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摩这话是用柔然语喊的,峄城公主不能全部听懂,但能懂“殿下妹妹”就差不离,她踢了踢战马,缓缓步出人群。

  可图曼大酋等一群人却是听懂了,懂得不能更懂了。

  她就是挑明了“我和燕国人一伙儿了,正准备拿你人头当个见面礼”呢。

  这一说便都明白了,那从天而降的燕国具装骑兵从哪儿来的?虎儿察部放过来……不,虎儿察部送过来的啊。

  若是没有个向导,普通燕国人想在大草原上找一个没有打过交道的部落牙廷,不啻于从一片花丛里寻一只蜜蜂。可有虎儿察人就不一样了,虎儿察人比寻常部落百姓还清楚他们的部酋首领在哪儿呢!

  若是手中有把弓,大酋简直想立刻给索摩一箭。

  但是他只有一把刀。

  更况,就算是把索摩这混蛋小娘们儿杀了,又怎样呢?他的部落牙廷已经被燕国人端了,若是再得罪了虎儿察的贵人,怕是连最后一丝想望都没有了。

  他死不要紧,他不能把部落复兴的希望也一并带下去啊。

  恨死了又没办法,只能将牙齿咬的格格响,奈何那边实在太远了,如此细微的声音自然是听不到。

  峄城公主却也恨着呢。如今虽然她占了优势,可榷场那一夜的深仇大恨怎么能忘得掉?

  我答应和柔然部落做买卖,是要让你们彼此挖坑的,不是让你们生出宰了我陷害对方这种鬼念头的。

  她虽然不曾如他们愿,可她身边的宫人都死了啊!

  那是她从宫里选去公主府的人,但凡不是眼前得意的,怎么会带到身边?可她们都死了,她们死去的时候有多么痛苦绝望?

  就连事后去了那里的阿婉都吓得失魂落魄,从鹿州回去之后也神不守舍,若非皇叔好心将她带去南方散心,峄城公主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阿婉了。

  思及此事,她直恨不得将始作俑者扒了皮,撑在草原上晾干!原谅?她绝不会原谅!

  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便是将马缰攥得在手中哆嗦,却也不会下令要了这一对父子的命。他们得活着,他们得去大燕的京城里过剩下的日子……

  死?死就只痛那么一下,活着才能看到他们寄予希望的图曼部,怎么一天天变成他们不认识,也不再认识他们的样子。

  恰逢图曼大酋也认了命,对方来了这么多人,跑是跑不掉的,死怕也是死定了,那用自己的命给儿子换一条生路,也算没那么亏。

  他扫了一眼还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挑了个会说燕国话的:“你跟我来。”

  这种时候谁乐意跟他出阵啊。奈何出去不过可能被虎儿察人射死,不出去一定会被自己人砍了,那人硬着头皮答应一声,和他一并朝虎儿察人阵前走去。

  而大酋一动弹,便有人绷不住了,正是明噶图,他叫道:“父亲,不要!”

  这一声喊出来,他又忍不住眼泪了。

  说是什么勇士,但就算有力气也有些武艺,到底不过半大的孩子。兄长生死未知,父亲若也死了,他就真不知道怎么好了。

  可大酋理都不理他。这个儿子没什么用,可他也不是策划榷场袭击案的主谋,如果对面能放他活着,总胜过一家人全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岂不是让仇人虎儿察部得意?

  见他们向前,峄城公主也不避不让。她觉得图曼大酋没这么执拗,若是到了这时候还想杀了她,那真是不想活了找人垫背。

  但图曼大酋怎么会不想活了呢?眼看着自己被索摩笑吟吟推进坑里,他现在肯定是恨死索摩了,若是能叫他活下去,抱着一点儿万一有一天索摩也会倒霉的念头活下去,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

  果然,大酋并没有袭击她,而是在离她还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勒住了马,由那个面无人色的通译朝着这边喊话。

  “袭击榷场,是我做出来的事,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大燕的公主不要为难我的子民!”

  峄城公主心中冷哼一声,这时候倒是拿出担待来了,逃命的时候怎不等等子民们呢?

  脸上便挂起一丝冷笑,她年幼,生得又好,便是笑得不真诚,却也不显刻薄:“好说,从此以后他们也不是你的子民了,我为难他们做什么?”

  图曼大酋虽然明知这命运逃不过,却也心中一苦。他便不是什么盖世英雄,可纵横半生,竟落得如此下场,总也是心思惨淡了。

  “我斗胆再请求您,我的儿子明噶图年纪还轻,又生性软弱,成不了什么大事,请您也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去母亲的部落做上门女婿吧。”

  峄城公主的大半张脸都被头盔挡着,是而她的面颊微微抽搐没有被人发现。

  当她傻?明噶图再是生性软弱,总是图曼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让他回他母亲家的部落,难道就不能聚拢人心了吗?便是他自己不想,难道舅舅家就不想把姐夫的遗产弄到手里?

  峄城公主果断摇头:“不可能。要么你们两个都死在这里,要么都老老实实跟我回京城。”

  大酋的心猛地一跳,都跟她回京城?

  那就是说,不用死了?

