峄城公主特别认真地跟杨英韶说,她梦到自己周身肌肤破坏,轻轻一碰便掉下一大片皮肤,除了脸上,周身全都是伤,疼极了,什么药都救不了她,想死却又死不掉。

  他一惊,问:“殿下怎么会做这种梦?如此病症,臣闻所未闻。”

  从细微表情上看,他用惊愕掩饰了恐慌,然而真正的不安,是盘踞在心头难以祛除的。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啊,可是好疼呢,醒来的时候,那疼痛仿佛仍旧留在我身上。”为了加强说服力,峄城公主挤出几滴眼泪,“我真的好怕,表兄,若是我真会生了那种病,还不如……不如索性死了痛快……”

  她原本是个每日都鲜亮活泼的小姑娘,此刻突然收敛了笑容,满脸恐惧与委屈,眼中泪光闪动,将落未落。

  虽还是个孩子的面容,可却奇怪地与他前世见到的,她最后的模样慢慢化作一体。

  那个时候,他坐在她床边,摆出想碰她却不敢触碰的样子来,她便哭了。她只有一张脸没有碰到过布料,一条命只靠用细颈瓶饮蜜水吊着,她问:“杨郎,我是不是……活不到我们的孩儿出世了?”

  便是心如铁石,听到这一句话,多少会心痛,可他那时候却只觉得快意。她杀了他心爱的人,她凭什么还期待他会渴望他们的孩子?

  而她说:“我对不住你,可是,我不想活下去了。”

  若是让他早知道他复仇的动机根本是一个谎言,他一定不会说出下面的那句话,也不会将手伸向她的面庞,毁掉她最后一片完整的肌肤。公主一生爱美,可临走时却是从头到脚地不堪入目。

  绝望的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夺去了他腰间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呼吸停止,可她储在眼中的泪水却流了下来。

  血泪合流。

  鬼使神差地,杨英韶于此刻伸出手去,为峄城公主擦掉脸上的泪水。他的指腹有习武留下的茧,便是用力再轻,摩擦过肌肤也会有点儿疼,可是,峄城公主柔软得像是嫩豆腐的面容却丝毫没有变化。

  他的指尖没有沾血,她的肌肤不会触手即破,她只是吓了一大跳,任她活到这么大,敢伸手摸她脸的男人,只有她父皇一个。

  杨英韶疯了吗?

  “表……表兄?”小公主一瞬间陷入迷茫,她到底是该拍醒他,还是该叫人过来把他拖出去打上二十杖?头晕脑胀之间,她选择喊他一声。

  而杨英韶此刻方突然回了魂,前一刻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句“疼吗,是我对不住你”,生生梗在了喉咙里,噎得他生疼。

  “殿下,您瞧,只是泪水而已。”他收回手,展开五指给她看,“臣的手糙,想来碰疼了殿下了,可是殿下的肌肤丝毫没有变化。那只是一个梦,做不得真。”

  “可是……”公主咬着嘴唇,她也从方才慌张的意外状况中清醒过来,原来表兄只是想证明她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吗?可方才的行为的确是太失礼了,万幸阿婉和哥哥在演武场那一边,否则,哥哥或许会罚表兄的。

  她决定撒个娇,仰起泪痕未干的面容,望着杨英韶,可怜巴巴道:“我也知道只是个梦,也不敢跟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哥哥他们说,我怕他们笑我,只能找表兄你了。那个梦,叫人好……”

  不必她接着说什么害怕,说什么心慌,自己便是重生者的杨英韶,此刻早就自行脑补了一万种公主梦境的可能性。眼见小公主竟然还肯信任他,便知她绝不会是梦见前生临死前的那一幕。

  上天对他这样的罪人竟还有所眷顾,没让她梦到下手的人是他。

  一时间心底下又是酸楚,又是痛悔,又是怜惜,脱口道:“不必怕,仙……先去习武吧。殿下若真觉得那个梦十分诡怪,臣在宫外为殿下寻几位解梦的高人分说如何?”

  峄城公主听着他的口气,原以为他要帮忙了,正欲点头,便听到了后半句。

  连忙把脑袋摇起来:“不成不成。”

  她要解梦高人干什么?若真要找人解梦,她爹的钦天监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委婉又好听,人见人爱的!

  她是要找良医啊。

  “怎么?殿下怕被人知晓了,笑话您拿一个梦如此当真吗?”杨英韶问。

  “不是……若只是一个梦而已,便是再可怕十倍百倍,又能如何?可是我总觉得……我想寻个良医,问问这般症状,到底能不能治,该怎么治。表兄,你不要笑我,实在是那疼,疼得太真切了,你帮我找找郎中好吗?”

