰轰烈烈的打腐败、斗奸商运动,后者正襟危坐,虚心听教。

  “最近有这种声音出现,说哪哪出现了冤假错案,说人民里面也有刁民,有坏人,说人民迫害了一些无辜的良商、好官,这些反映和涉及到的人朕都记了下来,等你将来亲了政,要记得为他们翻案正名。”

  “儿臣不懂,为什么要儿臣来做呢。”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这样对国家的发展会更好。”

  朱允炆疲惫的陷进软卧内,他的白发更多了。

  “朕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人民浇冷水,因为现在正是他们一出五千年恶气的关键点,是他们从跪着到站起来的关键点,朕得由着他们。

  等你继了位再提出来,人民的心情也已经平静下来,让他们知道错误,让他们因为忏悔而变得顺从,政商两界也会因为你的拨乱反正而感激你。

  国家因此得以稳定,你便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订立制度和秩序,并有足够的威望领导这个国家的前进,这些骂名,让朕担着吧。”

  朱文圻哽咽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听到朱允炆的声音。

  “对你大哥,你打算怎么办。”

  车厢中的气氛转眼便凝重了起来!

  第六百七十一章:大肃反(中)

  车厢里的气氛因为朱允炆这一问而变得有些凝重。

  因为就眼下的情况来看是一目了然的,在这次事关生死的争龙夺嫡中,身为老二的朱文圻显然是最后的胜利者。

  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虽然眼下朱文奎的头上还顶着太子的头衔,但显然是极其无力和苍白的。

  这个时候,朱文奎的命便握在朱文圻的手上。

  本以为朱文圻会小心思考许久,然后假惺惺的说一句全凭父皇做主,朱允炆都没有想到前者竟然仅仅思考了极短的时间,便释然的笑了出来。

  “人民会做出最公正的审断。”

  朱允炆便笑的很开心,反问了一句:“你大哥曾经想过杀你,你不恨吗?”

  “当然恨但也说不上恨之入骨。”朱文圻的脸上显的很真诚:“大哥想杀我,但终究是谦谦君子风不屑用暗杀的手段,他指示赵之其在我发动济南事变的时候动手也是合乎法理,法律赋予他当时可以杀我的权力。

  我们兄弟俩没有正邪对错的区别,只是一个人赢了而另一个人输了,翻后账的事就免了吧,如果所有人都觉得大哥是阶级敌人需要消灭,那我会送大哥最后一程,如果他不是,那么在将来他仍然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阳光下,还是我的亲大哥。”

  堂堂正正,王者之风。

  朱文奎下江南的时候,没有密令任何一个心腹用暗杀的手段除去朱文圻,而是等朱文圻发动济南事变时,基于国法的授权而指示赵之其除恶务尽,这也是堂堂正正。

  如今,作为最后的胜者,朱文圻亦没有想过直接除掉朱文奎,而是把决定朱文奎生死的权力让了出去,让给了已经开始进行大规模阶级斗争的人民百姓。

  当人民觉得朱文奎是阶级敌人的时候,那便是人民赋予朱文圻杀掉朱文奎的权力,如果人民不这么认为,那么便不可杀。

  “看来济南事变之后,你成熟了许多。”朱允炆非常欣慰的笑了:“是啊,我们做任何事都需要得到人民的认可,如果人民没有赋予我们做某些事的权力则我们就不可以去做。”

  车辂还在行驶,朱文圻恰在此时又反问了朱允炆一个问题:“父皇,儿臣这些年一直有一个疑问,希望父皇可以替儿臣解惑。”

  “嗯,你问吧,今日咱们父子无话不说。”

  朱允炆含笑点头,已是做好了与朱文圻开诚布公的准备。

  “当年许阁老加太子太师头衔的时候引发过一次政见之争,当年许阁老高举皇旗,将‘公器永归皇权’也只可操与皇权这两句话奉为圭臬,既然皇权至上,又谈人民岂不是显得矛盾吗?”

  原以为朱文圻想问的是这些年发生的种种故事,却没想是这么句话,朱允炆先是一愣,而后失笑。

  “你还不懂?”

  “儿臣愚笨。”

  “何为公器?”

  “决定国家一切政令的权力。”

  “何为皇权?”

  “自然是皇帝。”

  朱允炆又笑了:“那何为皇帝?”

