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兰与猜的一点儿也不错,叶清瞻果然只用了两三天便好得利利索索——竟自己来宫中谢恩了。

  在他等待皇帝的时候,峄城公主闻讯,匆匆赶来探视情况。只见他神色一如往常,真的瞧不出半分那一天垂死般的丧气。

  于是益发相信他乃是在装病。

  叶清瞻也看到了她,含笑招手道:“仙娘怎么跑来了?”

  峄城公主嘻嘻一笑,以示机智的自己已经猜出了他的秘密,然后朝他跑过去:“叔父可算是好了!”——还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呢。

  叶清瞻哪里能猜到她的奇思妙想,微微一怔,也友善又困惑地对她笑了。

  二人在不知道彼此想些什么的前提下达成了友好的交流。

  “叔父的皮疹也都消下去啦。”峄城公主笑眯眯,“亏我还好担心呢,若是它们消不下去,今后叔父凭什么给我讨婶娘呀。”

  叶清瞻看她一眼:“男子娶妻,难道还要考虑相貌吗?”

  公主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女子的爹娘说不定只看您的身份和本事,可女孩儿自己一定是先看脸的。”

  “似是谁人都跟你似的。”毅亲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公主的脑袋,“只晓得好看……若是说出去,要被人笑你浅薄的。”

  “谁的脑袋这么不想要了,居然敢嘲讽公主浅薄?”峄城公主咯咯笑,又道,“叔父呀,你是喜欢美貌的女子,还是喜欢相貌平平的,又或是喜欢貌若无盐的?”

  “男女岂能一样?”

  “男女怎么不一样?被打了都会疼,腹中饥饿都想进食,疲倦之极都会睡着,难道只有男人喜欢好看女子,不许女人喜欢俊美郎君吗?”峄城公主说罢,又笑道,“不过叔父你别害怕,你生得挺俊——如若没有那些疹子的话。”

  叶清瞻自己想起那些疹子,尚且不寒而栗。

  他行走江湖那些年,也遇到过些许险情,然而当真不曾被毒蛛咬到过。谁能想到这破天荒的第一遭,就差点儿没了性命呢?

  壮志未酬身先死已然是个悲剧,而盖世英雄被毒蛛一口咬死……即便是他自己想来,也觉得着实有些好笑。

  永宁侯那里收集的药粉,已然交给太医们检验了。通过实验得出的结论是——那药粉确能驱蛇,不过对驱赶蜘蛛却是无能为力的。非但如此,部分蜘蛛个体被那药粉洒到后甚至会发狂。

  叶清瞻沉默无言,若是时光能够倒流,他那天造访永宁侯府时绝不会撒虫药。至少如此,他在那个野生弟弟的面前,应当是个英武潇洒的王爷,而不是一颗奄奄一息的赤豆粽。

  因了这一重,问他想要什么的时候,叶清瞻便自觉短了三分底气。

  好在那少年更没有底气,犹豫半晌才道:“草民也不知该要些什么——若是殿下愿意,借草民五十两银子可行?”

  叶清瞻差点儿被茶水给呛死,他微微眯着眼问鹿鸣:“你救了本王的性命,就只值五十两银子?”

  鹿鸣脸红:“草民需要些银钱安葬母亲,另赁一间铺子做做小买卖,五十两银子尽够了。若是要得更多,便也太不本分了。”

  叶清瞻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记忆中,王府里从没有谁会认为,“借”“五十两银子”能跟“不本分”三个字相配的。

  “这是什么由头。”他道,“陛下给你的赏赐便有足足百两黄金,你还需要这五十两银子么?不妨再想想,有什么银子办不到的事儿,需要本王替你张罗?”

  鹿鸣微微迟疑,先是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殿下,草民有一物,名唤洗衣浆,以之清洗衣物,十分干净且留有香气。殿下若是……愿意照拂草民,请令王府管事采买些许使用,好请京中贵人们知晓此物吧。”

  那一刻的叶清瞻多次尝试抬起嘴角表达善意,但终究是徒劳无功。

  洗衣浆……

  “你要知晓,主子们的衣物是不用清洗的,这种东西,便是府中采购了,也只能拿去洗下人的衣裳。”他道,“京中的贵人们岂会在意下人用什么?”

