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起叶清瞻的事情时,越是神采奕奕,舒兰与就越是一头雾水。

  她一直知道,为了打消皇帝的疑心,叶清瞻身边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但这就能取得皇帝的信任吗,就能让皇帝如此欣赏这个远房堂弟吗?

  总觉得有什么问题,这皇帝可是连亲儿子都要捏上几下的人物!

  这格外慈和的态度,是真的还是演的,她说不上,但至少现下,皇帝应当还不打算敲打叶清瞻吧。

  舒兰与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咸咸淡淡说了些家常话,告辞出宫了。

  当着皇帝,她怎么说都不合适,秦皇后也不可能越过君王再给她安排些什么事儿,而若要写信给叶清瞻,大约只能谴责他不顾自己狗命四处乱窜的行为实在是吓到他了。

  但绝不可问他去南梁都城干什么。

  无论叶清瞻是为了找鹿鸣才去,还是真如她所想,是接了皇帝的任务才去,那跟她“尚主事”和“毅王妃”的身份也都无干的。

  没关系的事儿就不要问,再者她不问也能猜出个三五分。人在户部衙门,光是看看这些日子朝廷银子的流向,就能猜到哪儿朝廷想干什么了。

  南朝暴起发难之前,大燕银行的存银都往南边的几个库里转运,拨给马商和兵器商的扶持贷款金额上涨不少,用尾巴猜,也晓得是要对某个能用得上骑兵的地方动武了。那个时候,她甚至还猜,梨山公主一旦和明噶图成婚,大燕就要借着图曼部的由头在北方搞事了呢。

  结果南梁蹦起来就是一个强嘲,北境燕军顿时消停了,先前征集的战马弓刀全朝着南边去了……现在梨山公主都怀孕五个月了,燕国军队还没出过长城呢。

  而且也没有人再提要对柔然草原用兵这件事了,就仿佛这个已经实行了一段时间的计划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舒兰与也是偶尔和几位王太嫔去西市遛弯儿,才听得柔然商人们谈几句草原上的形势。

  倒不是太好。

  自打部酋父子被打包带走之后,图曼部名存实亡,基本被虎儿察部吞并掉了。大燕皇帝说要在图曼部故地建城设州给梨山公主做封邑,可现下还是毫无动作,索摩自然是放开了胆子对东边的牧场下手,百姓和牲畜的数量激增,显是已经成了东柔然一霸了。

  有虎儿察部的经验放着,另外两个能和大燕通商的部落,如何不眼馋?与大燕往来之间,多少透露出一点儿“我家邻居不老实,不如我带天军去灭了他们”的倾向。而紧邻着他们的部落,也是早就了解了图曼部的翻车史,心下很有些提防,你来我往的,气氛就朝着剑拔弩张上过去了。

  从图曼部完蛋的那一天开始,区区两年时间,柔然草原上已经爆发了不少小规模的冲突和战争了。

  同先前的战争不同——在此之前,战争爆发的理由是抢草场抢牲畜,在此之后,大家只要看着邻居一脸要害人的表情,就会考虑先下手组织人马揍他一波。

  至于开了这个坏头的虎儿察部,却是悠然喝着酒看着戏,白天做生意,晚上数钱。

  当然,别看他们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今后是不是还能如此,便很难说了。据那些柔然商人说,虎儿察部已经被汗廷盯住啦。

  如今的柔然可汗,无论是能耐还是声望,都比不得刚刚立国时那几位英雄可汗的。他若是号召所有部落为他打仗,那十个部落里能来四个就算给足了颜面,可是,若是被打的是虎儿察部,那至少会有八个部落到场……

  虎儿察部就是这么讨人厌。

  但是,在虎儿察部讨人厌的过程中,难道大燕就什么都没干?

  若是没有南梁的突袭,这个时候大燕应该已经在偷偷练兵了,只等汗廷按捺不住的那一天,随便找个理由,挥师北上,干掉可汗和他的一家子,再敲掉几个势力太大的部落,让草原自主分裂成十多块,北边便安定了。

  结果现在大燕只能睁着眼看北边的柔然部落互相厮杀,却没有能力供得起两线作战了。

  得先紧着一头儿来,先把南梁干掉,转过头若柔然还是一个国家,再下黑手不迟。

  如这样的决策,以舒兰与的官职和地位,是不大可能确知的。但是她知道,去年叶清瞻上书请朝廷设立“天工奖”,设了巨额奖金,颁给在工业设计上有杰出贡献的人——去年的获奖者,是弄出了单筒望远镜的苏流光,而今年的获奖者,是一名改进了海船防蚀技术的普通船工。

  一笔三万两银子的赏金,够他从今摆脱泡在海水里劳作的命运,买几艘大船做东家了,而朝廷更是给赐了个八品的官身——大燕不兴买官卖官,这官身,对这般大字不识一个的船工们而言,更是梦都不敢梦的事儿。

  做了官也不能白吃俸禄,得去涵州,在重建起来的船坞中监督船工们造船。

  船工们哪有不羡慕的?有人默默将他当了榜样努力,也有人酸唧唧说他是叫馅儿饼砸了头,今年没有什么人拿出像样的东西,才轮得上他这样一个船工,拿在盐水里泡了半辈子的经验换了个祖坟冒青烟。

