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小说>穿越重生>乘风登玉京>第230章 二百三十·断肠听尽未归鸿

  “你呈上去,”韩顷毋庸置疑,“楚氏想插手兵务多少年,一直苦于不得时机,从前只有西北兴兵,而郦王在安北经营多年岂容他人染指,此番黑水都护府出战事,楚氏借机往军中塞了多少人?已经惹得陛下不满。”

  李沽雪听出多年的恩师这话其实半真半假。黑水靺鞨这位四五年战事,楚氏是上了心,实权将领许多都是楚氏姻亲或门人,李沽雪是实打实在军中待过的人,自然知道。但兴平侯府出钱出力也是真的,没少自掏腰包补贴军饷。

  他们或许是为着兵权,或许是为着能与皇后党一争高下,但有些事也确实是办在了实处,将士们哪怕一件冬衣、一碗秣子热汤有时都是救了命。

  韩顷补充道:“九皇子年纪不够,兴平侯又实在连跑马也不会,独子也没有军职在身,若非如此他们非得捧出个本家的护国上将不可。”

  他倒要看看李沽雪会如何抉择,会乖乖奉命弹劾咱们这位办实事的兴平侯么?

  李沽雪则在凝结所有意志逼自己思考,决定该有的反应还是要有,他按下心中惊涛骇浪诚恳道:“师父,这事儿…您容徒儿想一想。一来开战时兴平侯多方协措军饷,私房钱也掏过,于国于民他确实有功;二来此事干系重大,到时候如若定罪必然要牵连到兵部无辜之人。”

  听得他这一番考量,韩顷凝神注视于他,李沽雪便坦荡回视,许久,韩顷叹道:“沽雪,从前就知道你是个纯臣的性子,但有时候该下的狠手你不能犹豫。为师再问你一句,这奏表你呈是不呈?”

  李沽雪面露难色,一时踌躇。

  韩顷慢慢道:“你既自己记有账,为师少不得要摊开来与你说说。你的账为师相信是实打实一笔一笔数目分毫不差,然这本账,却不是陛下需要看的账。有功,何为有功,陛下需要你建功,你领了职差事办好了,这叫有功。倘若陛下没想叫你有功,你自己要争,要去沾染本不属于你的功勋,这就不叫有功,这叫僭越。再说无辜,何为无辜,为人臣子,命都是天家的,有时需要你做的就是牺牲,倘若你的牺牲解了陛下的忧,那你不叫无辜,你叫死得其所。”

  嗯,是,一切为了陛下。奇怪,李沽雪仿佛冬眠醒来大梦一场,心中无比纳罕,这话仿佛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怎么如今越听越不是味儿,越听越狗屁不通?忠君,难道绞杀能臣,滥杀无辜,这就是忠君?

  这边厢韩顷循循善诱:“从前你年纪轻职位也不够,为师便没有在这项上与你明言。想想你手上办过的差事,你像广陵镖局,那么多个分号,他们之中每一个人都可说无辜,或许还替朝廷效过力,可一朝贴错了边儿,挡了路,该死不还是得死么?”

  广陵镖局?李沽雪麻木地想,是啊广陵镖局确实是他经手的案子。可当时不是说荣升台贪污纳赂,还胆大包天侵吞皇帝私库么?广陵镖局不是帮着他们销赃罪有应得么?怎么如今变成了挡路?李沽雪猛然警醒,说什么贪污纳赂,这罪名也太耳熟!他不确定地问:“挡路?”

  韩顷叹一口气:“是为师的错,总觉着这些事儿迟一些教你也无妨。你细想,当时陛下和楚氏正蜜里调油,想把自己的私库交给贵妃娘家人,那前头的荣家不正是挡路?”

  原来…如此。荣家挡路,广陵镖局又站错队,因此才招致的杀身之祸。

  可是荣家真的犯过什么不赦之罪吗?谁又知道,李沽雪想,师父说他们有,陛下说他们有,那他们就有,就该死。沉默半晌他道:“看来徒儿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韩顷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他其实是有些放心的,这弹劾的奏表,若是李沽雪二话不说就答应上呈,那他才要掂量掂量。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本心怎么样他最清楚,难得的便是这一份诚心,做过代掌殿,见过权力,面对自己依然坦诚,有异议就是有异议,并没有虚与委蛇的伪饰。这就成了,这样的人用着放心。韩顷并不需要一个与自己一般思路的徒弟,也不需要一个一门心思钻营上进的下属,他需要一名忠心可靠的副手。今日之事是仓促一些,这孩子就这心性,况且往后还有大事,这样性子的纯臣其实倒可放心留给…慢慢来,慢慢来罢。

  韩顷掰开揉碎,一一为自家亲传徒弟讲解,“君恩无常,楚氏进宫的时候兴平侯不过上林苑监一名嘉蔬典署,种菜施肥的七品芝麻官,他是怎么位临凤台的?是陛下提拔的。那时候前朝后宫云氏一家独大,兴平侯是陛下一手培植上来的制衡之力。”

  李沽雪心想,那不是因为贵妃招人喜欢又生了一个儿子么?难道皇帝连喜欢谁、宠幸谁、谁生儿子也能控制?

