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流光是凭借深厚的伪装经验,才强行掩盖住了内心的不安。然而偏在此刻,她听闻内间杨夫人问:“我儿,我只道你若能尚主,必是一双好夫妇,可也不曾问过你愿不愿呢。你,愿不愿?”

  苏流光竖起了耳朵。

  但闻杨英韶轻轻一笑:“娘,若是尚主既对侯府好,也对她好,儿子没什么不愿意的。”

  “这是什么话。”杨夫人道,听着这语气,苏流光也能想象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做夫妇,定要两情相悦,日子方过得好。你若是不喜欢她,又或者她不喜欢你,娘便是再如何也不至于强迫你。”

  没有听到杨英韶的回答,苏流光心中一个声音在尖叫:“说啊,说你不喜欢她,说你不过是怜爱一个小妹妹,说你不愿尚主——说啊,求你说出来!”

  但杨英韶开口时,却道:“儿不知晓两情相悦是什么意思,殿下说想一辈子都能找儿玩耍,儿想,那大概也不坏。总之天下女孩儿里,我也只与殿下一个人相熟。”

  杨夫人笑了一声:“真是奇了怪了,你都十四岁了,难不成就没有对哪个姑娘动过心?你爹爹十四岁的时候,我们两个已经认定了彼此,这辈子再不要旁人了。”

  “……娘,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杨英韶无奈道。

  爹娘的爱情故事他很早便听说过了——上巳节柔曼的阳光,翠绿的柳枝,和暖的风,骑着白马气宇轩昂的少年,和撩起姐姐们用红裙支起的幄帐、露出羞红脸蛋的少女。

  但他从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活动。

  上一世不曾,是因为心中有个苏流光,这一世不曾,是他有太多的担子压在心间,哪有时间做这种事情。

  上巳节出游,不过是为了找个中意的姑娘,找个中意的姑娘,不过是为了成婚生儿育女。而经历过上一世那修罗场一般的婚姻,杨英韶自诩无论娶了个什么怪姑娘都能相敬如宾一辈子了,那还干什么要花时间挑来挑去?

  再者,少年时相认相亲的情意,便能始终如一么?

  他娘一向说,自己与夫君两情相悦,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加珍惜彼此的夫妇。然而若真如此,此刻那个昏迷不醒的人,他的父亲又是谁呢?

  前一世不曾在意,这一世想起来却是处处有疑窦,略做反思,更觉得自己先前竟信了他,简直是蠢到了极致。

  而杨夫人尚未察觉儿子的心事,只摇头笑道:“我先前总想,你若是个多情的人,那可糟糕极了,不想你是一块木头。也罢也罢,总比瞧上什么不该看中的人好,免得平地生出许多麻烦。”

  杨英韶挑起唇角,笑了笑。这“不该看中的人”是指谁呢,说不上,但他知晓,鹿鸣母子两个是被母亲赶出府去的,她或许并未想起,但总知道,曾有过某个人,“不该出现”吧。

  姑且不说,大家留存一丝颜面,仿佛一只琉璃盅,哪怕炸出了一条细痕,只要不摸也不看,便仿佛它仍旧完美无缺。

  杨英韶没有再说什么,苏流光也无暇再去听壁脚了——门外正有一个婢女疾步而来:“姐姐,宫里来了人,劳您与夫人通传一声,人须臾便到!”

  苏流光不敢怠慢,进去通传了,杨夫人急忙安排,总算是赶得及——宫中来人这说法,不是帝后宣旨,也不是东宫有命,十有八九是公主派人来传个消息。

  不需要排香案换衣裳,不过,一间清静雅室还是要的。

  这一回,公主派来的不是身边女官,而是个太监,见了杨夫人满面含笑:“夫人万安,侯爷与世子一向可好?”

  “劳动殿下惦记,家里一切都好。”杨夫人抬手请他坐,小婢女奉茶上来,“不知殿下有什么吩咐?”