  这些小人物的谈话,有人当做趣事说,又因为涵州的船坞与这“天工奖”都是叶清瞻主持的,舒兰与在王府里也听到了说头。

  她不关心获奖的人得了别人怎样的评价,她只是在心中默默点了点头。

  要造大海船了。

  要海船干什么?肯定不是为了改善大燕与柔然东海岸的通航条件,以叶清瞻的心性,敌人既然从海上来,还差点儿拿下涵州,那他一定会锱铢必较一回,从海上打回去。

  战争的阴云虽然换了一个方向,但并没有散去。

  想要统一南梁的故地,要比打柔然困难得多。那边也是承平了数十年的夏人王朝啊,现下做皇帝的那位与燕国皇帝岁数差不离,虽然不是什么天纵英才的有道明君,到底也不是太过昏庸,有那么厚的家底在,实力总归不可小觑。

  是而叶清瞻那边为了发展生产力而采取的措施并未停滞,大燕银行的小额放款业务,也在全国各处逐渐铺开了。

  银海司新进了人,峄城公主特意批了不占户部编制的十五名吏员给舒兰与,好应付大燕银行飞速增长的业务量——可只这样也不够,十五名吏员只能应付得来京城的分行支行,真要将全国的账都算清,那怎样也得要上千个算盘精。

  舒兰与只好请求公主是不是开个算学考试了。

  寻常银行职员不需要了解整个大燕银行的运作过程,他们只需要会算账,将一笔笔存贷的利息都算清楚就成。

  这种功夫,商家里积年的掌柜们都做得,但东家们给这样掌柜的薪水,可比大燕银行开给寻常吏员的薪水高多了。

  而且啊,掌柜们见多识广,谁心里没有一本生意经,谁又不觉得自己是个商界精英?真要是弄来这么一群老神,舒兰与还怕他们自己打起来呢。

  就考试,筛选一批愿意学算学的年轻人上来,这最好。

  峄城公主细细问了她的需求,却皱了眉头:“这……一时片刻,怕也是选不来什么人才啊,天下懂算学之人,除却读书人家的公子千金会学着玩儿,便是商贾人家自己学了用。散落在外头的算学人才,实在是少之又少,便是有人想学,也未必寻得到先生教呢。我倒是可以叫户部组织一回算学考试,可只怕,人数,本事,都不如你所想啊。”

  舒兰与点头道:“臣妾明白的,可是殿下,若是有第一场考试,百姓们知晓学了算学,可以入大燕银行谋个差事,从此无论如何都有朝廷发的一份钱粮安身立命,他们不就愿意学算学了么?便像臣妾这样,有第一个女人入朝为官,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女子去考科举,臣妾听闻,今年入殿试的人里,也有两位女子呢。”

  “哦?是么?”峄城公主微微一怔,却又笑道,“哎呀,可惜我是只有那一个叔父不曾成亲的,教你捡了去。这两位女学究便是入朝为官了,婚事也只得自己琢磨呢。这一回给你挑选通算之人,你可得留好了彩头,照我看,若是先千金买了马骨,后头源源不断地有千里马来,总不能连马厩都不准备吧?”

  公主这样说,便是此事有门了。舒兰与知晓她在皇帝父亲面前的颜面,自然放下心来。

  有了人,各地的支行就能转得起来,再也不会半年过去还算不出来第一季度的盈利,也能大大降低算错了利息、少赚了钱的几率。

  要知道,在没有电子计算机的年代,要从浩如烟海的客户数据里头挑出算错了的那一笔,可比一开始就算对难多了!

  而足够的人手,也是开展下一步工作的必须啊。

  别看现在大燕银行还是只干干存款放款的简单业务,最多对某些皇家指定的行业予以利率优惠,照拂行业发展,但早晚有一天,他们得干更多的事情。

  朝廷现在在积蓄国力,预备发动对南梁的攻势,这自然是很好很稳妥的,可是,形势不等人啊。

  谁敢保证一定要等到燕国做好了准备,战争才会爆发呢?

  若是仓促作战,国库要供应大军南下的一概耗费,只怕钱物瞬时就要紧张起来,到那个时候,大燕银行这尚未与户部脱钩的国有金融机构所有的钱财,说不准也得往军费上挪了。

  可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银行本身也要承担正常的收支业务,否则信用破产,今后还有什么做头?

  那就说不得要搬出更多的金融工具来了——国债,股票,虽然施行也许会困难,但效果应该是会挺好的。

  现下还不是提议发国债卖股票的时候,舒兰与没有提,只和公主闲话几句。峄城公主与她到底是更亲厚些,不会像秦皇后一样对她敲敲打打,谈天说地倒也颇为轻松。

  只是,今日公主问了个叫她有点儿下不来台的问题……

  “我皇叔不能回京城,你也不想着告个假去瞧瞧他么?夫妇总不见面,几时才能有儿女呢?”

  舒兰与原捧着茶,听闻这一句,差点儿呛住。

  怎么就连公主都能来催她了?你自己也是已婚女性了,你怎么不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