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兰与觉得叶清瞻可能有点儿什么猫饼。

  他们现下难道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么?他不应该现下就想跟峄城公主这边拆伙,理应不会这样早早下手对付她,可他要是心里没鬼,求婚失败,他又为何要一脸解脱的样子?

  就仿佛是有人逼他做样子似的。

  慢说她不能理解,峄城公主也是理解无能。她让舒兰与先出去,自己与叶清瞻谈了一会儿,待永宁侯派来的厨子把羊烤好时才出门,脸色稍稍好了那么一点儿,可好得也有限。

  舒兰与没打算在这么多人面前问她谈了些什么,直至夜里公主将要就寝时,方斥退了身边的宫女们,叫她一个人过去。

  “阿婉,”她难得正色道,“你觉得,是留在京城好,还是去皇叔那里好?”

  若是没有今天这没头没脑的一桩事,舒兰与或许还会客观些,可一想到今儿叶清瞻的那番莫名表态,她……

  她觉得跟着叶清瞻可能会更倒霉。

  “臣妾愿意留在京城,殿下也在京城啊。”她说。

  “可皇叔说,他那边也需要个有主意的人相助参详,”峄城公主道,“这几年,四州的赋税越发多了,赫然已是朝廷的金库。若是能把那边搞得更好些,对户部的金源也是辅益极大。”

  舒兰与沉默三秒,道:“殿下,经了今日的事,臣妾还怎么跟亲王殿下相处?天下岂有这样的无稽之谈,因怕臣妾不能为国效力,便要娶臣妾为妻,免得臣妾叫家中事务分了心不能好好干活?臣妾虽是天家的臣民,理当为大燕尽心尽力,可是,臣妾愿意归愿意,听到别人将臣妾终身之事当一件工具一样安排,心里到底还是不甘愿的。”

  峄城公主一怔,问:“你不肯嫁给皇叔,是因为他的目的……让你觉得你被利用了么?”

  舒兰与没法拿出苏流光的事情说,便只能抓住这一个梗,摆出自尊心受挫的样子点头:“臣妾若还是个奴婢,命不由己,亲王殿下说什么便只能是什么。可这数年来,臣妾已然是与外头的夫人们没什么差别的女官,能挺起腰杆做人。殿下待臣妾也是万般随和……臣妾……臣妾有罪,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分量的人,可是,既然被殿下这样关照过了,自己便也没法子砸碎了做人的骨头,把自己当做个玩意儿了。”

  峄城公主叹了一口气,她原本已然上了床,靠着引枕和舒兰与说话。此刻却招手叫舒兰与上前,凑过去抓住她的手,道:“没关系的,阿婉,有我在,谁也不敢打碎你的骨头。”

  “殿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人间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呀。你……和那些一门心思想嫁给皇叔过富贵日子的高门千金不一样,我一直都知道,可是,我都不曾想到过,你为我出谋划策,不是为了富贵,是为了……做个人。”

  习武的少女的手心还带着抓握弓刀留下的茧,分明是修长美丽的手形,却又温暖有力。

  她看着舒兰与,道:“你跟别人都不一样,阿婉,就连皇叔也小瞧了你。你不肯嫁他……虽未必是对的,可也没有错。”

  “殿下?”舒兰与实在不意她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出去后,皇叔与我解释,道他原想请你去协助他做事,可父皇说,你得抓紧时间成亲,免得今后做了女官,叫天下女子看着不成亲的便宜,耽误了人丁繁衍。是而皇叔便想,与其让你嫁个摸不着底细的男子,不如嫁他。可父皇……好似又不同意了。他担心父皇将你配了不合宜的人好断了他的念想,因此赶来鹿州与我们提醒一句。”峄城公主道,“我听他这么说,倒也明白了一二,觉得他不是十分无稽了。可是,听你一说,又觉得你的道理更对些。”

  舒兰与心头微震,听到最后一句,便忍不住苦笑:“殿下,臣妾只是不甘心,倒是……没什么道理的。况且这般道理也不能与人说,若说出去,怕是人人都要道是臣妾的不对。”

  “为什么?”

  “……世上总是甘愿做个玩意儿的人更多些。”

  峄城公主嘿然良久,终于轻叹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若是别人跟我说,老实听天家的安排便是将自己当做个玩意儿,我一定是要反驳他的。可这话是你说的,阿婉,我想啊想啊,我也不能让人随意摆弄你的命运。若是你也任人摆布,我心疼。”

  分明还是初中小姑娘的年岁,但说出这样的话时,峄城公主的眼神温柔深澈,却叫舒兰与心尖子都舒展开来了。

  她不愿意任人摆布是真,可这个年代的人,看这一份心思会觉得奇怪难以理解也是真。说出这话的时候,她甚至做好了准备,在公主面前假做冥顽不灵。

  可公主竟是“理解”了,不仅理解,还打算纵容她。

  “皇叔对你并无邪念,今后若有需要合作的时候,阿婉你还是稍稍帮帮他,若是感到尴尬,不见面也就是了。待咱们回了京城,我去跟父皇说,就说你暂时不成亲,父皇也会答应我的。”她说。