  “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等我们去了京城,要杀了我们吗?”他问。

  “实在想死也不是不行。”峄城公主没办法对他们好好说话,虽然父皇的嘱咐是把敌酋带回来封个官儿养着,但公主本人却是没法子给他们好脸色的。

  她还特意跟杨英韶暗示了想让大酋直接死掉,本来嘛,敌人的头目死在乱军中,这事儿能怪谁的?父皇也没法子因此怪罪她。

  可杨英韶这个笨蛋居然没把他宰了,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主也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思把人杀掉。

  不过,不当面杀也未必就不能杀。人除了死在刀剑之下,还可以死于中毒,死于刺杀,甚至死于水土不服嘛。

  大酋却是领悟了什么,他心脏狂跳,失去部落固然是极痛苦的事,可不用死了,这却又很好。

  哪怕活着也很难实现毕生夙愿,毕竟是活着啊。只要活着就有指望,万一哪天燕国乱了,他还可以跟儿子逃回草原,彼时重招旧部,谁说就没有希望翻盘?

  当即松了一口气:“皇帝陛下天恩浩荡,公主殿下仁慈善良!长生天会保佑你们的!”

  峄城公主没有说话,索摩却在旁边悄声骂道:“长生天早该劈了你这老贼!”

  燕国人要把图曼大酋父子带走,她管不着,也没法子管,但总还是可以恨的。

  本来柔然和大燕现在也不是敌对关系,南三部高高兴兴地在榷场和北地来回往返,买进卖出,日子多快活啊。草原上的马匪都不敢劫他们的商队,多威风!可就是这死老头子嫉妒得眼里出血,横插一手,若不是峄城公主聪慧,永宁侯又有后手,怕是真着了他的道!

  到时候大燕朝廷大兵北上,打不打别人,不好说,但虎儿察部是一定会挨揍的。战火一起,这个老东西正好趁机从她手上拐百姓骗牛羊。

  万一大燕捶爆了虎儿察部还不解气,顺手再给柔然汗廷两耳光子,他说不定还能借机再打个劫的!

  她在榷场上遇到那么危险的情景,还想着不能叫大燕插手进来,可这老东西竟然黑心到用同族垫刀!

  这种人实在枉为人,便是她如今也效忠了大燕,不跟汗廷一条心了,那也不能叫他好过!

  她甚至都想好了,等老东西开口骂人,她就一箭送他离开人间,峄城公主要问,她就说那老东西骂人难听,她气不过愤而杀人。

  她说大燕要给捉到图曼大酋的人封王侯嫁公主那自然是假的,可燕国朝廷封她父亲为恩远王,封她为镇朔郡主的旨意,她已经拿到了。只是为了免去汗廷的忌惮,这消息并未曾对外公开罢了。

  这证明什么?证明虎儿察部如今已是燕国人眼中最信得过的人了,她就是宰了这老头子,“殿下妹妹”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如今杀人是不成了,这老东西居然率先服软,还对大燕皇帝歌功颂德,只怕现下要他跳舞给公主看他也能高高兴兴叫儿子唱歌伴奏……

  什么老狐狸!

  换了索摩银牙紧咬,她看着兵士们收走图曼武士们的刀和马,只恨不得他们中间蹦起个有气性的,伤个人,打个架什么的,她正好借机弄死他们,也叫老狐狸心疼一把。

  不想图曼人看着大酋都认怂了,竟然个个都老实,双手奉上弓刀,身边只留一把切肉吃的小刀子,什么也干不了。

  索摩眼珠子咕噜噜转,她身为女儿家能让父亲甘愿将部落交给她,那自然是有几分机智的。

  因此策马靠近峄城公主,招呼自己部落的通译过来,压低声音跟公主交流:“殿下妹妹,阿吉格那老头子狡猾得很,您带他回了京城,可一定要跟陛下说,别给他当什么官儿,否则他一定要使坏的!”

  峄城公主在这一点上与索摩的立场完全一样,她也点头。

  索摩暗喜:“可也看住了他们,别让他们有机会回草原。您不了解我们柔然人,能征善战的贵族勇士,对大酋是很忠心的。如今图曼部只是没了牙廷,可贵族们还没消灭干净。若是他们父子回来,一定生乱。”

  峄城公主如何不知道索摩打什么主意?但凡图曼部能翻身,一定会跟虎儿察部拼命,但若是翻不了身,本地的小贵族和牧民为了得一位有势力的大酋保护,就会加入虎儿察部之中。

  但这有什么不好吗?没有。

  大燕的敌人是整个柔然汗国,不是我方深海索摩——甭管索摩有几分真心,如今虎儿察部的利益和大燕拴在一起,这比什么都保险。

  因此她又点了点头。

  索摩心下稍安,想了一想,补上最后一点儿眼药:“对啦,那个明噶图……别看他长相好看,可比起您的皇叔,还有您的小杨将军,那都不算什么了。更何况亲王殿下和小杨将军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他却是个只会哭的眼泪包……”

  峄城公主问:“你是劝我不要被他的美色迷惑?”

  索摩使劲点头,旋即道:“我只是说说,殿下的眼睛这么明亮,怎会看不出这家伙不中用呢?他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有个心思狠毒的父亲,一点儿都不适合跟大燕国高贵美丽的姑娘们结婚。这一点也请您告诉皇帝陛下知道!”

  峄城公主莞尔,心道索摩这是恨不得将落水狗再打回水里去呢。这最后一句哪里是在劝她,那是在说“明噶图谁都配不上”啊!

  明噶图却不知道自己被定义成了“只会哭的废柴”,他现在听说哥哥已经战死的消息了,又伤心又难过,可看看父亲的背影,又觉得至少父亲没死,他还有亲人,应该欢喜了。

  百感交集,又很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