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公主的认知之中,倒也有一点是不错的——漆允龄的确是整个太医院里,最有把握治好太子的人。

  他若是不能,换了别人也一定不能了。

  从本事上讲,漆允龄是打南边来的,他最有可能知晓雪落芙蓉配方里那些毒物的药性,即便无法用解药破毒,多少也能对症下药,控制毒性蔓延。

  从人设上说,漆允龄亦是男主的师父,若他因为没治好太子而被杀,被逐,又或心灰意冷不再从医,男主角尚鹿鸣又跟谁学医术去呢?因此,这个时空本身的运转便需要他活下去,哪怕是用作弊赖皮的方式。

  若是没有漆允龄教授医术,尚鹿鸣便只是一个被嬷嬷收养的、颜面好看的少年而已,可杨英韶和叶清瞻,哪个长得不好看?苏流光有什么动机放着他们俩不爱,而去喜欢一个一无所长的男人?

  想让原本该死的角色通通去死,这任务已经很难了,让女主眼瞎人傻,在一把珍珠里选出个鱼眼珠子共度终生,那更是地狱难度啊。

  舒兰与只能说服自己,必须对漆允龄有足够的信心——他行的,对吧?他不能不行的——别看NPC没有穿越价值,可NPC能直接决定一个可穿越角色还有没有价值啊。并且,NPC的潜力可是无限的。

  你敢相信他能,他就能,什么奇迹或是什么坏事,他都能干出来给你看。

  漆允龄身为本时空的医术担当,被太医院派去跟太子朝夕相对了一个多月。以舒兰与的信息渠道,不足以知晓太子此刻的情形究竟如何,然而这一个月来东宫还没办丧事,可见那毒性至少是扩散得慢了许多。

  要知道在原设定里头,峄城公主从毒发到不堪忍受自尽,也只过去了十来天。这一个多月了,人还没死,就算没好,也是个奇迹了。

  但皇帝的目标可不是要太子活着就行——哪怕他有些担心太子会从他手中争夺皇权,可他要是仙逝了,这偌大的燕国不还是得交给太子么?国家的君主,怎么可以是个轻轻一碰他就破皮的水泡人儿?

  他没本事对漆允龄的治疗方案指手画脚,只能发挥特长,将太子中毒这件事一层层往下挖去。

  公主告诉他太子中毒时,他只当东宫的篱笆扎得不牢,放了野狗进去——太子也知晓有的是人想要他的位置,怎么不当心些,还要他这老父亲操心?然而,当太医院查出那毒物多半是来自南梁时,皇帝当场便砸了砚台。

  南梁竟能将手伸进太子的东宫之中,那么,今后是不是也可以在他的后宫动手?皇帝越想越后怕,宫正司里刑讯宫人的手段跟着便益发严厉了起来。

  众人在东宫侍奉,多半都是盼着有朝一日太子登基,自己随之飞黄腾达的。如今主子生死不知,自己还要被拔指甲扎脚心之类酷刑伺候,但凡还能想起来什么的,早都招了。可招出来的东西也不一定都有用,在验证了他们提供的线索当真靠谱之前,他们还得在宫正司里提心吊胆地待着。呼吸里尽是血腥气,耳边听闻的全是惨叫声,每天都有人被从牢房里抬出去——能从这般地狱中活下来的人已然不多,神智清楚没有疯掉的,便更是少之又少了。

  而宫外的情形也没好多少。

  沈院判遇害一事,卫令衙门也是当做重案去查的。打死的人虽不如宫正司里多,可但凡有嫌疑在彼时彼地出现的人,轻者倾家荡产,重者家破人亡。

  这些信息并不瞒着人,或许是想让听闻这一切的人都由惊惧而生敬畏。

  连舒兰与都听说了,可她的感受,却是一言难以说清。

  她固然知晓,那些被冤枉的宫人也好,百姓也好,对于她的“真实世界”,连个代码都算不上。他们死在正式剧情开始之前,甚至都不配拥有一个数字和一句台词。

  但在宫人们值夜的时候,在围着小火炉低声说着话的时候,她却和身边那些宫女太监们一样,被那些口口相传的信息触动着心底下的恐惧——那种畏惧,仿佛是沉在塘下的泥层,平日里甚至根本无法察觉它的存在,然而一旦有一件事情将它搅起,那一整塘的清水都变作泥。

  他们彼此告诉着谁死了,谁疯了,而每一次交谈的尾音都在无人言说的静寂之中落地。殿外的寒风呼啸,石灯笼里的灯烛,将冬夜也映成一张颤抖的、透亮的绸布,兜头罩脸地盖落下来。

  也许很多人都会联想到,那些死于拷打和重伤的宫人,在离开这座大燕最宏伟的建筑时,也是被这样的一张布给盖着的……

  若他们入宫时被分到了东宫,是否此刻也会被一张裹尸布盖着,像垃圾一样运出宫城?

