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清瞻的书房中,鹿鸣珍而重之地打开了他的口袋,将一整袋还沾着泥土的球状植物根茎倒了出来。

  叶清瞻皱起眉头。

  他没见过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长什么样子,在他的印象中,土豆总是更干净些,外皮更细腻,摸上去冰凉光滑,带着些浅浅的麻点。

  但鹿鸣找回来的这东西,长得实在歪七扭八,疙里疙瘩,厚厚的皮上裹着泥巴,看着就像一大块一大块的土坷垃。

  见他沉默不语,便是鹿鸣也少不得有些拿不准,问:“殿下要找的,是这个东西不是?”

  叶清瞻操起一把匕首,捡起一只小些的切开,见匕首刃上迅速凝出一层薄薄的淀粉,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就是这个了。”

  鹿鸣与农事官相视一眼,默契地露出笑容。

  找到了就好!

  叶清瞻当即唤人进门,取几只娇小土豆洗刷干净,同一只火盆一起送回来。他亲自拨开火盆下那一层银白色灰烬,将土豆们埋下去。

  “殿下,这东西是这样吃的么?”那农事官自觉自己也是个有品级的朝廷命官,兼之叶清瞻一向性情和蔼,因此壮起胆子率先发问,想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怎么吃都好。”叶清瞻道,旋即想起自己忽悠倒霉弟弟去挖土豆时的借口,又道,“本王在梦中见过百姓们将它烤来吃,蒸来吃,煮来吃,甚至生吃……若这梦果然不错,这玩意儿应当是怎么做都挺好吃。”

  农事官问:“您不曾梦见他们添加些佐料?”

  叶清瞻看看他:“王府里还能少了佐料不成?过会儿这土豆烤熟了,叫厨下将所有酱料全部端来,你一样样试过去不就知道了?”

  农事官连声谢恩,喉结却是肉眼可见地往下话了一滑,显然是在吞口水。

  叶清瞻看见了却也不说什么,只在心中暗笑,啊,一个馋猫。

  这人据说是户部王侍郎家中一名侄儿,虽然考不上进士,可凭借王家的资历,给他谋取个小县县令倒也不在话下。只是,不知他为什么不走伯父的道儿,却去研究农作物了。

  农林牧渔和王侍郎可是根本扯不上关系,走这条路他没有大腿能抱。

  原本以为他是太过絮叨,说话又不会看气氛,不小心惹烦了伯父。可如今看来,王农官怕是因为嘴馋,所以想战斗在得到食物的第一线?

  结果他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过了一会儿,埋在火盆里头的土豆就漫出了甜丝丝的香气,那农事官的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炭盆,仿佛是恨不得立时能将热灰扒开似的。

  叶清瞻看着有趣,便招呼小内侍进门,持火钳子将热灰拨开,将几个土豆全都捡出来,放在银盘子上。

  什么东西烤熟之后都显得比煮熟更好吃些,更况土豆们的外皮已经被烤得炸开了,内里黄澄澄软绵绵的瓤儿,正逸出一丝丝热气。

  便是吃惯了好东西的贵主叶清瞻,见了这样的土豆们也会有点儿食欲,更况鹿鸣和农事官他们几个一路风餐露宿,苦得不得了?皆是一脸跃跃欲试,若非顾及颜面,少不得早伸手、早挨烫了。

  待土豆上那热气散去,叶清瞻方矜贵地向小内侍使了个眼色。

  小内侍上前,挑了个顶大的,端到叶清瞻面前。

  叶清瞻有些冲动去踢他一脚,这是叫他连灰带皮一起啃不成?

  “叫几个人来,把土豆皮都剥了。”他说。

  小内侍这才恍然自己做了个蠢事儿,所幸殿下不是个计较的人,连忙告罪一声,退到外头洗了手,才带着几个人回来,小心剥那土豆皮儿。

  待几只土豆都剥了出来,厨房里也将各色或许能搭配的酱料送来了。

  杏子大的小碟子,一人面前放了二十多个。

  叶清瞻有身为贵族的矜持,只尝了一点儿,便将自己那个土豆放下了。鹿鸣眼观他模样,不知是该跟他学,还是该表示对上位者的尊重将这土豆吃完,唯有农事官一个人乐滋滋将自己的土豆吃了个精光。

  酱还没试过一遍,他似是有些遗憾,可眼看总共只有这么些土豆,却也不好意思再要一个烤着吃了。

  “好吃吗?”叶清瞻问。

  农事官立时答道:“若按主粮说,这东西入口绵软带沙,舌尖稍一用力便化为一团甘甜,实在很是美味。”

  说罢才注意到殿下的土豆只吃了几口,鹿鸣那一个也还剩些在手中捏着,登时比得他像个饭桶,不由脸上涨红:“难道……这个只是合臣一人的口味?”

  叶清瞻被逗笑了,他先前竟不觉得这一直叨叨个没完的农事官,也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本王也觉得味道不坏,不过本王刚用过点心,实在不大吃得下。”他道,“鹿公子怎么看?”

  鹿鸣能怎么看?听闻亲王不是因为这玩意不好吃才不吃的,他光速将手上剩下的那一块儿给吞下去了,如今急着回话,差点儿被噎着。

  叶清瞻大笑:“不急,不急,来人,给鹿公子上茶,缓一缓可别呛着!来,你们与我说说,这土豆,是怎么找到的,在哪儿找到的?”