  只是皇帝亲自捧起来的这家子,就最近的势头来看,九皇子婚事无限期拖延,贵妃接连遇冷,兴平侯等闲连面圣也难,如今是要被厌弃,因此他们就有罪。

  韩顷见他神色有些明了,道:“你很聪明,有些事你也该接一接手,为师也是提前跟你通个气。棋子用罢便该搁回棋盅,也到了兴平侯该歇一歇的时候。”

  一时间仿佛陈年旧事糅进现实,难以分辨。这是什么意思?李沽雪呼吸都困难起来,一个更要命的念头冒出来:是否…是否温擎将军当年也是如此?是否、是否当年温擎将军也是被比作用罢的棋子?他李沽雪,是不是就是当年的朱明?

  可不是么!李沽雪心神巨震,连军职都一样!一样是领的录事参军的职。

  李沽雪不敢多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韩顷:“这是陛下的意思吗?”他忽然觉得嘴里苦涩非常。

  而韩顷的回答只让这苦涩变本加厉,仿佛透过嗓子眼侵入心肺,他笑道:“沽雪,无名殿不是殿中省,无用的阉人才奉旨行事,万事须陛下发话。正如当年你搅黄两仪门试剑大会,这些事何须陛下烦心?有时差事要办在前头,这才真正是替君分忧。”

  替君分忧,好一个替君分忧。仲夏五月,李沽雪止不住地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他想起温镜字字斟酌声声泣血:你没想过吗,你师父或许不仅仅是举证,不仅仅是告发,他根本是一手炮制。

  没想过…真的没有。

  李沽雪强迫自己敛起心思,不能在师父面前露出破绽,他想起韩顷之前的命令,关于兴平侯的谋士。白玉楼扣押白谋任的实情,不能据实告诉师…韩顷,如今更不可能,不如先探探口风,他便道:“徒儿想起来,先前您嘱咐的兴平侯府白先生,还没找着人,恐耽误您的事。”

  韩顷沉吟道:“他倒不耽误此番弹劾的事。说来他不在,此事反而好办许多。”

  李沽雪便询问为何忽然要寻兴平侯府一谋士,此人仿佛从前并未听过。

  “你没听过,那是他藏得好,”韩顷不知想起什么,神情悠远起来,“他跟此番咱们的计划无关,只是他不见了,或许意味着有故人已经找上门。”

  李沽雪心中一动还待多问几句,韩顷却道:“这就是更久远之前的旧事,往后再慢慢儿告诉你知道,晚些时候为师还要进宫,你先回罢。”

  无法,李沽雪告辞。

  走出吴记,又出崇仁坊,他压在胸腹间的冰冷再也无可抑制,劈头盖脸钻入他四肢百骸。他混沌地想,当日温镜细细备好证据要给他看,他没看,依稀记得有账本,有只打开的盒子,里头是一枚虎符,还有几张笺子他也不知写的什么,想来也是他们兄弟这些年费尽心血查到的证据,他都没看。

  他说他不信。

  他竟然说他不信,还说…还暗指温镜和他哥是想造反。

  造反,这个如今看来很可能是强加在温擎将军头上的罪名,他竟然原封不动又安给了阿月。李沽雪手抓着佩剑,甚至有些拿不稳,他恨不得拔出归来亲手剖开自己的胸腹瞧一瞧,里头是什么黑心榆木做的心肠。你为何冥顽不灵,为何不肯信一信他。李沽雪闷头狂奔,一路顺着景风门大街跑到隆庆坊,他恍然抬头,看见静静伫立在夜色中的白玉楼。

  君不见温家玉镜台,提携抱握九重来。君不见朱楼正平生,视目相看能几时。

  春风吹尽燕初至,此时自谓称君意。秋露萎草鸿始归,此时衰暮与君违。

  此时衰暮与君违,视目相看能几时。

  李沽雪在墙头枯坐一宿没有上去,他并没有脸面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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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老李怀疑人生了

  但你就是做了十来年的鹰犬呀

  你还冲温小镜发脾气,哼

  《杂曲歌辞·行路难》张纮

  君不见温家玉镜台,提携抱握九重来。

  君不见相如绿绮琴,一抚一拍凤凰音。

  人生意气须及早,莫负当年行乐心。

  荆王奏曲楚妃叹,曲尽欢终夜将半。

  朱楼银阁正平生,碧草青苔坐芜漫。

  当春对酒不须疑,视目相看能几时。

  春风吹尽燕初至,此时自谓称君意。

  秋露萎草鸿始归,此时衰暮与君违。

  人生翻覆何常足,谁保容颜无是非。感谢在2022-09-23 00:19:19~2022-09-24 00:0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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