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对民间百姓的婆媳关系没什么兴趣,听闻这话,只是微微一笑,道:“外头是外头,在宫中,哪件衣裳是要穿第二回 的?便是真有人用这些容易毁伤肌肤的药水清洗衣物,也没有人敢怠惰,将未曾洗涮干净的东西呈送上来的。这倒是不必担心。”

  峄城公主不信服地撇撇嘴,道:“就算无人洗涮,那新袜也是由人手做的,新靴鞋也是由人手作的,丝料布革哪一样不要熏香?万一……”

  “万一?”太子似乎没想到妹妹对这个可能性如此执着,便道,“若有这样的万一,那经事的奴婢便是有一万个脑袋,也都要砍了去。何人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犯傻?”

  公主微微偏过脑袋:“宫里一定没有人犯傻的吗?”

  看似是小姑娘对自己的想法被这样粗暴否认而不满,然而杨英韶同舒兰与,都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

  既然这“雪落芙蓉”是制在香丸里,以之熏衣,使人接触肌肤后中毒,那问题一定出在太子的衣衫鞋袜中。

  其实鞋袜出问题的可能性最小,毕竟那袜子薄薄一层,贴着肌肤的面积也有限。然而,因太子最先溃烂的肌肤在脚掌上,以此引起他对衣物的怀疑,或许是个办法。

  太子反应稍稍慢了些,正想回答,却在妹妹的眼神中读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仿佛惊雷响过耳侧——他这若是生病,太医们无论能治不能治,总该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若不是生病,那又是什么?巫蛊?投-毒?

  诚如人剧烈腹痛还吐血就该怀疑服了毒药,他的脚底先溃烂,难道不该怀疑鞋袜上有人做了手脚?

  若是在鞋袜上做手脚便可令他脚底溃烂无法站立,那么,这手脚若是做在他贴身的衣物上,甚至做在他洗面的巾帕上……

  太子握紧了拳头,他原想着,这可能性虽然不大,但多少要查上一查,倘若世上真有如此毒物,那也太过可怕,非得将它与那投毒的宵小赶尽杀绝不可。

  然则这一握拳,他便觉得掌心一阵剧痛,抬手看时,但见手掌中对着指甲尖的肌肤已然破开,鲜血直涌。

  峄城公主吓得面无人色,连声唤人要来给兄长包扎。

  立在人丛外围的谢太监也唬了一跳,抢上前来,连连叫着“天爷”,可他没有包扎用的细布,更没有药,唤小宫女上前时,太子掌心的血已然淅淅沥沥在被子上染出了铜镜大小的一片赤痕。

  “哥哥,”公主的声音都在颤抖,“不……不要碰触您的身体了,这……这……”

  饶是太子这样平日里极重风仪的人,眼睁睁看着这般怪事在自己身上发生,也难免是惊怒交加,一张俊秀面庞此刻已然变形,怒道:“谢德音!”

  谢太监也打了个哆嗦:“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把孤的鞋袜衣衫、昨日用的膳食茶点,统统送去太医院。”他道,“着太医院细细查,孤要瞧瞧,是谁想对孤下如此毒手!”

  “殿下!”谢德音面无人色,“奴婢这就去办,但您……可千万别认定了这便是有人下毒!这话犯忌讳!”

  太子扫了一眼众人,许是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神情过于狰狞,又换回了素来那张温和的面具:“无妨,仙娘与英韶都是自己人。仙娘,你的侍人……”

  峄城公主忙道:“我知道的,阿婉是信得过的,别人……”

  她说着便站起身,眼光徐徐从诸人脸上划过,道:“我姑且当你们是我的人。但你们若是说了不该说的,就只能当我的鬼啦!”