  鹿鸣一怔,他恍惚想起,苏流光似乎暗示过他,这东西贵人们不会用,心头便像是被人泼了一瓢冷水。

  而眼见他先前还带着试探和期待的目光突然暗淡,叶清瞻便有些不忍心了,毕竟此人与他家老头子如此相似……且不论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就算不是,冲着这张脸,照拂一二,也很无妨。

  更况,洗衣浆这东西,应当是有市场的。有香喷喷的洗衣浆,谁还想用皂角和棒槌呢?

  “不过,本王倒是有别的法子,教你能够借此谋得小利。”叶清瞻放下手中茶盏,“王府在京中也有些铺面产业,你若是信得过本王,尽管将你的东西放在铺子里寄售。所获利润,与本王二八分账便是。”

  “二八分……”鹿鸣小心试探,“王爷八,草民二么?”

  “你……本王看得上那么点蝇头小利?”叶清瞻心道你是真二,嗤地一笑,“你拿八成。”

  “草民自然愿意,多谢王爷,多谢王爷。”鹿鸣一叠声地道谢,他本就愁该如何打开销路,若是能放在毅亲王府的铺子里寄售,那自然是最好的了。王府铺子里用的掌柜和伙计,可比他本人会做买卖多了。

  “你还有什么好东西?”叶清瞻道,“若是有,也一并交给王府齐管事,他会安排人去售卖的。”

  鹿鸣却是一怔,好东西?怎样的东西才算好东西?

  他因为怜惜母亲在大冬天洗衣裳,为了省炭钱,连热水都不敢多烧,冻得双手皴裂红肿,心中只想有个什么东西,能叫母亲轻易洗干净衣裳,这才得了洗衣浆。

  可现下他没有什么急需的东西,又哪里知道该搞点儿什么出来才好?

  见他不知所措,叶清瞻稍稍思量,便道:“你不必着急,那洗衣浆,你改日带到王府里给齐管事,他自然会安排浣衣女试用,看看那东西值不值得售卖。今后再有别的,也一例如此便是。本王不做亏本的买卖,你可别想着,凭借本王一句承诺,便把那些无人需要的东西弄到王府的铺子里来!”

  鹿鸣忙不迭答应,若是没有人稀罕的东西,他原本也取不出来的。

  叶清瞻心下稍慰——这个少年,果然有点儿别人没有的本事。用来救他的药已然是世上仅见的稀罕物,这洗衣浆,该当也是没有第二人拿得出来的。他若有别的好东西更好,便是没有,那洗衣浆也很可以让他发一笔小财了。

  这笔“小财”稍稍慰藉了他过敏躺尸被众人围观的不堪心情。

  但此事在他心中仍是奇耻大辱,哪怕是侄女峄城公主玩笑着提起,叶清瞻也感到心头一痛。

  镇定沉着、英俊多金、武艺高强、威震天南——那些形容词再好听,今后怕也没了说服力。他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被那么多人看到了……

  “仙娘,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他道,“今后休提那日的事情了,可好?”

  峄城公主嘻嘻一笑:“好好好,皇叔你是天家最俊朗的郎君啦,你笑一下嘛,笑一下,别这么沉着一张脸,怪可怕的。”

  鬼才信她会觉得叶清瞻可怕——她甚至伸出了手,假做要去捏这位叔父的脸。

  叶清瞻好气又好笑,果然是笑了:“坏东西,今后谁给你做驸马,非得被你欺负死不成。”

  “才不会呢,本公主如此正直岂能忍心欺负人——阿婉你说是不是啊?”