  这一问让朱文圻先怔而后笑:“儿臣明白了。”

  什么是皇帝,这本身或许并不是一个问题,但是在有了朱允炆这么一位皇帝后这便成为了一个问题。

  因为很显然,朱允炆与其之前的历朝历代四百多位皇帝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皇帝。

  甚至可以说,因为有了朱允炆,皇帝这个词得到了重新的定义,有了更值得人民百姓尊崇的伟大光辉。

  “皇帝即国家,国家属于人民,所以,皇帝是国家和人民意志的具象,祂已不再是作为一个‘人’而独立存在。”

  朱允炆如此说道:“皇帝两个字只是一个词,我们随时可以将最高掌权者换一个名词,领袖元首都可以,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某个人冠上了这一个最高掌权者头衔的时候,他是否具有作为国家和人民意志具象化所应有的品德。

  说皇帝也好、道领袖也罢,想要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必须忘却掉自己是个独立的人,而把全副身心都融进这个国家,将自己的生命与国家所有人民的生命相连到一起,那么便自然而然的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当你能够代表人民的时候,当人民信赖你的时候,所有的反对派在你面前都是纸老虎不堪一击,哪个叫内阁首辅,管他是边疆重将,在你面前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你想要谁让路谁就必须让路,因为不听你的话就是站在全国人民的对立面,历史是人民书写的,凡是做人民的敌人,最终的结果都是被历史碾作齑粉且遗臭万年。”

  “所以父皇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在会议上还是在书里,多次强调人民的重要性。”朱文圻点点头,深以为然。

  “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走马灯的诞生消亡,只有人民依旧存在!”朱允炆拍了拍朱文圻的肩头:“要知道王侯将相也是从人民的身份攀登上去的,别忘了,就咱太祖皇帝他也是穷苦人民的出身,哪个王公高贵往上倒不是地里刨食的庄稼汉,是富贵侵蚀了他们的初心,让他们忘记了归宿,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帝也好、王公也罢最终都消亡了。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不忘初心,谈何容易。

  儿子你要牢牢记住,咱们老朱家是从人民群众中走出来的,将来更要回到人民群众中去,这才是顺应历史大潮,是顺应天道循环的真理,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你将人民举过头顶,则人民将你放在心中。你若骑在人民头顶,则人民必将你踩在脚下!”

  朱文圻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挺直了脊梁,向朱允炆做了保证:“儿臣一定以父皇为榜样,此生愿为天下人民付出一切,即使是我的生命。”

  “朕信,朕现在信你了。”

  朱允炆很欣慰的肯定道:“从济南事变的时候,你敢勇敢的站出来走在队伍的第一线时,朕就信了,是因为你的勇敢,才给了朕决心。”

  愿意为了替人民争取权力而不惜付出生命的勇气,是做一个合格领袖最优秀的品质。

  父子二人赶了三天的路,也畅聊了三天,北京,便近在咫尺!

  第六百七十二章:大肃反(下)

  时下的大明,便是连北京都如开锅的热水一般,沸满盈天。

  阶级斗争的大浪潮终究还是从江南蔓延到了河北,继而是北京和辽东。

  百姓们的热情或者说是积郁得到了完完全全的释放,他们一边举着写满朱允炆讲话的旗帜,一边举着朱允炆的画像,批判斗争了一个接一个民声不好的官员和商人,将这些人打上了阶级敌人的烙印。

  全北京城对朱允炆的回京爆发出天地变色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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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百万人夹道相迎,欢呼万岁和祝朱允炆圣躬万万年的声音响彻云霄。

  封建王朝背景下的唯一一位神灵化的君王。

  而回了北京的朱允炆并没有继续什么大动作,只是宣布将在皇明四十九年底召开一场规模更大的人民代表会议。

  漠庭、辽东、安西、甘肃、陕西、山西、河北、北京、河南、山东、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广东、深圳、福建、浙江、上海、南京、安徽、江西、江苏、交趾、台湾共二十六个直辖府及省都将选出一批人民代表前来北京参会。

  三月初一的江西会议只是一个开幕,四十九年这次大会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因为朱允炆将亲自向大会,以明联皇帝、大明皇帝的身份进行一次朝廷政务的汇报!

  皇帝向人民汇报工作!

  而后,大会将会决选出新的阁臣组成新内阁,且将公投朝廷各部新尚书人选。

  而新内阁将会在大会上听取人民代表的提案,并记录下来,以这些提请为骨,拟定国家发展的第五个五年计划。

  除了这件大事外,便是朱文奎以身体不适为由,请辞太子之位得到了朱允炆的批准。

  这大概是最没有波澜的一次废太子过程,朝野上下毫无反响。

  也没人有功夫来关心朱文奎了。

  这场蔓延开来的阶级斗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原内阁首辅杨士奇及原内阁学士之一的杨稷父子两人都被打上了阶级敌人的标签,而在江西被公审死刑!

