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州虽已然是北境最大的城池,但到底不能同京城相比。此间最好的驿站,在永宁侯眼中也是破破烂烂,勉强能接待一下京城来的太监罢了。

  接待公主,接待亲王,都是万万不能。

  他已然将自己的住宅腾出来给峄城公主住了,那毅亲王显然就不好住在那里。所幸毅亲王也不挑,答应与他一道住在城外的军营里。

  ——就连军营里的舒适度都比驿站高。

  毅亲王表示很是无妨,他在泽州的时候也不时会去军营里跟将士们同甘共苦一下的,只要他那娇滴滴的小侄女儿住得好,那便得了。

  永宁侯这才松下一口气,还没等那股庆幸劲儿过去,毅亲王便道:“本王今日有事要去见一见仙娘,依您所见,安排在什么地方合适?”

  永宁侯:安排在什么地方都不合适!

  “明日殿下要去榷场,您不也一起么?”他问,言下之意便是“有事儿明天说”。

  毅亲王却一边颔首,一边道:“看榷场是看榷场,见侄女是见侄女。今日的事,不必留到明日去说。”

  永宁侯这就有点儿拿不准了,有什么急事要今日便跟公主说?榷场都能明日再去,独这一事比榷场还紧要些?

  然而他不好拦着,只能派人去自家宅邸通禀公主。所幸峄城公主每天都精神饱满,活蹦乱跳,便是今儿个,也不曾因一路辛苦而闭门谢客……

  她不仅答应见叔父,还安排人去布置一场家宴,既然是家宴,那么永宁侯和杨英韶也不妨出席——她的确也派人询问过了,可永宁侯推说军务繁忙,杨英韶亦不好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去赴峄城公主的宴会,因此双双辞去,公主虽有些失望,但想到今日能见到久未相见的叔父,到底还是颇为欢喜的。

  再者,永宁侯人虽不曾来,却派遣了两个厨子,带了数头肥羊回来。道是塞上菜果粗疏,不堪入贵人眼目,然而这羊肉却是好得天下无双,不容错过。

  峄城公主在宫中长大,如何不知鹿州出好羊肉,登时便心喜得展开笑颜,倒也不把永宁侯不肯赴宴的事情往心上去了。

  她要安排篝火,要请皇叔在篝火边看着厨子将羊烤得外脆里嫩,香气扑鼻,片下肉来,放在烤得酥香的软饼上端上来,那时候,透明却带着几丝晕光的肉汁,还在羊肉的肌理中溢流呢。

  再来些柔然人的甜奶酒,度数不高,入口却温润,这才是边塞一游的正确打开方式!

  她在永宁侯府里兴兴头头地期待一场篝火边的晚宴,宴会开始前便心意雀跃,可坐在她面前的叶清瞻,纵使捧起茶来喝了一口,却是益发心思难安。

  他一路上是想着要将跟皇帝的说法告诉峄城公主,好叫公主心中有个防备,便是推说自己不肯放阿婉离开也好,千万别叫阿婉女官落到一场不幸的婚姻中去便是。

  可这临到眼前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尤其尚婉仪始终就在峄城公主身后跟着,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事儿,怕不大好吧?

  峄城公主与他仍不生分,见了他便笑:“皇叔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半分不显老。”

  叶清瞻由不得一梗,他思来想去自己也不过三十出头,也不该到“显老”的岁数。

  “你却是长大了,瞧着再也不是那不到我腰高的小东西了。”

  峄城公主直笑:“可不是么?人人都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皇叔多年不曾回京,我便是长成了大人模样也不奇怪。”

  “长成了,倒也是个美人儿。”叶清瞻打趣道,“也不知今后皇兄要选个怎样的驸马,方配得上我家的仙娘。”

  峄城公主脸微红,她早就给自己安排好了驸马啦,只需要跟父皇说一声,请他赐婚,便是一段好姻缘。

  可是这话不能跟叔父说。她只能瞪叶清瞻一眼:“皇叔怎么能跟我说这个话?你自己没有王妃,不也过得热闹自在,却来催我做什么?”

  叶清瞻心下一梗,情不自禁往在公主身边杵着发呆的舒兰与脸上看去。

  而仍旧对命运一无所知的苦主与他目光交接,微微一怔,满脸懵逼。

  他看她干什么?

  叶清瞻和公主,如今说来都既是主子又是老友,她偶尔做出一点小小的失仪行为也不会被怪罪。因此她抬起手极快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没什么异物,难不成是今日的胭脂坨了,在脸上堆起个仿痘妆?

  要了命,叶清瞻还对她笑。

  脑袋瓦特了么,看我干什么?我是给你们叶家干活的长工啊!

  舒兰与心中暗骂一句,连忙低头,不敢再看叶清瞻。这人笑起来杀伤力太强,唯有不看才能保命。

  传说中,毅亲王看女人一向与看男子无二,从不会如其他男人般,盯着一个女子露出勾勾搭搭的眼神。也不知是教养良好,还是心理扭曲,但总之,这个习惯大大降低了女性朋友们被这个无情的家伙戳到芳心的可能性。

  天下女子,便是喜欢男人俊美,那也是图自己看了高兴的,如毅亲王这么一块捂不热的冰,烧不起的木头,谁会死缠烂打地撩他?