  舒兰与说不感动,那自然是假的。她和峄城公主相处这几年,多少也改变了一些公主的思维方式,但她没有试图向公主说明过男女平等、女子可以不结婚不生育之类的现代人常识。

  在当下的生产力条件下,人口就是最重要的生产力要素,一个女人不结婚不生育没什么问题,但若是大家都树立起这个观点来,社会就会失去大量新增劳动力。

  这跟在现代时不一样。当下没有“提升劳动力素质”这条路好走,想盘活国民经济的话,当下只能选择“扩充人口规模”。

  而这意味着大部分女性的权益都要受到损失——虽然准确来说,这年头的平民,无论男女都是被损害的对象,但女性总是要承担得更多一点,失去得更多一点。

  公主允许她“不识抬举”,不嫁给那位国民男神一般的皇叔,该当已是出于和她感情深厚这一重考虑了;能允许她尝试主宰自己的命运,更是了不得的关爱。

  舒兰与甚至有一瞬的恍惚,她想公主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真的只是因为多年前那个久远的梦境吗——梦境里,公主卧病在床,只有尚婉仪给她偷偷吃些糖……

  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如果没有峄城公主的话,也许毅亲王“虽然我不在乎你的想法,但我能成全你的事业”的操作也算有吸引力,但显然,公主能给她的是更加可贵的东西。

  “这是做什么呀。”小姑娘歪了歪脑袋,道,“我是说实话,你别哭嘛。左右你也是给大燕做事呀,你能离经叛道到哪儿去呢?大不了就是不成亲不生养,可那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真有人拿你不曾成婚当说头,我就亲自去骂她呀,若是她们有阿婉的本事,能叫朝廷一年多赚……不说多的,就十万两银子吧,她们也可以不婚,可以不生。”

  舒兰与先前还感动得想哭,此刻却又有些想笑了。

  女人本该有不婚不生的自由,与她的能力大小、贡献大小有什么关系呢?可现在不到能谈这个的时候。

  峄城公主用这句话能堵住天下人的嘴,也就保住了她作为一个人类在这世界里的自由。

  她该谢谢公主。

  可真是不知从何谢起。

  峄城公主微微眯眼,掩住口唇打了个呵欠:“好啦,我倦啦,要休息了。你也早点儿歇息,明日要去榷场呢。那可是要紧的事儿——对了,皇叔也和我们一起去。你想想他那么傻,不要理他就行了。”

  ……叶清瞻竟然也会得到“他那么傻”的评语吗?

  舒兰与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臣妾告退,殿下好生安睡。”

  峄城公主笑眯眯,仿佛一只小狐狸。

  舒兰与出了殿便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京中暑热未退,北方却已近秋凉,晚上这夜风一吹,冷得透肉彻骨的。

  她加快脚步要去自己的住处,可刚进门,便突然觉得走廊里仿佛有人一般,登时惊出了一身汗,定睛去看,果然有人站在那里。

  却又是叶清瞻这个混账。

  舒兰与刚刚的三分释怀荡然无存,这人大半夜地出现在她门外,叫谁瞧见了不会乱想?他就是要害死她吧?

  就想把他绑起来,派羊舔他脚心,逼问他到底意欲何为。

  就算是穿越者,是大佬,也不能老干这种没名堂的事情吧?

  “阿婉姑娘。”却是他首先开言,“冒犯了。”

  “殿下要干什么?!”舒兰与的声音都快变调了。

  叶清瞻一怔:“呃……道歉。”

  “道歉?!”

  叶清瞻规规矩矩点了头:“先时我思虑欠周,对陛下说了些胡话,今日一时情急,也不曾和姑娘解释清楚。我对姑娘实在并无觊觎之心,只是……只是担心误了姑娘的前程,却反倒弄巧成拙,实在是不堪。”

  舒兰与冷笑一声:“殿下啊,我看您不像个傻子,怎么偏在我的事情上屡出昏招?我便是不去四州之地,难道就不帮您了吗?好端端的非要跟陛下提这种昏话,我已经二十八了,二十八,二十八,您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么?我不想嫁人也没必要嫁人了,这个岁数生孩子已经很容易死了!若不是您横插一杠子,陛下提一句也差不多该过去了,难道我不嫁人,陛下还能一直不给我封官不成?可如今陛下看到我,怕是就会想到您的那番话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支撑着她叭叭完这一套。

  叶清瞻益发惭愧:“抱歉……其实,我真是因为找到了很好的粮食作物,想借机放手大干一场,才生起请你去我那边协助我的心思的……可不知怎么的就成了这样,我也……”

  不知怎么的?你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是被原身的恋爱降智DEBUFF给炸了吗?我也不是苏流光啊!

  舒兰与怒气值全满,此刻便是公主在身边大约都压不住她了,她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叶清瞻接着比划:“那东西名叫土豆,长得快,味道也不坏,产量又多,又埋在地下……”

  舒兰与登时愣住了。

  他怎么就能把土豆找出来?哦,对了,有鹿鸣……

  “那您不需要我。”她道,“您需要永宁侯府那位。”

  “永宁侯府的……谁?”叶清瞻一怔,难不成杨英韶竟然是个披着武夫皮的天才商人吗?

  “永宁侯府的管家娘子苏流光。”舒兰与也不管什么原剧情设定了,直接曝光了女主,“我的本事不过是想到些经营的法子,可天下经营的法子左不过那么几样,万变不离其宗,殿下自己想,也能想出胜过我的法子来。苏姑娘的本事却是人所不能及,但凡她见过的东西,都能制出一模一样的来,这样的能耐不比我有用?”

  叶清瞻果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