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件事,太子回到东宫后仍是心有余悸。

  他已经察觉到了,在他的身体逐渐好转时候,君父对他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皇帝想尽办法维护的储君,也不再是君王百年之后权柄稳妥交接的希望,而是一个已经成年、变得有些可怕的儿子。

  父皇在提防他。

  他甚至羡慕峄城公主,她还是个可以无忧无虑和父亲撒娇的孩子,而父亲也乐于纵容她的任性。但他不行了,他已经永远不是能够无所顾忌地请父皇满足他愿望的年岁了。

  父皇没有明说,但他能猜到——在询问他公主是否有天分的时候,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其实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可能利用这个妹妹,掌控京城的军队……但其实他何须担忧呢,公主才只有这么一点儿大。

  即便她长大了,也确有本事做将军了,可她也还是父皇的女儿。他难道能利用亲妹妹从父亲手中夺权么?

  思及此处,太子也唯有苦笑。两年前,永宁侯府在父亲的默许下与他来往,世子杨英韶时常在东宫陪伴他,也正是杨英韶建议他习武强身的。原因清楚得很——他身体孱弱,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继承大统的那一天。虽说当时皇帝还春秋正盛,可今后只会一天比一天老,朝臣们的心,也会一天比一天浮动。

  想要投机的人,会选择已经做了储君的他吗?当然不会,他们只会投向他那些强壮又野心勃勃的兄弟们,以便混成从龙之功,今后好得通天好处。

  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大燕的皇权,他必须强悍、英明又果断,这是身为太子的责任。

  因此,哪怕一开始习武时他打不过堪堪十二岁的杨英韶,每一日睁开眼时浑身肌肉都疼得像是要裂开来,他也咬着牙坚持下来了。所谓苦心人天不负,他的身体慢慢好转,父皇对他也益发看重,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而去。

  可谁能想到,那个始终关注他的父亲,也有一天会猜忌他!

  太子读过的史书中,不止一次记录过皇帝忌惮成年儿子,对皇子尤其是太子痛下杀手的事情。或许其中八成的君王,都会在杀掉曾尽心培育的继承人后后悔,也或许这样草率的行为会导致王朝覆灭。可当他们下旨的时候,谁不是认定了自己和儿子只能活一个?又有谁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出错,有谁相信杀死亲子只会叫后人说他们糊涂?

  他曾感慨自己的父亲是个虽严肃但仁慈又英明的君主,但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父皇对他严肃的态度,是因为希望他更加长进呢,还是因为觉得……他长大了,是争夺皇权的敌手了呢?

  此时或当韬光养晦,然而韬光养晦便能叫父亲安心么?时日一天天过去,皇帝会越来越老,而他却仍是年富力强。

  路到此处,无法回头,只能接着走下去。便是父皇疑心了,猜忌了,他也只能表态、解释、略作让步,可已经攥在掌心的力量,却是绝不会交出去。

  面对这样的未来,他的心情实在是不怎么好,因此在东宫遇到今日要告辞回府的杨英韶时,也只打起精神来说了说公主的事儿,权当个小故事,却是半点不曾提及皇帝对他和皇后说的那些话。

  杨英韶却是诧异,他原本以为公主学武便是皇帝的意思,不料她竟是自己想做女将,且还想叫大燕的军队换一番风貌——她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不过,皇帝既然安排他教她,想必对她也没什么期望。否则朝中宿将甚多,派个更靠得住的老将军来讲课,岂不更好?

  “做将军可不能动不动就哭啊。”他只能笑着摇摇头,仿佛对小女孩儿的行为感到好笑。

  “父皇就喜欢她这一套。”太子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个“表弟”,对他而言有点儿特殊,分明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平日说话行事却老成得很,像是他的同龄人。因此,二人竟是越发说得来了,“她还跟父皇撒娇,说要给父皇赔不是。因为,若是她喜欢的人骗了她,她也会非常伤心的,所以父皇也一定被她伤到心了——你说说这是什么孩子话?父皇是天子,怎么会因为她的一个秘密就伤了心。”

  杨英韶原本含着笑的面孔,有一霎变得恍然。

  喜欢的人骗了她,她会伤心的。

  他将这句话压下了心头,道:“公主殿下是个真诚的孩子,所以陛下喜欢她吧。宫中人人都藏着心事,难得有人能全心信任别人,这也正是殿下可贵的地方了。”

  太子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复又叹息:“这可叫人怎么好,孤与你说实话,如今孤看到仙娘,也觉得她可爱得很,她想要什么,孤都愿意给她。”

  杨英韶颔首,道:“臣冒昧,但公主殿下那样的小姑娘,当真招人喜欢。生得好看便也罢了,心性坚毅,人却纯善。这样的孩子,换了谁会不喜欢呢?臣若也有这样的妹妹,也是她要什么都肯给的。”

  太子睨他一眼,这小子说话的口气,便仿佛是个成年男子一般——可他一个尚未加冠的小孩子,就是有个妹妹,又能给她什么呢?

  倒是他家的公主,若是不出岔子,难说是要便宜永宁侯府了。今日父皇仍是叫杨英韶教授公主,可杨英韶比公主只年长五岁,过不了两年,一个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一个是容色如花的美娇娘,日日相对,言语熟稔,那不是顺理成章要成一对的么?

