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兰与要留下杨氏,赶走邓氏,而杨氏又不肯养育邓氏视若心肝至宝的两个孙子,这情形便仿佛在邓老太太心上烧了一把火,叫她连“高门贵妇”的形象都不顾了,连连骂起来:“杨氏,你无耻!顺儿与祥儿难道不叫你娘,你岂能置他们于不顾!叫那个贱人养他们,能养成什么样……”

  杨氏想回嘴,又不好回嘴,一时脸面涨红。官宦家族出身的女儿,规矩都是有的,顶撞婆母的事情她不大能干出来。

  舒兰与却来了兴致:“那两个孩儿的生母是什么人?”

  杨氏咬咬嘴唇:“回王妃娘娘的话,先夫……霸占的歌姬罢了,她不甘没名没分做人外室,自己毁了容颜,吞了木炭,又丑又哑,是而生了一对孪生儿后,孩子们被带回府中抚养,她那里一个月只得三两银子,勉强不死罢了。”

  她在“霸占”那个词上顿了一会儿,显然是斟酌如此说话是否不大合适,但终究还是这么说了——爹爹和嫡母不开眼,将她嫁给那么个东西,受尽磋磨侮辱,她便是顾念妇道,无法对挑事的婆母落井下石,可对那个已经丢了脑袋的杀才,却实在没法子当他是个好人。

  舒兰与:“倒也是个烈性女子?”

  “是啊,是个烈性女子,只是生在奴婢的肚子里,再有心性也是枉然,反倒害了她自己。”杨氏戚然道,“王妃娘娘,奴婢非是不肯做母亲,只是如今奴婢自己也是官奴婢,那外室也是官奴婢,谁比谁高到哪里去?若您肯赐他们母子团圆,那才是天大的一桩福德!”

  “杨氏,你个小妇养的……”邓氏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开拖住她的两个侍女,要扑上来厮打杨氏,“我就知道,你这小妇生的东西没模样,真真是贱人,贱……”

  杨氏却在她扑上来厮打的时候灵敏地一闪,邓氏用力过猛,冲到了花堂放在西侧的桌几上,差点儿将桌子撞翻。

  “娘,您到了今天,还学不会说话吗?”听得她辱及生母,杨氏也气恨,“当初不是我要嫁到您家里去的,是您的夫婿千求万求把我求来的!不说别的,我祖父也是永宁侯爷的堂侄,我便是没生在娘的肚子里,哪里配不上你家这样的破落户!”

  抓到了关键词的舒兰与:……?

  邓氏还要再骂,舒兰与已经理清了亲戚关系,笑吟吟问:“嗳?你竟然是杨驸马的侄孙女么?”

  她知道永宁侯人丁不甚旺盛,连本家带分支都没什么人丁,勉强代代都有承嗣男丁罢了。这杨氏自称永宁侯堂侄的孙女,那她爹便是杨英韶的远房侄子了。

  杨氏点头应承,又含泪泣道:“奴婢有辱家门!所幸嫁了人便已然不是杨家女了,纵使身为奴婢,到底不致累及自家祖宗!”

  舒兰与想了想,听得邓氏叫嚣聒噪,却也没否认杨氏所称的家门,便着人先将邓氏拖了出去,送回管官奴婢的衙门处置,之后方叫杨氏再看座:“既然是杨驸马家亲眷,便是自己人了。你也不必拘束,既然你婆母嫌弃我的侍女们卑贱,不配叫她教,那么便由你来教得了。左右也没几个人,你一个人也应付得了。”

  杨氏心下一喜,她那话可真说没错!毅亲王妃果然还念着永宁侯府的好处,哪怕不能十分关照她,可王妃待她总会好一点!

  婆母一心痛恨尚婉仪这“多事贱婢”的,今日她跟着婆母入门来便知道要出事,只能竭力保住自己。

  她姓杨,又不姓齐,娘家虽然没想着要去永宁侯府走关系捞她出去,可她自己也没有必要陪着齐家一起完蛋。

  在王府里给这些侍婢太监教书,固然不是很体面,可万一他们中间出个有造化的呢?如今皇帝年迈,太孙幼小,万一有个万一,今日的毅亲王或许便是明日的摄政王,而那些侍女太监鸡犬升天,难道不能把她们从做奴婢的境地里捞上一捞?

  可她婆母看不开,她也劝不动,只能瞧着她得罪这些学生,心底又急又气。今日王妃出手收拾掉了这老太太,她或许就是受益最大的人了!

  谁乐意跟猪队友站在一条船上啊!