  杨士奇倒也不全是冤枉,这位当政十几年的前江西党党魁一贯的执政思想就是‘水至清则无鱼’,毫不夸张的说,就是因为杨士奇的政治宽容,才让本该恰逢新时代本应健康的官场生态环境再一次走进历史老路,使得腐败和旧官僚阶级思想继续苟延残喘。

  至于杨稷那完全是死的不冤,他去山东指示镇压的济南事变。

  跟杨氏父子比起来,朱高炽算是全身而退,他因为懦弱的怠政行为被判处了十五年的劳动改造。

  不过随后朱允炆就签署了特赦令,特赦了朱高炽的怠政之罪,不过还是褫夺了朱高炽作为燕王系世子在余生可以享受到的郡亲王礼待,罚其终身不可离开南京,耕田种地以此侍养老迈的燕王朱棣余生。

  “委屈四叔和高炽了。”

  面对朱允炆的道歉,两位当事人反而很轻松。

  愿意为这个国家心甘情愿付出的,从来不只是朱允炆一个人。

  肃反行动持续了近两年,赶在皇明四十九年十一月底的人民代表会议前结束。

  朱允炆发了一旨明诏,向全天下百姓取得的胜利表示了祝贺。

  “朕要向你们祝贺,祝贺你们再一次取得了胜利,赢下了反对派阶级的挑战,获得了阶级斗争之捷,这两年,我们揪出了藏在人民群众中的贪官污吏,揪出了为富不仁欺压良善的奸商恶贾,我们澄清寰宇,再造天地,此功势必永留青史,势必千古传颂,人民万岁!”

  也恰是这一年,西北战区的张辅也给全国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莫斯科大公国、基辅大公国相继宣布向大明无条件投降,且先后签署条约宣布加入明联组织,并表示将在未来三年内,向明联输送不低于一百万劳工,并自费修建本国内铁路。

  大明的兵锋开进了莫斯科!

  “向阿拉伯地区进军,向欧罗巴进军,向北非进军!”

  这道命令不仅仅传达给了总参谋府,也传达给了铁道部门,大明的兵锋打到哪里,铁路就必须修到哪里!

  书汉字、说汉语、习汉俗!

  这就是加入明联所必需要做的三件事。

  内有人民胜利,外有国家大捷,皇明四十九年的大明,举国上下一片欢腾跳跃。

  人民的热情被催化到了极致。

  在这一基础上,大明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在北京东长安街大礼堂隆重开幕。

  而每一个进入礼堂的代表以及观礼的官员,都有了一个新发现。

  那便是穹顶之上,原本仅悬挂朱允炆一人的画像,如今又挂了一副。

  朱文圻的画像!

  没有定太子的诏书,没有册宝玺印的授予,但这副画像,却比那些加在一起都更有份量!

  “太子这个称呼太具有浓厚的旧王朝味道了,朕不喜你也别做。”

  对于自家父皇的安排,朱文圻自然不会有任何意义,而且他也确实不喜欢做太子。

  接班人这个称呼更好。

  因为这会让朱文圻更有一种自己能力、品德得到朱允炆肯定的一种自豪感。

  朱允炆践行了他的承诺,以明联皇帝和大明皇帝的身份,亲自向大会做了政务汇报,并在最后,交出了一份名单。

  “提名于谦为内阁首辅,提名杨溥为内阁次辅,提名郁昭、栾靖、陈芝为内阁学士,提请大会表决。”

  这也算是开历史的先河了。

  当然,朱允炆的提名毫无疑问得到了全票通过,在朱允炆目光鼓励下,于谦带着其余四人走上了台,向着大会深鞠一躬。

  “感谢人民对我们五人的信任,感谢人民对我们五人的期许。”

  于谦面向这浩荡荡的几百人,郑重宣誓:“我于谦以生命起誓,必将为国家之发展、人民之幸福而奋斗终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人民在鼓掌,于谦几人背后的朱允炆一样在鼓掌,他不知道自己跨越了几百年走的这一步对不对,但有一点不容质疑,那就是相信人民一定不会错!

  第六百七十三章:人民万岁(大结局)

  皇明四十九年的会议将注定会载入历史的史册,这一会议,意味着大明洗去了历朝历代已过去旧王朝的所有符号和特点,进入了新的时代。

  皇明五十年,大明国家发展第五个五年计划正式立项启动,喊出了“依托工人阶级力量,为全面发展国家工业化而奋斗。”的口号。

  也是在这一年,大明第二次全国人口普查开始进行并得到了最终的统计数字。

  一亿三千四百万!

