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瞻穿来就是王府世子,虽然后娘是个吃醋拈酸队里的挑头,可她没活多久也就没了,虽祸害了鹿鸣的生母,到底来不及将丈夫的后院盯到老死。

  因此叶清瞻自小到大,也见了不少美人。

  平心而论,他爹的姬妾们中,很有几个是生得比尚婉仪好看的。他虽记着尚婉仪的眼眸顾盼生辉,可父亲的小妾中,也有比她还明眸善睐的。

  更况,阿婉姑娘从不曾盯着他使眼风,那眼睛生得美的小妾,当初却颇爱含羞带俏地瞄一瞄他……

  可他偏就觉得,尚婉仪比她们谁都更能打动人,甚至用她们和尚婉仪比,都像越级碰瓷……

  而且尚婉仪看起来还根本不稀罕打动他的样子,她的心思洞明,竟是全用在了正事上。

  即便是方才流露的那一丝同情,冷静想想多半也是因为善良,看他做这么一点儿事情都艰难,所以有些不忍吧?

  这么想想,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得慌。

  舒兰与却是不知道他这一片内心戏,见他与自己的目光一触立时移开,委实有些诧异。

  “殿下这是怎么了?”她问。

  “没怎么。”叶清瞻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句稍显逾矩的话,但只打了那么一霎的犹疑,再要夸奖姑娘的眼睛生得美,大概就太不正经了……

  还是算了吧,总会有机会说的。

  阿婉又不会凭空消失。

  他的手笼在衣袖里攥了攥,切换了话题:“船坞盖在这里好吗?”

  这却是问身后随扈的官员,那些人自然赶紧接了话头。而这样专业的主题,只要讨论起来,便没有舒兰与什么事儿了。

  舒兰与晒着太阳吹着海风,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事情做,索性挽起裙角,慢慢挪下礁石,想着去海边捡些彩贝,串个风铃带回去给公主。峄城公主不缺珠宝,但或许会喜欢这种手工作品包含的“心意”。

  而礁石上的官员们望着河流汇入大海的方向,无人注意到她的行动,她索性脱下鞋袜,小心翼翼走上滩涂。

  在现实世界里,她也曾经这么光着脚在海滩上走,只是那时多半是去旅游的,自然是踩柔软温暖的沙滩,而此地的海滩却多是泥涂,走了两步便后悔了。

  双脚沾满了湿泥,每走一步都咕叽咕叽地响,还不时滑一下。若非她沿着礁石壁走,难说会整个人扑进泥里……

  虽然也捡了三五个彩螺揣在袖笼里,可怎么看怎么不值得。

  人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就要对它负责!总不能在这里站住脚步喊叶清瞻来救命吧?姑且不说叶清瞻现下有正事儿要讨论,单是她此刻的形貌,便很不适宜了——古代背景的时空中,她这样有身份的女官,被男人看到腿脚已然很不恰当。更况要叶清瞻来救她,那至少是会拉着她的手把她扯回礁石上的。

  她很介意和叶清瞻身体接触。

  虽然叶清瞻仿佛不在乎,拉她一把,扯她一下,甚至于在鹿州榷场的那一夜里抱着她让她靠着哭,他都没说什么。可舒兰与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跟一个她心里不讨厌的男人频频接触,迟早要往一个暧昧的方向幻想。更况叶清瞻本人无论长相还是身份又或能力,配置都过分高了,待她又温和亲善,甚至还为了保护她不要嫁给一个不合适的男人,在皇帝面前为她求婚……

  这样做朋友,太越界了。

  她有理智,所以不敢喜欢叶清瞻。但若一直这样下去呢?她真能永远不动心?

  这回从涵州回去,差不多也该跟叶清瞻辞行了。她得回京城去,哪怕公主身边并不缺她,但叶清瞻身边,也不会很少了她这一个人。

  既然怎么都成,那就从自己的心吧!她该趋利避害,早走还能做朋友,走晚了,动心了,再赶上叶清瞻发现苏流光的好,那可就真比猪八戒照镜子还里外不是人。

  这一大把岁数了,眼看就可以做个德高望重的女官阿姨了,这老房子,可是着不得火!

  舒兰与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一边抬起头,望到前头有一块礁石,便决定爬到礁石上,将双足在海水里洗净了,对着风吹干,然后穿着鞋袜绕回去。

  至于这几个螺贝,做个大风铃怕是不行,做个四管的小风铃大约差不多。

  够用了,不算白折腾一回。

  她打定主意,便小心翼翼踩着泥滩往那块突出的礁石边走,算得正好——若是坐在礁石边,正巧可以让海水冲洗到自己的脚,也不会溅湿衣裙,吹干双足便还是个体面的淑女。

  那礁石离她不远,可到了近前爬上去再下到边沿,却花了不少时间。礁石上长了不少淡菜与藤壶之属,边沿锋锐,舒兰与生怕被它们伤了脚,移动得格外小心。待能坐下时,背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意。

  别看这海边又热又晒,可双脚泡在懒洋洋涌动的海水之中,着实是清凉舒服呀。

  这年头的海洋没什么污染,想来大河沿岸的水土流失也不严重,海水清澈极了,淹过她雪白的脚丫子,一波波扑着细粼粼的波光,不多时便连趾甲缝里的海泥都洗濯干净了。

  本该这时候便起身吹干腿脚好回去,可她望了那边的高礁上一眼,见叶清瞻还和官员们说话,便觉得回去这么早也没什么意思。

  不如再玩一下。

  她拔了妆刀,对岩礁上的藤壶蚬贝下手了。这些东西长得到处都是,她在现实中看过纪录片,说是味道鲜美却不大易得,如今发现了这么多,为什么要放过这个机会?

