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兰与停下脚步,苏流光转过身来:“民妇拜见王妃娘娘,娘娘万安。”

  她行礼,舒兰与忙叫她起身:“苏姑娘一向可好?哦,或许是不该再叫苏姑娘了,你这一身打扮,是……”

  苏流光苦笑:“民妇其实不曾成婚,只是先前答应过鹿公子,他若是能安全回来,民妇便嫁他为妻。现如今他虽不曾回来,可这身衣裳,我总是可以先穿戴起来的。”

  舒兰与一时不知该怎么应答她的话,心下生了几分揣测,口中却只是试探:”我总觉得,他是能安然回来的。你总该叫他给你个体面风光的婚礼,才好改穿妇人装束,否则岂不是便宜他,白白得了苏姑娘这样的好人才了?更况……”

  “怎么?”

  “婚姻之事,若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该是两情相悦的才好。”舒兰与道,“我先前只知晓鹿鸣心悦你,却不知你的想法……若只是碍于他救了涵州城上的功劳便奥以身相许,那未免太过草率了。”

  苏流光却摇头,道:“王妃娘娘,您是命好极了的,大约是不明白……鹿公子那样的人才和本事,于我这种自小在侯府里做奴婢养大、身不由己的女人而言,已然是做梦都不敢梦的高攀了……”

  高攀?舒兰与心下有些别扭:若是原设定里的苏流光本人在此,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苏家也是官宦名门,因她爹获罪,她才小小年纪就成了奴婢,可鹿鸣虽是亲王之子,他生母却是没个名分的歌妓,除却肖似生父的面庞外,谁也不能保证他就是先毅亲王亲生子。

  这两个人在一起,是苏流光高攀?

  不,别说苏流光本人不会认为自己下贱,便是这位快穿女主,也不是个会对命运低头的人,做个靠男人的身份自我标榜的金丝雀?这种女主活不过一个世界。

  那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兰与道:“苏姑娘,我姑且还是如此称呼你——你大可不必如此的。殿下之所以要了你来泽州,并非因为鹿公子恳求——你也知晓,若是你们都在京城,永宁侯夫人也是很赏识你的,你的日子,过得未必便比现下差。可为什么他还要你来呢?因你的才能本事,绝不仅仅是做个侯府的女管事,你应当有更大的天地施展才对。像你这样的人,配什么男子都不高攀,若叫我看,反倒是你眼中不够好的男儿,都配不上你才是。”

  苏流光一怔。

  纵然知晓这位王妃也是侯府奴婢出身,可她已然是亲王妃,那便不能和别人一般比较,自己所说的“高攀”,难道是得罪了她?

  “我便是有些本事,可也未必值当殿下如此厚待……”苏流光也试探。

  “若是一个男子,有你这样的本事,见到什么东西都能做得出来,只怕要觉得自己能够封侯拜将呢。”舒兰与道,“我们女人才爱妄自菲薄,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只当自己只能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夫人,好娘亲……叫我说来,何必如此?男女都是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天下才好呢。你哪里高攀了鹿鸣,你说。”

  苏流光叫她这一通说得有些懵。她虽然经历了几个世界,可那都是封建背景下的世界呀,谁会和她说这个?

  如今这个大燕已经算是不错了,可她先前经历过的世界里头,还有说女子纵然贵为公主,被驸马殴打辱骂甚至谋杀,也要忍气吞声,否则就不是好女人的呢。

  “王妃娘娘的意思是……”

  “喜欢就嫁,不喜欢就不嫁,没谁能因为这点儿小事为难你,苏姑娘,你的能耐比你的婚事要紧多了。”

  苏流光眨眨眼,再眨眨眼。

  “当然了,正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你也没有承诺什么时候嫁给他啊,四十岁再嫁也成,六十岁再嫁也成,若是八十两个人都白了头,颤巍巍拜堂,那也不算糊弄了老天爷。”舒兰与道,“自然,你若是对他如此心悦,决定无论他回不回来,你都做定他的妻子了,那我也不好劝你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苏流光肯定是听得懂的,但她怎么选择,舒兰与管不了也不想管。

  她能给老狐狸当什么人生导师?

  苏流光果然垂了眼睫,在心下思量。但舒兰与不想给她考虑掂量的机会,她问:“对了,你今日来王府里说想见我,是为着什么事儿?”

  为什么事儿?为了表达自己还是愿意追随鹿鸣的,这个举止,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想在变幻的情势中掌握主动,还是带了三分真心,可无论如何,她都认为应该摆出这样的姿态来。

  但尚婉仪先前的一番话,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了。

  毅亲王看中的是她见到什么便能做出什么,还能把这样的技术教给别人的本事,而不是她身为异母弟弟心上人的关系。

  既然如此,她还能想说什么?只要点科技点换配方的能耐还在,她就不用担心被亲王和王妃抛弃。

  她摇摇头:“民妇没什么想要求告王妃的事情,只是许久不见您了,所以来拜望一番罢了。”

  舒兰与点点头:“是有很久不曾见面了……说来,你也是在京城中长大的,如今在这边儿,吃穿行动语言风俗,可都还习惯吗?”

