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原本以为,自己需要在这间装饰精丽的墓室里等待很久,才能见到前一世很不像话的杨英韶。不曾想,或许是她进入这个梦境的时间不大对,过不了多久便听得墓室外有脚步声。

  而且来的还不止一个人。

  按照燕国人的习俗,若是一对夫妇中,男子先死去了,那墓室必不扣合,等他的妻子也离开人世,好将二人合葬。

  若是女子先身故,墓室也多半不封,待夫婿身后再挪棺合葬——是而一个男人的墓里或许会有几个妻子的棺椁,将他的棺材团团围住,看上去他很有一种诡异的齐人之福。

  这种男人,在长公主的眼中,就叫做狗东西。

  但要说到公主这种特殊人物,情形又有不同。驸马死后是必须附葬在公主陵墓中的,所以即便公主和杨英韶着实是一对怨偶,她的墓室也得替他敞着……

  在墓穴的上方,有为祭祀她而修建的房舍享殿,也有守墓士兵驻扎的营地,这片皇室钦点的风水宝地,并不如何阴森,甚至还堪称热闹。

  但就算外头再热闹,也不会有什么人没事儿干跑到墓室里来……来吵架。

  峄城公主听着外头一男一女争执的声音,实在忍不住大皱眉头——那男人的声音分明就是杨英韶,而女子的声音……

  是阿婉?阿婉在为她守墓吗?是了,表兄说过,阿婉原本是没有做上外朝女官的,她甚至为了长久的服侍自己,放弃了在内廷做女官的机会,而是跟着自己出宫进了公主府。

  如今公主死了,公主的侍人跟到陵墓来陪伴她,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此刻,阿婉正拼命劝阻杨英韶:“驸马,奴婢知晓您心里苦痛,可殿下已然奉安了,这墓室开不得呀。您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便是想要拜祭殿下,在上头也尽可使得,何必要进到这墓室里头来呢,不吉利!”

  长公主一个激灵,站起身来。

  杨英韶是想到墓室里头来?莫不是被那“执念”入了梦,想要来一探究竟?

  她仓促复习了一下那个形貌可怖的“执念”的嘱咐,正想着该如何和杨英韶开口,他会不会以为是见了鬼而被她吓死,墓室的门便打开了。

  “驸马!”阿婉不敢进来,只站在墓室门口,急得跺脚,眼巴巴的看着杨英韶大步进了墓室里头。

  “好了,尚嬷嬷请回去吧,我在这里陪仙娘待一会儿,过阵子我自己上去。”杨英韶若无其事的嘱咐道。

  “驸马使不得呀,这上下隔着阴阳,您岂能在这墓室里长待……”

  杨英韶回过头来,望向鬓发早霜的尚婉仪,竟然笑了,声音中却有藏不住的凄楚自嘲:“尚嬷嬷,我能去哪儿呢。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这里,我只是想陪陪他们。”

  尚婉仪眼中滚着泪花:“唉,驸马……殿下若是知晓您对她如此情重,不知该多么欢喜呢。”

  杨英韶垂了眼眸,轻轻摇了摇头:“再怎么情重,也来不及了。尚嬷嬷回去吧,我现下也没什么事儿要做了,每天来瞧瞧仙娘,陪陪她,心下还稍稍好受一些。”

  尚婉仪皱着眉头,不忿道:“陛下也太过分了,我们殿下难道不是他的侄女吗?若说猜忌那几个皇子,逼得皇子殿下们非死即逃,到底也是因他们是男儿啊。可我们殿下是个女儿家,她便是活着,也不能如何,如今她尸骨未寒,他便这样猜忌您!真是叫人迷昏了头了!”

  杨英韶苦笑一声:“若不是皇叔成全,我哪里有时间来陪仙娘呢,也好,在这里我心下宁静得很。你回去吧,下头冷,我在这里和她独处一会儿。”

  尚婉仪只能点了头,一步三回首的走了,峄城长公主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前一世的皇叔也喜欢苏流光,甚至为她造反,自立为帝,但她不知道,自己的那些兄弟和侄子们竟被如此对待!

  非死即逃?往哪里逃?柔然?还是梁国?

  怪不得杨英韶同她说,前世梁人北上,燕军大部竟然不堪一击——倘若对面有正统的皇位继承人,便是再如何忠君之人,也提不起刀枪来。

  还有,杨英韶也被解除了兵权……这一世里没有柔然入侵,他被解除掉的兵权,怕不就是杨家世代掌管的北境军吧?

  她突然就明白了,这里的杨英韶为什么要来墓室里待着,而她的他,便是隔了二十多年时光和一世生死,提及此事也唯有神伤……

  试想,你以为被人害死的心上人原来还活着,甚至飞上枝头做了皇后,轻易摧毁了你家族经营上百年的心血,而世上唯一一个相信你、本可以拯救你的人,却已然被你枉杀了。

  这样的打击,谁能撑得住呢。

  杨英韶说的也没错,他还有哪儿能去?永宁侯府现下没了兵权,二老多少会怀疑这与他跟苏流光的旧情有关吧,他还怎么好回家呢。

  而公主已经死了,公主府朝廷也会收回去。

  他空背了一个驸马的名号,此刻却是无家可归。思前想后,竟也只有亡妻的墓前好栖身。

  那个执念怕不是算准了这一切?