  这世上最深重的恐惧,无过兔死狐悲。

  每个人都在盼望这案子早一点结束,每拖一天,说不定便有一个无辜之人丧命。可直到东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太子身上的伤处已然全部结痂,情形一天比一天好,宫正司里的刑罚也没有停下来过。

  相反,不少妃嫔宫里的人也被抓了进去。

  谁知道东宫的人逼急了会攀咬谁呢?等到皇后下令将原先东宫的侍人全部送回去的时候,六宫妃嫔里只有两三个与此事彻底无染了。

  有人慌,有人急,有人心怀侥幸,有人怨气冲天。唯独无人自恃无辜。

  为了不影响这一场大案的查办,这一个多月,皇帝连后宫的妃嫔都不碰了,完全不听人解释。而秦皇后那里也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无论是谁去她面前哭诉无辜,她都微笑着,坐在那里看着听着,就是不表态——位份高的妃嫔,年岁都比她大,一向颇有几个人看不惯她的。然而此刻屋檐掉到了头顶上,又有谁会硬拿脑袋顶上?少不得要跟后宫之主服个软。

  可此刻服软,哪里还来得及?

  帝后那里,非但知晓了此次太子中毒的幕后黑手,连谁曾对东宫起过什么念头,现下都是一清二白了。

  于是,东宫之人回去的第四天,六皇子在城外狩猎时坠马摔断了脖子,当日晚上,六皇子之母李丽妃闻听儿子的噩耗,心血上涌,不治身亡。皇帝开恩,准许她身边几个素日得宠信的女官宫人殉葬。

  这时间如此之巧,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六皇子和李丽妃的死真是巧合。然而官面上既然是这么说了的,便只能当它是事实——宫人们刚刚目睹了一场无差别拷打、成规模杀伤的大案子,又有谁多出几个胆子,敢去聊一聊“真相”?

  便是有万千疑问,也只能是听过了,就算了。

  唯有舒兰与被这消息惊得懵了头,听到六皇子死掉的消息时还当自己是听错了。直到听说李丽妃和她身边得用宫人的死讯,她才明白,她设定里那个抢到了皇位的阶段性胜利者,在这个时空已经炮灰了。

  她有一万句脏话想骂,这剧情到底是跑题到了什么地方?连这种有剧情在身的NPC也会被提前炮灰掉,这真的不是她的宿敌在害她吗?

  六皇子的重要性虽然不如漆允龄,可要不是他死犟死犟,叶清瞻也没有因由造反啊。

  他要是不造反,能找个什么理由把他弄死,让他看中的女人跟尚鹿鸣私奔去?

  这个问题让舒兰与越想越心累。

  她还记着呢,她不是穿越过来玩儿的,她有任务的!可眼瞧着除了峄城公主和杨英韶这两个角色之外,叶清瞻那条线眼看也要崩了!

  还有,当初有人无耻地骗她,说“维护个结局而已很容易的”“你肯定没有问题的”——没问题你们怎么不上啊!这剧情已经崩得像是印度人的大坝了,到处都是洞,她得多么三头六臂才能把这些洞都堵上?

  就绝望,心情不好,只有睡一场整晚不做梦的好觉才能稍稍缓解的样子。

  然而她连这个机会也没有。因为当晚太子妃发动了,而东宫的宫女太监们,但凡还活着的,此刻都回了东宫去,太子妃在椒房殿,只能勉强用皇后和峄城公主的人。

  而她果然难产了。

  虽然生了一个男孩儿,自己却不曾见到黎明的第一缕阳光。

  舒兰与是女官,又是没有嫁过人的姑娘,不能跟女医们进殿,只能在外头照应着——当真是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相比小说中描写的临盆情形也不差什么,只少了产妇嘶哑的呼喊和呻-吟。

  事实上,她只听到里头女医、稳婆和打下手小宫女们交谈的声音,有人的声音大,也有人声音温柔,可太子妃本人,从头到尾都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若非那一声响亮的儿啼,她几乎要怀疑里头并没有人在生产。而就在孩子的哭声传来的时候,宫人们也都哭了起来。

  紧跟着女医便出来,身上衣裙尽数染血,面容也憔悴疲惫,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太子妃娘娘殁了。”

  舒兰与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个好消息,却和她前些日子的猜测很是接近,她心下早就有所准备了。

  与其跟一个并不为太子妃难过的女医一起哭天抹泪,此刻她宁可去做她该干的事儿——因颔首道:“我这就去禀报陛下和娘娘。”

  女医一点头,却稍稍迟疑,又补一句:“小皇孙身体康健,也请姑姑顺便报知陛下和娘娘,请他们……勿要太过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