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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姜原有记忆起，他就一直生活在那个小天地里。那是一个不大的房子，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很好看的人，和他一样拥有着柔软的耳朵和尾巴，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苦的味道。
那个人说他叫大兔子。
“那我就叫小兔子！”姜原笑着说。
“你不叫小兔子，”大兔子轻轻笑着，眉眼温和，“你叫姜原，这是你的名字。”
“姜——原——”姜原拖着声音重复。
“嗯，姜原。”大兔子拿着笔，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看，姜——原——，你的名字这样写，要不要试试？”
姜原接过他的笔，抓在手里。
“笔不是这样握的。”大兔子还是笑着，握着他的手，耐心地纠正他。然后姜原就有模有样地描着他的笔画，写下轻飘飘、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为什么我写出来的没有你的好看呀？”姜原对比着两个人写的字。
“刚开始还写不习惯，写多了就会有你自己的风格了。”大兔子揉揉他的脑袋。
姜原又写了一遍，开心地说:“那你的名字呢？我也要写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啊……”大兔子笑了笑，又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大兔子。
姜原又照猫画虎般写下了这三个字。
大兔子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柔声说:“这两个字是爸爸。”
“爸——爸——”姜原软绵绵地跟着念。
“嗯。”大兔子温柔地笑着，又指向下一个，“这个是叔叔。”
“叔——叔——”
“这是哥哥。”
“哥——哥——”
他每说一个，姜原就在纸上慢慢地写下那两个字。
“说起来，原原还有一个哥哥呢。”大兔子弯着眼睛说，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笑得格外的温柔。
“原原有哥哥吗？”姜原仰着头问他。
“嗯，有的。”大兔子揉着他的脑袋，“如果有机会你们见面了，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真的吗？”姜原往后一靠，抱着他开心地说，“那我也会像喜欢你一样喜欢他的！”
大兔子教他写字，教他念书，还会给他讲故事，所以姜原很喜欢他。
大兔子告诉他，他们住的地方是一个实验室，偶尔也会有其他的小孩儿住进来，但很快就被接走了，这个小小的实验室里，常年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是有一个年轻的男人，隔几天就会来看看他们，姜原不认识他，大兔子也告诉他，要远离那个人。
虽然大兔子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但大兔子也不是每时每刻都陪伴在他身边。有时候大兔子身上很苦的草药味会突然变浓，身体也会变得很烫很烫，脸是红的。姜原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但大兔子只是摇摇头。
每到这种时候，那个男人都会出现，然后把大兔子带走。再回来的时候，大兔子总是很虚弱，身上布满了红印子。
“你疼吗？”姜原问，“我给你吹吹。”说着，姜原轻轻在他手上的红痕吹了吹。
“不疼，放心吧。”大兔子笑着，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那个男人也经常送来一些东西，有时候是花，有时候是蛋糕，有时候是故事书……但大兔子都只是轻轻一笑，并没有特别的欣喜。然而这些事物对姜原来说却是新奇的，每次都能对着这些新奇的东西开心好几天。
有天那个男人送来了一大束花，鲜红娇艳，还很香。
“喜欢吗？”大兔子问他。
“喜欢！花花很漂亮！”
“这叫玫瑰。”大兔子轻轻笑着，从那一大束玫瑰中抽出几朵，拿过一把剪刀把玫瑰上的刺给刮掉，再把花递给他。
“玫——瑰——”姜原双手抓着玫瑰，凑在鼻尖闻了闻，很香很甜的味道。
他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地精心呵护着这几朵玫瑰。但大兔子却只是将那一大束玫瑰放在床边的地上，有时候会怔怔地望着玫瑰，眼神里似乎透着一股淡淡的悲伤。
“你不开心吗？”姜原一把抱住他，脑袋埋进他的怀里，“你好像一直都不开心，我抱抱你，快点开心起来吧！”
大兔子也搂了搂他，轻声说:“没有不开心……应该是惋惜吧，那么好看的玫瑰，摆在这里，默默地等待枯萎，很可惜吧。”
“可惜吗？什么是可惜？”姜原仰头问得一脸认真，“我不知道，不过我见过玫瑰啦！它真的很漂亮，我很开心！”
大兔子摸着他的脑袋笑了笑，说:“看你开心，我也开心。”
那时候姜原还不懂得，一个本属于自由的人，被禁锢在一方小天地里，又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
他每天都细心地照顾着那些玫瑰，但没了根的玫瑰，还是在一天又一天里慢慢枯萎。
但大兔子好像变得越来越爱睡觉了，话也一天天的少了，很多时候，他只是坐着静静地发呆。
那个年纪的姜原并不能读懂他的眼睛。大兔子的眼睛很干净，像是装着一片浩瀚的海，但这双眼睛逐渐没了神采和温柔笑意，渐渐没了情绪，变得安静，像是秋日里平静的潭水——当时的姜原不懂，但后来明白，那如同死水般的平静，是静静地、默默地坦然等待死亡。
他离开的那天，只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个夜晚，姜原躺在他的身旁，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一直到深夜，姜原被他的呼唤声唤醒。
“原原……”
姜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借着小夜灯，看到大兔子皱着眉头，唇色发白，看起来似乎很痛苦。
“原原……”他又唤了一遍。
“我在的。”姜原轻轻应声，“你做噩梦了吗？”
“原原……我的孩子，可该怎么办啊……”大兔子有些哽咽，姜原看到他禁闭的双眼里有什么液体流了下来。
“不哭不哭。”姜原轻声说，伸手抱住他，还一下又一下地轻轻顺着他的后背，“噩梦很快过去啦！”
小孩儿并不理解何为苦痛，只知道或许睡一觉，一觉醒来就好了。
可当他醒来之后，躺在他身旁的人依旧躺在他身侧，只是脸色白得可怕。姜原摸了摸他的手，冰凉凉的。
“你的手好凉。”姜原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捂着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但怎么捂都是凉的，姜原没来由的有些心慌，一边捂着他的手，一边问:“你睡着了吗？天亮了，该起床啦！”
可不管他怎么呼唤，大兔子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只好自己下了床，囫囵吃了个干巴巴的面包，又躺回床上，抱着大兔子。