  过会儿叫殿下身边的人来把这些小海鲜都带走,随便做做应该就很好吃。

  多有成就感啊,她是第一回 干这个,却有满满的收获,怎能不开心?沿着受害者们聚居的礁石前行,她越干越来劲儿。

  只是干着干着,便觉得不大对。海浪怎么越来越高了呢?

  待细看时,便不由一惊,海水竟然涨潮了!方才只能淹到她脚踝的海面已经没过胫骨,直到膝头,没全挽好的裙扇垂下去,也尽是湿了!

  她手忙脚乱地爬上方才坐着的地方,顾不得腿脚仍是湿的,先穿鞋袜,接着转身就要逃走——她在的这块礁石虽也高,可和别处礁岸间却被海浪切割出了深深的凹陷。若是不乘着潮水还没涨进来赶紧离开,那凹陷一旦被海水填满了,她可就跑不掉了。

  可就这么穿袜提鞋的一会儿功夫,一个浪头打过来,她从头湿到脚不说,还眼见着分隔礁岸的石凼中漫起了水。

  跳过去?怕是跳不了那么远。涉水过去?再来个浪头就能把她打趴下。更况这石凼甚深,万一探下去却不见底,岂不是活活将自己淹死?

  只这么一犹豫,海水涨得更快了。

  这回是真的蹦不过去了!

  舒兰与没法子,只能往自己身处的礁石高处爬。她不晓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只盼不要赶上涨大潮就好!

  礁石顶端是干燥的,连贝类和藻类都没有,可见这片海域的潮水等闲涨不了那么高。

  她想她可以等落潮,说不准等叶清瞻他们谈完了话,潮水也下去了,她的衣裳也干了,除却顶着一头盐花之外,大约比现下……会稍稍体面一点儿。

  一边爬一边恨着自己,没事儿捡什么贝壳拾什么海螺?回程路上若是看到有渔村,同村里人买些不好么?想来一两个铜板就能换一大把彩贝了!

  今日可真是将颜面全丢完了。上天若是有眼,请让那群爷们儿接着聊天,千万别看我!

  他们的确没空看她。他们争论到底是将船坞建在近海的河中,还是建在海岸上——若是建在入海口,那海水涨潮对船坞的影响就不能不考虑。

  以工部派来的两个官匠为首,他们正在观察涨潮的速度和潮水的势头,边看边分析,连叶清瞻也听得全神贯注,心道建个船坞也有如此多的说法,若是不听匠人的就放手去做,这船坞一年里有四五个月用不了尚且是小事,若风浪潮水毁了屯存的船料、甚至造了一半的船,那才是真真的不值当了!

  这种时候,他总是个虚怀若谷肯听人劝的好殿下。

  工部的匠人何其多,营造宫殿房屋的,营造道路码头的,营造船坞工坊的,实在是术有专攻。皇帝要入股,自然挑了两个在船坞一道上极有经验的工匠给他,那二人此刻放开了本事,说得眉飞色舞,深入浅出,便连叶清瞻这种没有经验之人,也听懂了八分。

  可他正询问当地官员这海潮到底能涨多高,却听得耳边的海风里依稀吹来有人喊“殿下”的声音。

  那官员还道:“今儿是十五,潮水大,比素日都高些。一年算下来,潮水最高时能到咱们脚下一尺……殿下?”

  殿下已经没有听他说话了。叶清瞻自幼习武,眼力听力都远过常人,那“殿下”的叫声,别人听来是若有若无,他专心一听,却连声音的来处都辨得分明。

  往那边看过去,但见一个着瓷色衫子石榴裙的女子立在海面之上唤他,身形熟悉极了,再仔细一看,才见她脚下还有块礁石。

  可那礁石也快被淹过去了。

  叶清瞻往随员中一打量,果然见不着尚婉仪了。

  他身边跟着的人,也有眼力好的,那条红裙子在碧海白浪青天之间,又艳得着实扎眼,因此惊呼道:“那是尚女官?她怎么跑到那块礁石上去了?”

  她怎么跑去的?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跑到那边去了!在海边也敢自己行动,该说她胆大,可他身边带了那么多人,竟然一个人都没发现她跑去玩了?

  或许她也发现了他们的动静,“殿下”很快变成了“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