  这话他不好说,只道:“我家仙娘这样的孩子想来不多。不过,妹妹,闺女,孙女——你活一辈子,总能养出个心性纯真的小姑娘。永宁侯府家大业大,容得下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儿。”

  不想这话便如刀子一般捅进杨英韶心里,他勉强笑了笑,谢过太子的“祝福”,告辞离宫回侯府。

  他曾拥有过的妹妹,是个温柔胆怯的女孩,全家人捧在掌心里宠,也没养成专横任性的性子。而那一世的峄城公主虽也是纯真,却直率得叫他活在无数的麻烦里,直是生不如死。至于女儿……

  公主死的时候怀有身孕,据说之前还掉过一胎,这两个里,可能有一个小女儿吗?

  他想到那些事,便觉得心下涩然。那糊里糊涂过去的一辈子,实在有太多憾痛了。这一回重来,他再也不想重新踏入那般苦涩的人生。

  上一世差不多这个年纪,他在府中遇到了罪臣之女苏流光。那时候,这姑娘也还小,容颜没长开,又因疲惫辛苦,瞧着面黄肌瘦,一点儿不招人喜欢。她不是家生子,府中的奴婢们又欺软怕硬,不时找她麻烦,将她欺负得可怜兮兮的。

  相遇的那一日,他在花园亭子里看书,临时离开一会儿,回来时便见这女孩儿凑着半个身子,往书页上瞧。他问她是什么人,又问她读书便读书,何必摆出那样奇怪的姿势来——她说,她手脏,不能碰有字的纸。

  “你识字吗?”他问。

  “在家的时候……学过。”姑娘脸上泛红,那岁数的孩子不会是害羞,她只是惭愧,“认得不多,好多字儿,都不认识。”

  “你家……从前是读书人?”

  “奴婢爹爹曾是官员,犯了罪……”

  官员若是犯罪,男子不是斩首便是流放,女眷也会被罚做官奴。这小姑娘如今不过这么点儿大,父亲出事的时候只会更小,她又有什么罪过呢?好好的官家小姐,如今却是面色蜡黄,双颊凹陷,一双手粗糙得很,皮肤皲裂,露出红肉,有些伤处还结着痂。

  他可怜她,给她药,求母亲将她调到身边,给她轻省的活计,许她认字。春去秋来,小姑娘长成眸含春波唇衔花枝的美人,他心里头也莫名多了个影子。每每去母亲身边时,总忍不住多往婢女们那边瞧一眼,若是能见到她在,若是再能对视一眼,他便只觉得心中被泼了一瓶蜜,一抹甜黏糊糊地漫开。

  如今想想,那曾萦绕在心的情愫,倒也挺美好的。

  但也只是如此罢了。

  这一世的苏流光不会再被人欺负。她和别的奴婢们一起入府的时候,他便借故待在母亲身边,瞧母亲分派人手点到苏流光时突然插言:“你认字不认?”

  苏流光一惊,将身体缩得更小了些,颤巍巍道:“奴婢认……认得一些。”

  永宁侯夫人有些吃惊地看着儿子:“阿韶,你问她这个做什么?”

  “认字的人去做粗活,太可怜了。”他说,“娘把她留在身边吧,可以让她给娘读书,晚上烛光晃晃悠悠的,娘自己读书伤眼睛。”

  永宁侯夫人嗤地一笑,她只认为儿子是瞧着这小姑娘比别人瞧着好看些,年岁小小也有怜香惜玉之心。

  “行,你既然说了,就留在我房里吧。”说着招呼一等婢女,“蓉仪,带她下去篦头发,沐浴换衣服。在我房里伺候,可不能有虱子跳蚤。”

  苏流光不意好运天降,当即跪下给夫人和世子爷磕头。杨英韶垂下眼眸不看她——他做到这一步,也就得了。

  这是个有造化的女人,她甚至能当上皇后。这样命格过人的贵人,杀她害她都是要造报应的。上一世永宁侯府被灭了满门,她身为皇后一言不发,不就是因为在侯府里受人欺压太甚么?先是奴婢们,又是公主和公主的侍人,苏流光在永宁侯府其实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然而此刻的她还是个贱奴,永宁侯府能叫她接着识字读书,不让她吃不饱、穿不暖,不让她被人欺负、被人责打,已经是最大程度不碍人眼的庇护了。

  于是苏流光就在他娘身边长大。她生来聪颖,永宁侯夫人稍稍指教她识字读书,她便学得很好。虽然比不过已经活了两世的杨英韶,但和旁人家的少爷小姐们比,却是半点儿不落人后。

  前些年,永宁侯夫人也打过主意,等儿子长大了,她可以把这个越□□亮聪慧的小婢女开了脸,给他做通房。但后来,秦皇后与永宁侯府越发热络,待皇帝暗示让杨英韶去跟从太子攒资历时,她已经变了主意。

  这小婢女漂亮得有点儿过分,若是再养一两年送给太子了,说不准很有一番前程,那时候她一定忘不掉自己这位慈爱的夫人。

  至于她的儿子,若能尚主,哪里还要在意怎么娇妾美婢的齐人之福啊。峄城公主是皇帝的心尖儿,论长相又不让别人,儿子若能得妻如此,她身为婆母便夫复何求了。

  前些日子听闻公主开始跟儿子习武,永宁侯夫人咬着嘴唇才没失态大笑。

  习武好啊,那刀剑弓马,哪一样不要拉着手拖着胳膊,一边比划一边教?

  公主眼见一天比一天大,日日和杨英韶相处,岂能不生情——爱子尚主的机会与日俱增,皇帝“妹夫”做事真合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