一直到那个长发男人把他抱走，姜原都还没意识到，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年少不懂离别，他以为，大兔子只是像之前一样，被那个男人带走，过几天便会回来陪着他。所以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如往常一般，乖乖吃饭，乖乖睡觉，想着等大兔子回来，一定要他夸夸自己。
可是大兔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日子突然变得安静、缓慢下来，仿佛时间被静止，停滞不前。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很多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陪他说话，姜原就每天拿着大兔子留下的故事书，一遍又一遍地念给自己听。
他还每天练习着大兔子教他写的字，有时候也会抄写书上的字，他会写了很多字，但依然是歪歪扭扭的不太成样子，可是有几个字，他写得最好，那就是“大兔子”。
有时候也会有其他人来到这里，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姜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只是感到很开心，因为有人可以陪他说说话，他可以坐在他们身边，有模有样地给他们讲故事。
有天实验室里来了个奇怪的小孩儿，无论姜原怎么和他说话，他只是用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你真奇怪，怎么会有人不爱说话呢？”姜原想不明白，但他并不会介意，“那你听我说好啦！我给你讲故事！”
姜原奇怪这个小孩儿不爱说话，还奇怪他不吃东西，姜原把自己的食物都给他分一半，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无动于衷。
“你不饿吗？这个是蛋糕，很好吃的，是我最喜欢食物了！我很少能吃到的，你尝一下嘛，真的很好吃，我不骗你。”姜原把蛋糕递给他，可是他只是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背对姜原。
“好吧。”姜原把蛋糕放好，“你要睡午觉了吗？”姜原给他盖好被子，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午安。”
可是他一睡就睡了大半天，姜原把自己的晚饭分出来一半，怎么喊他都喊不醒。姜原抬手轻轻拍拍他，却触碰到了他冰凉的皮肤。
——和大兔子一样的体温，和大兔子一样苍白的脸色。
姜原的心突然“咯噔”一下，过去捂着他的手，还把被子紧紧地裹在他身上。
“你还没睡醒吗？”姜原躺在他身边，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天很快就黑啦，再不醒，你就要睡上一天啦！”姜原努力地用平静的声音说。
可是身旁的人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姜原抱着他，曾经和大兔子一起生活的画面一帧一帧的在脑海里回放，鼻子忍不住一酸，滚烫的液体就从眼睛里落了下来。
“你也要走了吗？你也要离开我了吗？”尽管他们才相处了两天，尽管他没有开口和他说过一句话，姜原还是打心底里感到难过，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被带走的时候，姜原往他怀里塞了那个还没开封的蛋糕。
姜原又回到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的日子。他本以为，一个人的生活对他来说或许不会太难，只要习惯了就好，可每每当他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时，他的鼻子还是忍不住泛酸。
人的心要有多硬，才能在无尽的孤独中不为所动？
姜原不知道，他好像在这个地方待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似乎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久到他已经记不清楚大兔子的模样。
那个会温柔地笑着揉他脑袋的人，正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在他脑海里消失。
姜原在白纸上写满“大兔子”三个字，拼了命地回想，也只能记起他模糊的轮廓。
在他觉得自己或许就要在实验室里待一辈子的时候，那个长发男人出现了。自从大兔子离开后，姜原就很少再见到他了。
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听到那个人轻声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很快你就能出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起初他还以为只是天黑了，在反复摁下灯的开关之后，还告诉自己只是停电了，直到等了很久很久，有人给他送早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看不见了。
但他在这里待了太久太久了，对实验室里的一切都印在了心里，所以他只是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告诉自己要接受这个事实。
但很快，有人打开了实验室的门，姜原这才意识到，他听到的那些话并不是错觉。
他被带到了一个地方，但他不知道那是哪里，因为他看不见。有个自称是他叔叔的人，把他带回了家。
在那个家里，他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很多年前，那个给他讲故事、会温柔地笑着揉他脑袋的人的味道。
于是他钻进了那个小小的柜子里，摸索着把衣架上的衣服全都扯下来，裹在自己身上，让那淡淡的信息素包裹着自己，仿佛是那个人还在，还在自己的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在衣柜里坐了多久，直到听见轻轻的开门声，有人进了房间。
安静片刻，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姜原？”
随后衣柜被打开，那道好听的声音又唤了一声:“姜原。”
是谁？
不是叔叔，不是阿姨，也不是之前听到过的声音。
姜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原原？”一道温柔亲和的声音插.进来，这是他听到过的，梦阿姨的声音。
“小川也在啊。”卜梦川把他抱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怎么躲衣柜里去了，是不是想和阿姨玩捉迷藏啊？刚刚的是哥哥哦，原原不用怕，哥哥一点都不凶哦。”
是哥哥。
姜原在心里说。
——“说起来，原原还有一个哥哥呢。”
他想起大兔子的话。
——“原原有哥哥吗？”
——“嗯，有的。如果有机会你们见面了，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真的吗？那我也会像喜欢你一样喜欢他的！”
是哥哥啊。
过了那么那么多年，他们终于见面了，可是说有一天要带他去见哥哥的人，却永远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