  更况他连婚事都不议,叫几家原想叫女儿当王妃的世族前后碰过软钉子。但凡有点儿脸皮的家族,便是有那么个盼望,也不会主动跟叶清瞻提——我看您缺个王妃,我家姑娘不错……

  那不是找着成为京城笑话榜的新榜首么?

  叶清瞻十六七岁的时候不想成亲,耽误到二十六七岁,便无人敢问他的婚事究竟如何打算。

  可他一点儿也瞧不出后悔来,仍是从泽州往京城两边儿溜达,亲王府住着,工作干着,公费旅行,一点儿不缺游伴,那不搭理姑娘的毛病,也半点儿改的意思都没有。

  可他为什么要对她破例啊。

  舒兰与想了想,自己也是见过毅亲王笑的,几年前他们初见的时候,他就笑得爽朗敞亮,叫人看了便觉得这是个胸中毫无腌臜事的干净人物。

  现在她不会被表象欺骗了,别看叶清瞻笑容清澈,心里头黑着呢!多年以前他就想盗印南梁的纸币,搞乱人家的金融市场,若非舒兰与跟他说明纸币印少了不顶用,印多了动静太大,只怕这损招已经施行起来了!

  他对她笑,别是有什么奸计吧,比如骗她去泽州给他打工……

  舒兰与自己都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这位殿下上一次来信就说,他想要个助手,可偏生身边没有一个人的思路能跟上他的,好不容易遇到了与他心思相通的她,却偏偏已经跟着公主了,真是令人扼腕。

  舒兰与可不会会错意——他绝不是说他与她是心灵的知己,只不过两个现代人总有些共同的常识,而这些常识,在处于封建社会阶段的本空间里,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一时半会儿也理解不了。

  若要打比方,便是一个男高中生和一个女高中生,可以丝毫不带感情地坐在一起,讨论一道圆锥曲线大题,但你让他去跟一个幼儿园文化水平的同龄人讲酸碱中和生成水,那就相当艰难了。

  舒兰与自知自个儿就是那个文化程度可能和他差不了太多的女同学。

  但她不会是那个唯一的女同学。

  京城中还藏着一位大佬呢——苏流光。

  别看这姑娘这几年低调得很,但她在“发明畅销单品”上的本事,早就入了公主的眼。

  舒兰与再三试探,也算摸到了她的几分底细。她是带着快穿女主的气运,可却不像是经历过现代的,那“收集科技点”的技能,虽还不清楚具体机制,但只要是当下能制造的东西,给苏流光看过,她就知道该怎么制作。

  从赚钱的常识上,她或许胜过苏流光那么一点点,可要说促进工商业发展,那苏流光这技能简直就是核武器级别。

  在她面前没有商业机密,这女人是有多可怕?

  从叶清瞻的表现上看,他在现代也对商学常识有一定的了解。多少不拘,但至少不是个麻瓜。这就跟舒兰与的定位重复了……

  正如一个五人副本小队不需要两个MT,在封建社会搞改革也不需要两本版号不大一致的基础经济学。

  她舒兰与在峄城公主身边,学过的知识是能发挥用场的。可若是去了毅亲王手下,却只能给他查漏补缺。

  叶清瞻真要搞好改革,那他更需要的人该是苏流光。有苏流光在,他不仅会有源源不断的新奇小商品能卖到南梁去赚外汇,说不定还能搞出近代工厂用的那些机器来。

  那会是一个伟大又可怕的时代的开端。

  那个时代将无数人的血泪挤压成矛戟,刺开了笼罩人类千年的漫漫长夜……

  若大燕真能走到那一步,别说干掉南梁统一夏族地面,便是搞定这个时空里所有国家,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但那太远了。

  舒兰与晃晃头,将自己的思维扯回来,她大约是想多了——这几年的来往,毅亲王或许已经把她当做朋友了,朋友之间目光交流,笑一笑又怎么了?

  或许他就是偶尔没安坏心眼呢?

  可当她忍不住看向叶清瞻时,却觉得自己不该相信他会“纯善”,哪怕只是一秒钟。

  现下叶清瞻的表情实在是有点儿复杂,仿佛有话说不出。

  他到底是怎么了?是公主嘲讽他没有王妃,戳到了他突然出现的软肋,还是刚才他在自己脸上看到了什么让他的世界观崩碎的东西?

  “逍遥自在……也不能一直这么自在下去,这亲……迟早是要成的。”他说这话,舌尖都直往牙齿上撞。

  换公主睁大眼睛:“什么?父皇终于强迫皇叔您娶亲了吗?是谁家的闺秀?”

  叶清瞻笑了笑,又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尴尬:“陛下没有强迫我,是我自己乐意的。”

  睁眼已经不能表达公主的惊奇了,她张口结舌半天,终于道:“皇叔你看中了谁?莫非是瞧中了南梁的公主吗?”

  在她小小的心里,这位皇叔的眼光奇奇怪怪,什么温柔的刁蛮的聪慧的娇憨的美丽的知性的会撒娇的有文采的……总之正常男人会喜欢的小姐姐他通通看不上。

  能让他想娶的,想来不是什么江湖侠女,就是敌国的妖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