  这一数字较之十年前的一亿零九百三十三万,足足多了两千五百万,人口增速稳定在了百分之二,是一个国家盛世的符号之一。

  但也是在这一年,燕王朱棣终究没有能够抵抗时间的侵袭,在南京病故,朱允炆为其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将朱棣葬进了南京孝陵,近距离的陪着太祖皇帝。

  皇明五十四年,在历经近十年之久,第一代白炽灯诞生,迅速传遍了千家万户,逐步开始取代蜡烛成为了人民寻求光明的主要工具。

  皇明五十八年,明联的军队征服阿拉伯诸部,将赤色的明联龙凤旗插到了距离欧罗巴近在咫尺的位置,生生改写了历史的进程,甚至使得英法百年战争夭折。

  让他们知道,在东方有一个巨无霸般的大帝国,即将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皇明六十二年,陪伴朱允炆长达四十二年的孙双喜病逝,使得朱允炆因此大病一场,病好后,整个人甚至有了些许痴傻。

  他老了,谁能够不老呢。

  在皇明六十四年,已经开始深感理政吃力的朱允炆宣布退位,禅让给了朱文圻,从此居深宫而不出。不过禅让典礼并没有大办,而是通过电报机的形式传遍了全国,刊登在了报纸之上。

  这一年,第一艘蒸汽船只下水试航。

  第二年,明联海军大炮第一枚炮弹,落在了欧洲的土地上。

  可是当朱文圻兴匆匆捏着战报找到朱允炆的时候,朱允炆却没有任何的开心,因为他听不清了。

  “父皇,咱们打进欧洲了。”

  看着躺在躺椅内晒太阳的朱允炆,朱文圻单膝跪在身边,轻轻将战报放到朱允炆腿上,小声道:“您看看,再过十年二十年,咱们一定能够征服那里,几十年前您说过的希腊、法兰西、爱琴海都是咱们大明的后花园。”

  皇明六十八年,明联二十万军队以无可匹敌的姿态,昂着征服者的头颅,踩着遍地的硝烟踏进了伦敦。

  “吾皇万岁!”这是明联士兵的欢呼。

  “君父万岁!”大明的儿郎攥紧拳头紧贴心口,向着最先抬进城的朱允炆画像呐喊。

  皇明七十年,北京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

  本已近乎老朽的朱允炆却在这一天恍若回到五十年前般,身姿挺拔,精神矍铄的站在了承天门楼上,向着每一个走过的阅兵方阵挥手致意。

  更向着在阅兵结束后,北京组织的人民方阵致意。

  当看到那无数幅写着“君父您好、君父圣躬安。”的旗帜时,朱允炆在城头撒下了热泪。

  大喜的日子,朱允炆本是不想哭的,但他还是没有忍住。

  擦拭掉泪水,朱允炆抬起手,霎时间将承天门外广场上数百万赶来观礼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忍住发酸的鼻子,朱允炆调整了一下情绪,缓缓开口,他的声音通过喇叭,在天地间回响。

  “七十八年前的今天,大明在南京宣布立国,从那一天开始,一个全新的王朝、一个由伟大民族缔造的伟大国家出现了。

  整整七十八年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从弱小走向强大,从神州陆沉被异族任意欺凌到今天骄傲的屹立在天地之巅;

  七十八年了我们从贫困走向富庶,我们从被奴役走向顶天立地,这是卫国军人的骄傲。这是伟大的中华民族的骄傲!

  我们今天要告诉那些为了民族和国家复兴大业而牺牲的英烈们,告诉他们我们取得的胜利!告诉那些为了我们国家强盛而献出生命的勇士们。告诉他们我们今日取得的胜利!

  我们踏遍了每一寸眼下可以抵达的土地,可以航行的海洋,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我们不能在现在裹足不前,洋洋自得,我们应该继续奋勇向前,因为新的时代来了,新的挑战也势必会来到。

  大明的军人们,大明的子民们。让我们一起迎接这个全新的时代,让我们一起迎接这个全新的挑战。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是我们的使命!

  大明万岁!大明军人万岁!伟大的中华民族和人民万岁!!”

  “大明万岁!君父万万岁!”

  士兵和人民欢呼的浪潮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一般,在苍穹之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响,而在承天门的城楼上,在朱允炆的身后,朱文圻、于谦等人都看着朱允炆的背影热泪满面,用很低的声音呢喃着。

  “君父万万岁。”

  阅兵结束之后,朱允炆又回到了他深宫中的那张躺椅,看着夜幕降临,看着皓月繁星,看着看着便痴了。

  看着看着,朱允文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妻子,看到了自己孩子,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办公室和那台有些老旧的电脑。

  一晃五十年,一个微不足道的市府秘书,却在这一时空将中国带到了这一地步。

  朱允文笑了,笑的非常满足,此刻便是马上死去,这一生也是十分满足的。

  “父皇。”身后,朱文圻来了:“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家。”

  “想家?”朱文圻显然有些没能明白朱允文的意思,他诧异道:“这就是您的家啊。”

  朱允炆怔了一下,然后开心的笑了起来:“对,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就是这里,这个时代是我创造的我属于这个时代。”

  “人民在哪里,您的家就在哪里。”朱文圻半蹲下身子,伸手握住朱允炆的手:“我代天下所有人民,谢谢您。”

  “人民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朱允炆念叨着,一脸的满足与开怀,直到疲惫的睁不开眼皮,还在念叨着。

  “人民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人民万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