  “……最好的郎中,都已经在太医院了。”

  “不会的,若我生了这种怪病以致将死,那太医院便一定没有人能救我了。”她说着又要掉眼泪,“我真的很害怕,我……”

  “臣答应殿下去找好郎中,找天底下最好的郎中,成么?殿下别哭。”杨英韶这一回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伸手去给她擦眼泪了,摸出一条巾帕递给她。男子常用的擦汗巾帕不比女眷们的绢帕,没那么细滑,也没那么纤薄,更是不加纹饰。然而峄城公主不介意,听到表兄答应帮忙,欣喜还来不及,接了帕子蘸掉脸上几滴泪水,露出个极明亮的笑脸来:“我就知晓,表兄是天底下最体贴我心思的人。”

  她说一句“最体贴我心思”,不过是流水线上发好人卡的常用操作罢了。凭这一个“最”字,皇帝是最宠爱她的君父,皇后是最为她苦心筹谋的娘亲,太子哥哥是最疼爱妹妹的好哥哥,陈嬷嬷是最敬业的劳模,尚婉仪是最妥帖的小棉袄,多一个杨英韶,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杨英韶听得这一句,心头便像是叫烧红的针重重一戳,差点掉下泪来。

  什么体贴她心思,他是这天底下伤她伤得最深的混账罢了!

  此刻却只能板着脸安排她:“接着去提沙袋,今日加了重量,时间可以稍短些了。”

  公主展颜一笑,能长本事的事儿,她从来都不推脱,答应一声便去了。小姑娘和男孩儿一样穿着习武的短打,像只雀儿。

  那么可爱。

  杨英韶垂下眼,深深吸气,他方才几次失态,希望公主没有注意到。至于她那个梦,他是不担心的——毒是他用过的毒,当初是尚鹿鸣给的,而尚鹿鸣的医术是漆允龄教的。

  虽说尚鹿鸣跟他说,此毒无药可解,然而此世又不是真的有人给公主下了毒,只需要问出个详细,给她个交代便是。

  他的心思倒是更多地放在了公主的梦境上。虽然他肯定公主梦到的不是那残酷的一天,但光是这个梦的存在,已经让杨英韶倍感不安了。

  她还会不会梦到别的?若是梦到了……会不会就此不再相信他了?

  “被自己信任的人欺骗,一定很难过。”——她是这么说的吗?

  初冬的下午阳光温软,像是暖到正好可以入口的牛乳,但杨英韶立在演武场边,却觉得周身寒凉,仿佛置身于墓室之中。

  是了,他的确曾进过墓室。他得和公主夫妻合葬,在他死前,公主的墓室不会被封闭。那一天,他知道了苏流光的所作所为,独自一人来到她身边,却是隔着厚重的彩绘棺椁,再也没办法和她说一句话了。

  离开她的陵墓之后,他手足都是冰冷的,直到骑马回到家中,仍旧僵硬疼痛——回的是侯府。他们曾经共住过的公主府,已经被皇家收回了。

  那个时候他有多么希望能回到她还活着的时候,回到她还没有中毒的时候,回到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刻。他宁可和离,宁可为之受挫骨扬灰的重刑,也不愿承受自己曾做出如此禽兽之行的记忆。

  可如今他回来了,回得比当初所盼望的更远——那又如何呢?他仍然在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对峄城公主的好到底有没有作用。若是公主也梦到了他伤害她的情形,又会怎么样?

  他站在那里,心事芜乱,竟没有注意到“尚婉仪”走到了他身边。

  直到她道:“世子,殿下任性,劳您费心了。”

  杨英韶连忙带上笑容,道:“无妨,这既然是她的心事,我稍稍帮她也未尝不可。”

  “但是……”舒兰与犹豫一下,才道,“殿下做的梦……从来都是实现了的。臣妾不敢跟别人胡说八道,但既然殿下信任世子,臣妾便也来说一句,这不是她危言耸听……求世子一定为她寻找良医,殿下她,当真是怕极了的。”

  杨英韶转过头,他看着舒兰与,什么言语都无法驱散他心里那一霎的深寒,以及随之而来的怒意。

  她的梦都成真了?难道这一世也有人敢对公主下手么?!

  杨英韶紧着去找了漆允龄,在他住所门口堵了半个时辰,可算将他抓住——不出所料,身为尚鹿鸣的师父,漆允龄确实知道这东西。

  次日,他按照和峄城公主的约定,提前半个时辰到了东宫演武场等她。一见面,公主便命从人尽数退下,舒兰与略作迟疑,也跟着别人退出去一射地。

  人不能自恃上位者的心腹,除非是嫌命长。

  而杨英韶正在与公主讲述他的所闻,这的确是别人不该知晓的信息。

  “臣询问了几位医士,有一名曾在毅亲王麾下做军医的医士说曾见过这种情状,但那并非疾病,而是南疆的毒物。”

  “毒物?”公主吃了一惊,心猛然一沉。

  她是个孩子,可便是她也知道,毒药与巫蛊,是宫中最忌讳的东西。东宫虽不归她娘管,可只要这种东西进了宫墙,便有数不清的人要丢掉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