  ——明明是威胁的话,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出来啊。

  舒兰与腹诽,她知道,自己是峄城公主信得过的角色,此刻不必表忠心,然而那些个宫人们却个个惊得面上变色,纷纷道:“奴婢们什么也没有瞧到,什么也不曾听过。”

  峄城公主恫吓了自己的随员,便又问太子:“哥哥,那您的人……”

  “孤自然会处置。”太子道,给了谢德音一个眼神。

  “那就好。”她说,又在太子身边坐下,却是不敢再伸手碰一碰他了,仿佛面前高大的兄长是个水泡儿变的人,轻轻一碰,便要碎裂开来,“哥哥您……疼吗?”

  太子原是下意识地想回答一句“不疼”,可撞着公主忧心的眼神,却觉得胸口被一团柔软温暖的东西塞住了。

  “别担心,孤忍得住。”他说。不疼是绝不可能的,而对着这小孩子如此清澈的眼神,他想用客套话敷衍过去,仿佛也是犯了罪。

  “是吗……一定很疼。”她皱起眉,又看了看他的手掌,道,“我可怎么跟父皇说?父皇一定会很担心的。”

  太子笑笑:“你看到了什么,就和父皇说什么吧。孤也不知道父皇会怎么想,但……东宫的事情,不能瞒着他。”

  峄城公主颔首:“父皇一定有办法叫太医们治好哥哥的。哥哥也别害怕才好。”

  太子只能微笑,他无法对她说,他的确感到害怕。倒不是怕这毒无药可解,实在是能在东宫下毒的人,身后必然隐藏着一个他不想看清的影子。

  那或许是某个弟弟,也或许……是父亲。

  乐观些想,是父亲的可能倒是不大。皇帝便是需要将权力紧攥在手中,也不必弄死太子,只需要限制他便好。可是,若下手的人是他的某个弟弟,在这一把没要了他的命,之后便一定会招来巨大的灾祸。

  若是如此,下手者会只是让他破几块皮吗?

  他只能赌一把,在他成为受害者或是病弱者之后,父亲对他还能有当初的那份舐犊之情。为他寻医问药,也为他严惩凶手。

  而如果是这位公主妹妹去向父皇哭诉的话,那个人,也多少会心软吧。

  “哥哥,我今日不想去读书啦,您派人和师父们饶我一天的课吧。这事儿不告诉父皇,没有个说法,我心里实在不安。”被太子当做工具人的峄城公主非常敬业,决定现在就去告状。

  “孤可以派人去替你告假,不过,明儿要好好来上课才是。”他道,“你且去吧,什么也不要瞒着父皇,全部告诉他……英韶,你稍留一会儿,我有话与你说。”

  杨英韶突然被点了名,一怔后方才答应。峄城公主没有留下来陪他的意思,起身同哥哥行了礼,便带着人走了,脚步匆匆,若非身为贵主应当要沉稳,她几乎要跑起来。

  抬肩舆的太监也因她的催促加快了脚步。皇帝白日里都在外朝久善殿的书房,从东宫到那边委实不近,若不骑马,在路上便要花小半个时辰,而这小半个时辰中,公主始终沉着脸。

  而从书房里出来之后,她脸上虽干净,眼睛却红肿着,显然是同父亲哭了一鼻子。上了肩舆便道:“回椒房殿,此事需得母后也知晓。”

  她人小体轻,太监们平日抬着她并不嫌累,奈何这一路几乎是小跑而来,如今连气都没喘匀便又要回椒房殿,着实辛苦。待峄城公主直入殿内与秦皇后汇报此事时,几个太监的腿脚都有些打晃了。

  舒兰与落在后头,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也跟着公主往殿里走,可在内殿的那道垂帘外,便被满脸紧张的绫仪拦住了。

  “姐姐,别进去,殿下在同娘娘说要紧事。”她用气声说。

  “娘娘叫你们出来的?”