  这才是他想要试探的问题。

  可就在他话语出口的时候,原本已然将噎在嗓子眼处的那一团土豆瓤儿咽下去的鹿鸣,却咣咣灌下几口水,仿佛想占住了嘴巴,暂时沉默,思索借口,而农事官则将眼神投向鹿鸣,那意思约摸还是盼着鹿鸣回答的。

  “是在丹镇左近的一座山谷里,”鹿鸣终于咽下了茶水,可以开口回答了,“那天天上下着雨,我们在山路上行走,我脚下一滑便跌了下去,撞到了头,醒来时……便见到这一袋土豆放在身边了。后来三位大人绕路下去救了我上来,我们不敢耽搁,这就回来了。”

  叶清瞻拿出了毕生的演技,终于没有露出“你在哄鬼”的表情。

  从山坡上掉下去,没死,得到的居然不是武学秘籍,也不是明珠宝贝,就……给了一袋子土豆?

  且不说他不相信这时空里会有山神之类的非自然因素,就算有,也不能小气到如此地步吧?

  民间故事都没这么编的。

  可那农事官大约是比鹿鸣多几分人生经验,看出了他的不相信,连忙道:“殿下或许觉得,此事蹊跷怪异,十分不可信,但臣保证,鹿公子并未说谎。”

  “哦?”叶清瞻看向他。

  鹿鸣额上已经渗出细汗,他这话当然不真——就算空间能给他提供土豆,也是需要他自己一个一个捡进袋子里的,一睁眼就能看到一袋成品?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但别的,都是真的。

  那农事官和两个侍卫都不曾见到他拿出土豆的情形,他们只看到他“昏倒”在地,旁边倒着一只半饱的口袋,口袋中的物事,像极了他们这些日子来苦寻不得的东西。而鹿鸣身边,却是没有任何人或动物的足迹。

  从鹿鸣跌下山崖到他们绕路下去,不过是小半个时辰,鹿鸣哪有时间挖出这么多土豆,还布置现场,之后再假装晕倒呢?

  农事官如此陈述,又急切道:“殿下,即便下官没有本事鉴定现场留下的痕迹,可您的侍卫们总是此中高手。您可以询问他们,下官绝没有半分隐瞒。”

  叶清瞻摆摆手,道:“这没什么不可信的,何必大费周章再去询问多人,倒仿佛本王是信不过你们一般。既然这是本王梦中所见的东西,那自然有些神异,也不足为奇。”

  鹿鸣终于松了一口气,额上已然冷汗涔涔,他方才实在是吓着了。

  难道毅亲王安排他去寻找土豆,不是因为想借他的手,将此物带到人间,好福泽百姓吗?怎么还问他这些细节,叫他好生失措。

  但转念想想,这东西若果然推行天下,那它的来处也须得和天下人交代清楚……或许,殿下就是怕自己说漏了嘴,所以特意提前暗示?

  鹿鸣再次将自己攻略了。

  而叶清瞻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的内心斗争。鹿鸣的本事全点在找东西上,如今土豆都已经被找到了,种植便很可以不劳动他了。

  叶清瞻只向那农事官笑道:“接下来的事情,本王还要多多劳动王大人。本王知晓,这土豆放一阵子就会出芽,将一颗土豆切成小块,让每一块上都带着一颗芽,埋入土中种植即可。可是,切多大的块儿,种在什么土中,浇多少水,施什么肥,本王便是一概不知了。如今本王身边最懂种植的人便是王大人,只好劳动……”

  那农事官连声答应。他与两个侍卫私下也讨论过,这土豆的出现着实是奇怪,他们甚至怀疑这是毅亲王安排给私生弟弟的晋身之阶。奈何无论怎么猜测,都找不出一个能够解释这一切的理由,三人纷纷决定,捂住自己的好奇心,接受这种神秘作物现于人间的事实就是。

  但农事官也有别的想法。这东西若果然如亲王殿下说的那般好,那第一个全面梳理出土豆种植技术要点的人,岂不也会成为天下老妇幼童都耳熟能详的大恩人?

  他不敢想象自己能压过皇帝,压过毅亲王,甚至也不敢压过鹿公子。但怎么说呢……哪怕不能居于首功,可但凡能在这件事上出点儿力,今后也会有受用不尽的好处。

  至少贵人们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农事官,他让大燕的农人吃饱了饭!

  他不想永远是京城王家那个读不好书、习不好武、只爱种田的无能庶子……

  农事官正在心潮澎湃,便听得身边那个他以为要踏上青云路的鹿公子开了口。

  “若是……若是可以,我能去跟王农官学种土豆吗?”鹿鸣道。

  书房里一片静寂。

  王农官很想摇摇这个鹿公子的脑袋:你有一个当亲王的亲哥哥,你说你要来给我种土豆?

  毅亲王也是心下一抽:眼见我要重用你搞农产品深加工,你却说你要去跟着农官种土豆?

  快醒醒吧,没读过书的你,就算种得一手好土豆,也不能当官的,也没有出息的!

  你面前那位王农官,就算文不成武不就,在做官之前也是考中了秀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