  苏流光点头:“初来时连这边的话语都听不懂,如今却是都习惯了,如王妃娘娘说的官话正音,反倒有些耳生。”

  舒兰与道:“官话正音还是不能忘的。万一哪一天你叫陛下召回京城去,难道用这边的土语答对?我听你已然带了几分土语口音,听着不坏,可真上了朝堂时,不好用这个腔调。”

  苏流光只笑:“民妇这无官无衔的,陛下哪儿能想到召民妇回京呢。便是天可怜见,有此机缘,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到时候再重学官话也不迟。毕竟只是声调上头的差异,理当没什么问题。”

  舒兰与点点头,开始苦思冥想找话题——苏流光这行为可真是不地道,主动跑来见她,然后告诉她自己没什么事儿,那叫她怎么回答?鹿鸣的话题刚才用过了,再引回去也不合适啊。

  先前叶清瞻同她说要去看看苏流光,是要鼓励苏流光接着好好工作的,那现在……

  她灵机一动,问:“你可认得字,读过书?”

  苏流光莫名其妙点了点头:“先时在侯府里头,蒙夫人恩典,认了几个字的。”

  “四书五经可也读过吗?”

  苏流光摇头——其实是读过的,身为贵女的那辈子读过,不仅读过书,还琴棋书画门门皆通,只是这一世身为奴婢的时间太长了,她没有理由会那些名媛们才该学的东西。

  只是,如果能给她一个机会顺理成章地读书,她会展现出令人惊骇的本事的。

  而面前的王妃仿佛知晓她的心思,竟道:“若是找人教你读书,你能学得好么?如今朝廷正在选拔女官女吏,读过书的可以考科举,可考不上科举的,便是再有本事,也只能去女子为多的工坊里头指导女工做事。以你的才干,若只做个女吏怪可惜的,不如读读书,试着考考科举,若是能中,说不准等鹿鸣回来,便是他入赘你也使得了。”

  舒兰与话中带笑,似乎是玩笑戏谑,可苏流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话里提供的一个宝贵契机。

  王妃找人教她读书,那无论先生是男是女,都是该有几分本事的。那么,她“名师出高徒”也就不奇怪了。

  “当真?”她展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激动,“王妃娘娘真要命人教民妇读书吗?民妇若真有这样的福气,一定万分珍惜。虽然……科举民妇未必考得上,可也会全力以赴,请王妃娘娘放心!”

  舒兰与听她这样说,便知她心中有谱的。

  “那自然好,我今儿个同殿下说,给你挑一位好师傅。”她说,“如今朝廷既然允许女子科举做官,自然还是走这条路腰杆子最硬。你若真能选上官身,便是连永宁侯府脸上都有光吧。”

  苏流光脸上含笑,道:“若真如此,民妇也一定要登门拜谢夫人的。若不是夫人……与世子照拂,哪有机会识字呢,若是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王妃娘娘便是怜悯民妇,民妇也不敢说能读书啊。”

  舒兰与摆摆手道:“这是你的机缘了,侯府中那么多侍女,杨夫人也不会教所有人都识字的,能得她看中,是你原本便聪慧,能赶上朝廷选女官,许女子科举,也是你有运气。”

  苏流光应:“臣妇知晓,一定好好儿读书准备。”

  舒兰与这才点了头,摆出一副满意的神色:“这就好,做女子的,万万不可将整个儿心思都放在外头说的德行容工上,最要紧的还是自己的本事!你说,这天下是男人过得好,还是女人过得好,怎不见男子汉们夸人是讲究这‘德行容工’呢?”

  连苏流光带着侍女们都笑了起来,舒兰与道:“可别笑,我跟你们说啊,一个女子是不是有这四点,全都是别人来评判的!你们说,相较当初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姐妹们,我比她们有什么长处?是有过人的美德,又或是行止长相胜过她们吗?尤其是这女工一道,我更是稀松平常,可公主殿下喜欢我,带在身边提点我,我才多了些见识和主意。亲王殿下也便瞧中我与旁人不同这这一点,选我做了王妃。如今有谁敢说我不是她们中德行容工最出色的?她们便是比我好,没了这点儿主意,亲王殿下瞧不中她们,她们也就走不到这一步啊。”

  “人家说你好你就好,这样的长处,要来没有半点用处。唯有人家说你不好,却也拿你没奈何的长处,那才是有用的。”见姑娘们各有所思,舒兰与补了一句,又望着苏流光道,”苏姑娘容色实在过人,可鹿鸣心上有你,只是为了这容貌吗?殿下提点你,只是为了这容貌吗?女人的容颜如鲜花般珍贵又易枯败,可才华却如黄金般,纵使被烈火烧,被铁锤打,也是一样不损毫分啊。”

  苏流光果然动容,起身行礼:“王妃赐教,民妇铭记在心!”

  ——若是早知道毅亲王夫妇都喜欢女子的才华,胜过欣赏她的身份,她早就甩开膀子自己干了!但就算现在才知道,那也不晚!

  不管鹿鸣回不回来,她都要抖擞起来——是啊,若他回不来了,一个符合天下人期待的伤心寡妇,该当闭门谢客,了此残生。可是,毅亲王和王妃一定更欣赏为报仇奋发有为,终成大器的女子!

  那不也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但在场之人,最心动的却不是苏流光,而是一直安分守己跟在舒兰与身边的闲云。

  她先前一直心如蚁啮,又盼着他回来了,能与苏流光好生相伴也好,又恨苏流光没有成亲就换了妇人衣裳好不要脸。

  她曾经多么嫉妒苏流光的好容貌,可现下王妃说,容貌好不好,竟也是别人说了算的——那么,如果一个女人容色寻常,却有过人的才干,是不是也能得到别人不一样的看待?

  不就是读书识字么,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王妃觉得苏流光能行?她偏要证明给王妃瞧瞧,除却长相和那奇怪的本事,她哪样也不输给什么“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