  太监笑道:“不瞒夫人说,殿下有个口信儿要带给世子……”

  杨夫人微怔,旋即笑道:“这真是……好了,好了,我叫人去唤他来。”

  待杨英韶进门,她便寻了个理由出去,留下那太监与杨英韶私下嘱咐。她只当是小儿女心意甫通,迫不及待要与对方叮嘱的几句体贴言语,她做娘的当然不好去听。

  苏流光也只能跟着她离开,心里头烦烦乱乱,像是叫人揉进去一把沙子,想留下听听那太监说了什么,却是连脚步都不敢放缓一点儿。

  杨夫人平日温柔随和,然而到底是家内女主,把奴婢打得半死发卖出去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一双眼睛灵极了,这整个侯府,又有什么东西真能瞒过她的眼睛呢。

  想留在杨英韶身边,唯一的方法便是他去缠着母亲要她,如今瞧着……也没什么希望了。

  还要不要再挣扎一下?苏流光拿不准。送夫人回去,便借口梅花开得好,折几支给夫人插瓶,独个儿溜出来,偷偷摸到了杨英韶回房必经的花园小径上,心内一意念叨,愿天老爷开眼,叫他一个人过来!

  她只能拼一把!好在小侯爷为人大度,就算失败了,也未必会将此事告诉他娘,因此这一搏,成功固然好,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除却女儿家的一张颜面,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颜面能值几个钱?

  苏流光假作在梅树下挑好枝子,选来选去就不动手。磨磨蹭蹭等了一会儿,果然听得脚步声。

  她一颗心在胸膛之中狂跳,抬起手啪地掰下一支梅花,假作无意地站出去,让自己的身形显得更加好看。

  可恨她这身子还是个十三岁毛丫头,个子抽高了,线条却没分明起来,再穿上冬季厚实衫裙,如今只一张脸可显得她相貌美好。

  而不出她预料,杨英韶正走过来。

  唯一不合意的是,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太监!

  苏流光暗叹一口气,蹲下身子行礼:“世子万安,奴婢在这里折梅插瓶,打扰世子了。”

  杨英韶不见她还好,一见到她,便想起前世她和尚鹿鸣干出来的那些事。他不敢报复,难道还不敢恨?

  公主什么也不知道,还要让他保着那个坏胚子活命——苍天大地,怎不叫这一对狗男女祸害别人家去?

  他没说话,倒是那太监乖觉,扫了苏流光一眼,笑道:“侯府上的一个婢女也是如此人才啊。世子,奴婢冒昧,这天底下能比她美貌的小女儿家,除却咱们殿下,也不做第二人想了。”

  杨英韶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示意她可以退下,但迈腿刚走开两步,一个新念头却闪入他心中。

  狗男女,对吧?狼狈为奸,是吧?

  “蕙仪,”他叫她在母亲身边的名,“恰巧遇到你。我有一桩事,非得你帮忙不成,我若向母亲讨你去,你肯不肯呢?”

  苏流光原已低了头,闻听此言,心脏在胸膛中猛地乱跳数下。

  什么事非得她来?她抬起脸,努力让笑容平和些,镇定些,不要显出猴急,甜甜软软道:“世子爷有命,奴婢自然愿意。”

  杨英韶便笑了,微暮时分斜阳落在积雪的花木上,也落在他英俊的面容上,苏流光连呼吸都轻了些。

  哪怕知道选了他今后必有无数难关,但他能带来的好处是别人没法儿给她的,所以无论如何,这个选择都是没错的吧。她想,这不是她见色起意,也不是在任务中迷了自己的心。既然原剧情里他该爱她,她为什么不去争一争?

  “走吧。”少年的声音温润。

  “现在?”苏流光问,她有些懵,为什么那个太监还要跟着他们?