  她想着,站起身施施然走到他面前,打算把那执念的嘱咐告诉他,自己便好回家了。鸾容每天早晨要来找娘请安的,若是看到她昏迷不醒,女儿会哭。

  可是没什么用,杨英韶根本看不到她。他在那口描金漆彩的棺木前坐下,只叫了一声“仙娘”,声音便带上了哽咽。

  之后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眼泪滚滚延着两颊流下。

  长公主还能说什么呢,她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一会儿觉得他也很可怜,一会儿又觉得他活该。

  作孽的人若是不痛苦,受害的人又怎么能宽谅?唯有他承受的苦痛,当得上公主死前受到的折磨,这一切才能被对等地勾销。

  便如那个执念所求的事——告诉他,欠她的夫妻恩义,用余生的时光痛悔,便也算了结。若是来生还能相见,不用再念今世恩怨,只当彼此都是第一回 做人吧。

  可现下看来,杨英韶是足够痛悔了,怎么把这话告诉他,这差事却令人犯难。

  他看不见她,哪怕她就在他身边说话、喊他,哪怕是伸手扯他衣裳,他也毫无反应。

  他日日都来,每天还带着些不一样的东西,宛如去看望心爱姑娘的少年郎。

  有时候是些她爱吃的点心,有时候是些首饰,有时候是些花朵,不知是从哪里摘折的——有开得清丽的梅花,有娇娇浓浓的牡丹,有时候干脆就是路边的野花,黄的紫的红的蓝的挽成一束,倒也好看。

  时日久了,他也不哭了,只是坐在棺木边,陪着那个已经不会说话的她聊聊天——只是他一个人说话而已,可每一句之后都会略作停顿,仿佛在等一个不会出现的回音。

  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他从进入墓室就不说话,坐在他习惯的地方,将额头紧紧的贴在棺木上,仿佛能用这样的姿势,更加贴近那个在他记忆中还有神态和声音的妻子。

  长公主就抱着腿,坐在棺木上,托着下巴看他,忍不住想叹气——您就算掏出刀来把外棺劈个洞,离您夫人也还隔着一层木头两层木炭加石灰呢。

  倒也别总坐在这里发呆,你想想办法看到我啊,把你安排妥当了我还有事要做的!

  真叫人捉急!

  却不知在她暂时不能回去的那个世界,有人比她更急——急到遍求名医无果,便去寻了据说堪通天地的神巫。

  神巫说,那不是病,是拘魂术。

  他便急问:“这却是怎么一回事,如何破除?”

  神巫与他分说一通,拿了极优厚的酬金,便在庭院中布置法阵,准备施为。而他坐在沉睡的她身边,思忖良久,最后看了一眼蜷在母亲身边睡着的小鸾容,狠下心来,用一把锋锐的匕首,狠狠划开了自己左手无名指。

  一滴血在她眉心落下,生有薄茧的指腹按在血渍上,缓缓拖下,鲜红色痕迹点在鼻尖、唇峰,迤逦成同面前符咒上朱砂相似的图形。

  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握住她的手合上眼睛,身体变得沉重,而神魂在一片混沌中突然感觉到潮湿的冷意。

  接着就和她在墓室里碰了面。

  当墓室中的一切映入他眼中,他几乎失语。但见他的夫人坐在棺木上,百无聊赖地跟正在凄然自语的当初的他闲聊。

  说是闲聊,却也不对,那个自己说的话他们都听得见,但她说话,那个自己却显然是听不到的。

  “仙娘……”

  “别叫了,死人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你若是见得我如此,会不会也笑我愚蠢……”

  “她怎么会笑你,她只会觉得你活该,可能还有点儿解气。”

  ——杨英韶深感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实在是不忍心再听下去,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长公主的耳朵一动,转头看见他,竟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捂住了嘴,眼中闪着极动人的光。

  “表兄?是你吗?”她问,然而问罢却也不等他回复,一把抱住裙摆跳下高高的棺木,两步奔下来,投进他怀里,仍忍不住要蹦蹦跳跳,“你是来救我的吗?”

  杨英韶方才十足尴尬,此刻见她可爱的样子,心里倒是瞬间软了下来:“殿下口口声声要臣救您,臣怎么能不来呢?”

  “怎么救我?”峄城长公主开心极了,“她说,是要我同他说一句话,说了,我就可以回去了。可我说话他听不见呀。”

  杨英韶一头雾水:“谁说让你对谁说话?”

  峄城长公主:“棺材里的那个让我对棺材外头那个说……”

  “说什么?”杨英韶的心猛地跳得快了些,她,会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说给那个自己,和说给他,应该没什么差别。

  长公主抿抿嘴唇,道:“要是他这辈子每天都活在痛苦里,真心悔过,她就原谅他,下一世再见,只当他没得罪过她。”

  这时不用考虑他究竟能不能分清人称了,杨英韶竟然松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很有希望。”

  “……人一生要活很久……”

  “对那时的我……不会太久了。”他却道。

  长公主一怔,突然便想到了她几乎要忘记的那个噩梦——杨英韶只说他是战死的,却不曾说过如何战死,她在梦里见到的如雨箭矢和总也杀不完的敌军,或许便是他那时见到的最后场景……

  她心下一涩,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我会心疼的。”

  他反倒笑了,轻轻拍一下她的脸:“别难过,仙娘,对那时的我来说,能为国捐躯,算得上解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