  峄城公主扭头望着舒兰与,舒兰与这才晃过神来,连忙点头。

  她方才正在出神——这叶清瞻,跟人设的出入也太大了。

  先前见面的时候,总有皇帝与旁的成年贵族在场,叶清瞻总归要端着些。可今日没有别人了,他对峄城公主的态度便很亲切……

  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叔叔对侄女儿一般。

  她想起公主说过,叶清瞻喜欢做个游侠,却不大喜欢在王府里做个规规矩矩的世子。

  也想起叶清瞻自陈不会打仗,顺带还嘲讽了南梁的军队战斗力实在不怎么样,国库里扎扎实实的银钱粮食,都变不成战场上的优势。

  这真的是原设定里那个人吗?

  金手指会让人做出和原设定里不同的选择,但叶清瞻不过领到了一个“霸道总裁”天赋,会让他产生那么大的变化么?

  她飞快地回忆了一下六个人的情形,心中的天平不由得一歪……

  舒兰与原以为带着快穿女主天赋的苏流光是穿越者,甚至认定,苏流光过于本地土著的表现,是借了快穿金手指的影响,但如今看看很不对劲的叶清瞻……

  莫非叶清瞻才是穿越的那个人?若不是换了个芯子,她面前这位青年王爷,看起来还挺有些智商的,一点儿都不像能长成情种和昏君的样子啊。

  那叔侄两个却哪里会注意到她的心思,叶清瞻只笑:“你的女官,自然是帮着你的。”

  “才不是,阿婉极公正的。皇叔难道认为我不是好公主吗?”峄城公主一瘪嘴,撒了娇,可突然又想起一事,一拍手,“对了,皇叔,你不是问我要阿婉么?便是她了!”

  叶清瞻一怔,这才定睛看向舒兰与,不由愕然:“这女官,如此年轻?”

  “怎么,年轻不成么?”峄城公主道。

  “只是难以相信,如此年轻的姑娘,竟能想出那么多点子来。”叶清瞻道,下一句却是问舒兰与,“你的那些想法,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书上看来的?”

  舒兰与既然猜他或许是个穿越者,此刻自然打叠精神应对,因此笑道:“臣妾只是听公主提起,私下里忍不住琢磨。”

  “哦?竟不是书上学来的么?”叶清瞻问。

  “可有什么书讲这些吗?”舒兰与反问,“臣妾是奴婢出身,见识短浅,不知道竟还有这样的书呢。殿下若是愿意推荐一二,臣妾不胜感激。”

  叶清瞻将出口的话一顿,笑道:“本王也不算什么读书人,不知晓什么书本上讲这些东西。只是这一切若都是阿婉女官你自己的想法……你未免也太聪明了。”

  “她姓尚,叔父你叫她尚女官啊。”公主连忙纠正,“叫阿婉也成,阿婉女官,这叫法太奇怪了。还有,她是我的女官,自然是聪明的。难道我会挑个笨蛋在身边服侍么?”

  叶清瞻笑了笑,道:“自然不会。那么,尚女官,幸会。本王还要在京城中逗留半月,女官若是有闲暇,不妨来王府小坐。你我很可以谈谈试点改革的举措。”

  “试点改革?”舒兰与一怔,旋即露出了懵圈的表情,“那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自己猜对了。这用词……实在是太现代了。

  叶清瞻也观察着她,此刻笑了笑,道:“改革么,便是兴办金融,鼓励工商,以此充实国库;至于试点——这些事情,不能轻易在大燕全国都办起来,一来朝廷没有足够的财力,二来若是推进中遇到什么问题,波及地域也太广了些。因此咱们先前谈论的这些措施,都先从永、安、涵、泽四州推行。”

  舒兰与这才“恍然大悟”,颔首道:“到底是陛下英明,先前想着这些是好事,不妨大操大办,真是臣妾见识短浅,贻笑大方了。”

  叶清瞻大方地摆了摆手:“你说你是奴婢出身,有今日的见识,已然很是出色了。人总是要做了事后才有阅历,你一向在宫中,这方面有些许欠缺也是在所难免。更况,你也发现了陛下与本王都未曾注意的细节。尚女官,你很好啊。”

  舒兰与被夸得有点儿措手不及——却原来天家贵主都这么爱夸人么?

  倒是峄城公主毫不客气地接话:“那都是因为本公主调——教——有——方!”

  叶清瞻大约是想给她留点儿面子的,可还是嗤地一声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