  杨英韶点了点头,便带着那太监走了,苏流光捧着一枝梅花,一时不知怎么办,只好也跟着前行。

  过了杨英韶的院子,又往前走,再向前便是男仆们平日住的地方,苏流光不禁慢下了脚步。

  “世子,这里……”她踌躇。

  “进来吧,我们都在,谁敢为难你不成。”杨英韶道。

  苏流光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她垂着眼皮,眼中所见只有块块青砖,比不得夫人那边连砖都干净,这男仆们的住所,地砖上蒙着灰土的。

  世子爷那样的人物,带着她和一个太监,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是……

  她胡思乱想未毕,便听得“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一扇门,一股浓郁水汽裹着药味儿扑面而来。

  “人醒了?”杨英韶问。

  “尚未,灌过药了,手脚也暖起来了,只未睁眼。”

  “……公公看到了,”杨英韶转身对太监道,“既然殿下有命,我必全力保他活命。倘若真有点儿不幸,我也……我毕竟不是郎中。”

  太监知晓他这话不假,上前细细瞧了鹿鸣的模样,还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衣领间摸了摸,眉头一皱旋即舒开:“多劳世子看顾,咱家必同殿下如实以报。不过,也烦请世子多请几位郎中……来瞧瞧?”

  杨英韶一笑,承诺下来,又回头看了苏流光:“蕙仪,今后便有劳你照顾他。”

  苏流光大吃一惊,她望向床上的人——真是个男的!虽面目姣好如娇女,可细看还是不一样。

  她是个女孩儿,怎么能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少年?

  “我会给你清一个院子,你就在左近照顾他。”他说。

  苏流光惊得连眼睛都不会眨了,而就在此刻,一直昏迷不醒的鹿鸣睁开了眼睛。

  这是她第一回 见到那么黑那么亮的眼睛,纯得像是初生的小鹿,温柔又美丽。

  可是这份温柔美丽根本无法撼动她的惊恐,她摇头:“不,世子,奴婢不能,奴婢……”

  “你一入门,他便睁眼了,”杨英韶气定神闲,“这是难得的缘分。”

  苏流光根本顾不上鹿鸣,她直直跪在杨英韶面前,梅花丢在一边,“世子要杀了奴婢容易,何苦如此为难奴婢!奴婢一个未嫁女,岂能……岂能……”

  杨英韶微微一笑:“他是殿下点了名要保他性命的人,让这帮粗手笨脚的小子照顾,我不放心。你若是怕有人说你闲话,我叫杜嬷嬷去盯着。”

  鹿鸣哪里能知道这位公子哥儿口中的“殿下”是谁,只看到那面容美丽的小姑娘含着泪连连摇头,一副不愿和他扯上关系的样子。

  他张了张口,想请那位公子不要为难她,但嗓子口火辣辣地疼,无法开言。

  只能听着他说:“我可以相信你吗?”

  少女无声地落泪。

  “你若不愿,我不勉强你。”他的口气冷下来,虽还温和,却有什么微妙的变化,让苏流光听着心慌,“以你的容色,今后必有很好的去路,不愿意将心思用于贫贱之人身上,也是情理之中。罢了,你去吧,记得把花带着。”

  说罢便转过身来,向太监道歉:“府上婢仆不堪一用,若是殿下愿意,可派遣一人不时来瞧瞧,也好安心。”

  太监笑着摆摆手:“何至于如此,世子做事,殿下哪有不放心的。如今人也醒了,咱家也瞧见了,就此回去同殿下复命罢。”

  杨英韶颔首,亲自送他出去,一丝眼神也不留给苏流光,玄色皮靴踏过她眼前,她咬着嘴唇,不知该不该落泪。

  那双脚在门口站住,那个人回头瞧了她一眼:“好了,既然不愿意,便快回去吧,再不回去,我娘就知道了。”

  苏流光这才站起来,鼓足勇气去看他,心里慌乱,她不想留下来照顾这个人,但世子却……

  他是在考验她吗?还是眼中没有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知道的剧情不是这样的啊!

  那太监瞧见这一切,只笑眯眯地什么都不说。而苏流光回头瞧了鹿鸣一眼,抿着嘴唇,拔步离去。

  鹿鸣慢慢合上眼,方才人事不知时吞下的苦涩药味儿,此刻正从舌头后面一团一团漫向整个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