  小宫女点了点头。

  舒兰与便站在门口等。今日公主同帝后报告东宫之事时,她都不在身边,不知晓这姑娘到底会说什么……但从皇帝的反应来看,这事儿怕是要闹大了。

  不闹大也不成,太子的皮肤此刻稍稍受力就会崩裂,既然已经到了毒发的时候,情况便是万分危急。

  太子可死不得!舒兰与这是真心实意地祈祷,她甚至打起了漆允龄的主意,而思路和杨英韶如出一辙。

  只是,相比出身将门的杨英韶,她一个生小便在京城左近村庄的女人,论理不该知道漆允龄这个人,更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贵人,把他调入京中给太子瞧病。

  一个寻常的军医而已,谁能信他的本事比太医们还大?更况他到底能不能治好太子,舒兰与也是没把握的——他的徒弟能配出这味毒药,便能说明做师傅的一定有解药吗?这是传说中无药可治的剧毒,漆允龄便是医术通神,能挑战这世界原初的设定吗?

  舒兰与再一次想给写设定的自己两脚——没事儿干写什么奇门剧毒!少说一句“此毒无药可解”,难道会拿不到工资吗?

  她在懊悔、不安与冥思苦想中等到了公主出来,而跟着她出来的还有皇后的懿旨。

  即时起封闭东宫,一应人等不得出入,太子数日来的穿着用物与保存下的食水茶点,统统交由太医院查验,而服侍太子的宫女、太监,连同东宫嫔御,全都被看守起来,宫正司分别审问——说是审问,差不离也是严刑拷打了。

  唯一幸免的是太子妃与两位良娣,她们到底是上了皇家玉牒的人,是东宫的正经主子。若没有如山的铁证,不能对她们施以刑罚。然而这三个女人也被秦皇后唤至椒房殿,一人住一间屋子隔开,每间屋子派了个经事的嬷嬷盯着,端得看这三人的行止有无蹊跷之处。

  东宫原本也有自己的一套班底,然而太子出事之后,帝后如何还能相信他们?更况秦皇后本就是继母,若是不用出十分力气来查办此事,难说皇帝会想些什么。

  这人到中年,无论男女,疑心病都重的很。前些日子皇帝还怀疑太子和继后娘家走得太近,是有心抓权呢,如今太子不明原因地倒下,他这做爹的便将疑心都放在了别人身上——谁会盼着太子倒霉呢?多半是旁的成年皇子罢。

  秦皇后能猜到他的套路,所以她绝不想成为被皇帝怀疑的人。

  她的女儿向她转述了父亲的安排——东宫内殿与后宫这边,皆交给皇后处置,但那些已经成年的皇子的舅家、交往甚密的友伴家,则由皇帝派了人去盯着。

  他甚至告诉还不满十岁的公主:“仙娘,你看,这便是皇权了。天底下谁也不能违拗皇帝的权威,因此,总有人为了离这权柄更近一步铤而走险。”

  峄城公主问:“父皇是怀疑哥哥们吗?”

  “朕最先怀疑他们,也是护着他们了。”

  “……为什么?”小姑娘完全不明白。

  “先查过他们,若都清白,后头的审讯无论多么酷烈,那些奴婢都不敢往他们身上攀咬。否则情势严峻起来,朕也不敢说,便一定会继续信任他们。”

  峄城公主仍旧无法理解父亲的用意,在她眼中,信任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譬如她信任母亲,信任阿婉,那都是瞧了一眼,便知道这个人绝不会背叛自己。无论旁人说多少句坏话,拿出多少“证据”,她都不会怀疑。

  这话她也同皇后说了,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扯着母亲再多问几句为什么——便是她也知晓,这件事情很大,许多人大约要掉脑袋的。

  秦皇后一道道命令发出去,连椒房殿外头的鸟雀都不叫了。不多时,太子妃带着两个良娣到了椒房殿,年纪相仿的婆媳四人照面,秦皇后淡淡嘱咐了几句,便叫她们各自下去安歇。盯人的嬷嬷光速到位,不多时便传回了消息。

  顶着一个大肚皮的太子妃在念佛。一个良娣摸着没绣完的荷包掉泪,另一个睡着了。

  秦皇后哼笑了一声——竟能睡着,那良娣也是好福气。

  这宫中,有多少人今天要为东宫的事睡不着,又有多少人,会再也醒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