  杨氏磕了个脆的头,道:“其实奴婢的祖父,与永宁侯府已然是出了三服,只是辈分在那里罢了。如奴婢这样的庶女,在娘家时也没福去侯府里拜见曾叔祖父,更莫提登公主府拜望叔祖父他老人家了。这话不敢不说给王妃娘娘知道,奴婢家里从前也狐假虎威,可这虎皮在娘娘跟前披不得。”

  舒兰与根本不在乎她究竟是不是杨家的族亲——她和杨英韶的关系,可能还不如自己跟杨英韶的关系好呢。

  但这话说出口,舒兰与便知晓这杨氏并非一个一心伏低做小的乖顺妇人,她也挺清楚该怎么在上位者眼前混下去的。

  首先便是别把人家当傻子,也别在关系更硬的人跟前耍关系。那邓氏连这点儿事情都拎不清,竟然能做大半辈子的官家夫人,果然也全凭出生在一个官太太肚皮里了。

  “你是害怕我发现你们并非近亲,治你撒谎骗我的罪过?”舒兰与笑了笑,“无妨,杨家有几门常来往的亲眷,我还能不知道么?请你来既然是教这些孩子读书的,那便只要教好了他们,我自然不会薄待你。”

  杨氏松了一口气,连连答应,舒兰与抬手命侍女上茶,她双手捧起茶盏,才意识到自己的十指竟然凉得像冰条儿似的,按在热茶盏上都会一阵阵地生出麻痒的感觉。

  王府的茗茶和点心,精细美味程度实在是杨氏平生仅见。她出嫁前,杨家便是有这样好东西,也会给她的祖母和父母享用,连嫡子嫡女都不配的,出嫁后就更惨:齐家翁公虽说是在户部里做官,家财万贯,但钱财多半都由婆母邓氏拿出去放贷,平日里家中开支不多,买来好东西更是她这做儿媳的不配想的。

  婆母还说这是家风清正,合朝廷鼓励百官节俭,勿要奢靡的政令呢……

  若说女人一生要投两次胎,她可都投错了,第一回 当上了庶女,第二回当上了奴婢,可不想做了奴婢之后反倒有这样的机缘——杨氏抿着松花糕粉在舌尖上,稍稍用力它就化作粉糯糯软绵绵的一团香甜,她想笑,甜味儿就是叫人欢喜呀。

  王妃也没婆母说的那么可怕,她被送出去的时候,还得了首饰布帛呢,王妃说做先生的总要妆饰起来,才有气派。

  于是杨氏决定,她根本不要再去想什么夫丧不满三年应当服素去钗的规矩了!她要戴首饰,做衣衫!

  丈夫全家都完蛋了,而王妃还是不喜欢甚至厌憎他们呀,她能得了王妃的眼缘不容易,何必为了一帮棺材瓤子搭上自己!

  第二天,舒兰与“恰好得空”去学堂那边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杨氏妆饰一新,精神抖擞,讲起字儿来神采飞扬。

  跟她那个丧着脸的婆母再不一样,那些哭着说不学了的侍女们也没再闹意见,分批轮班去读书,竟也能从舒兰与平日翻的话本子里挑出几个“天”“一”“女”“大”“人”来,彼此一脸惊喜地指着传着看。

  舒兰与觉得安排几个美少女轮流给她读话本的腐朽生活已经有点儿希望了。

  可俗话说得好,人有一得,必有一失——如今虽然多了听侍女们聊学习进度、然后老气横秋地予以指教的乐子,但叶清瞻这阵子是没什么空来陪她了。

  否则倒是能跟叶清瞻聊聊兴办学校这事儿的,别看府中读书的侍女太监都是十来岁的大孩子了,真学起来也挺快的。照这么说,让四州已经有了的扫盲学校扩大一下生源,招收十五岁以下的男女学生,效果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是叶清瞻现下有更令人头秃的事情要忙:自从上次偷听到官员说粮仓其实是空的,他便派了人分别查访。

  这一查访可了不得,四州地面上,多半官仓里的存粮都不足数。好些的只少了三分之一,糟些的缺了一半,更差劲的,非但数量不够,且仓库里的土豆都长芽了……

  除了发给百姓春耕做种子外,毫无用处!

  刨除不能吃的粮食外,四州这么多仓库,存粮委实不到账面的一半儿,而更令人糟心的是造成亏空的原因——朝廷收官粮不收土豆,但去年除却土豆外,四州的主要作物水稻却减产得可怕了。

  一来南梁兴兵作乱,地面上的作物比地下埋着的土豆更容易被马踩人烧,涵州受害尤其严重,有些县甚至几近绝收。幸好有土豆在,不至于闹出饥荒,可官粮收不上,当地的官员便从百姓家中扣押了家具牲畜等物,说是来年丰收了缴清欠粮再还他们。

  二来便是没有遇到兵灾的地方,水稻也大面积地生了锈病,南梁在类似的情形下落得颗粒无收,而燕国这里或许是有大河相隔,锈病没那么严重,减产八成,但至少收回了种子。

  可去年减产八成,今年呢?

  谁也不敢赌老天爷开脸,今年无病无灾五谷丰登啊!万一今年跟南梁一样绝收了怎么办?

  叶清瞻必须得做出选择:要么让百姓种土豆,官府收土豆充税赋——冒着土豆发芽不能用来吃的风险;要么让百姓还维持粮食的种植面积,无论粮食是否可能颗粒无收……

  鹿鸣如今不在,想要化肥农药那是做梦,想要恒温恒湿粮仓更是全无可能,两条路都不好走,叶清瞻天天抓着农官想办法,甚至连没收够官粮的官吏们都无心处置了。

  他得先解决问题啊,没收够官粮的那帮子人,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都先摘了乌纱帽蹲监狱去,等有空了再一个一个细审也不迟。

  可春耕在即,天时等不得政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