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确实没看他,在那么说之后国王叹了一声,又开始自顾自地说话了:“我的老师曾经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女人的继承权,在男人之后吗?’我回答‘因为女人的体力比男人差,女人终究打不过男人。’

  那时候我的爸爸在拼命地想尽法子生孩子,他原本是个强壮英明的君主,但因为四处播种几次染病。血族和教会的灵药救了他一次又一次,可他还是从骨子里头开始腐烂了。

  我坚强的母亲在每个深夜都抱着我瑟瑟发抖,她的梦里都是有禁卫军冲进来,抓着我们母女的头发,把我们从王宫里赶了出去。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们,无论任何一个人的肚子里爬出了男婴,只要那孩子的脚趾碰触到空气,无论是活是死,我母亲就不再是帝国的合法王后。

  而我,其实更应该在我的母亲依旧是王后的时候,把自己嫁出去,那样我至少还能选择一个看得过去的男人,并且拥有符合自己身份的嫁妆。

  但是,帝国至少需要一个合法的继承人,所以我必须作为一个象征物留在王宫里。那时候,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都是怜悯与嘲笑的。”

  “现在没人能嘲笑您了,母亲。”钱德勒完全无法想象,曾经的母亲竟然也有这么软弱的时候吗?他感动地看着国王。

  但是国王……她拍开了钱德勒搀扶在她胳膊上的手臂。

  “我的儿子,我不是向你寻求同情的。你觉得,他们不再嘲笑我,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您是国王了,母亲。因为您……拥有权力了。”钱德勒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是太容易回答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钱德勒从国王的脸上看见了再明显不过的……疲惫,甚至不是生气或愤怒,就只是疲惫。他知道自己答错了,他张了张嘴,却又实在无法说出别的答案。

  “我的老师却对当时的我摇了摇头,告诉我:‘女人很少当国王,主要原因并不是体力的差距,而是因为,女人有月经,女人要生孩子。虽然不是所有女性都要承受月经的痛苦折磨,但带着鲜血终归是不体面的。

  而无论如何尊贵的女人,都有可能死于生育。生育的最优年龄,又正是最强壮的年纪。

  所以,女人无法强过男人,女人一旦成年,就成为了不体面,不稳定,随时都面临着死亡的。’

  就在他对我说这些话的三天后,我的父亲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真是有趣的事情,男人看来也能死于生育呢。只是比女人要舒服得多。

  但是,就在他说这些话的半年后,我的母亲死于早产后的大出血,果然,女性确实因生育面临死亡,无论身份。而她早产生出的,是一个男婴。你的舅舅,托塞维利次顿亲王,一个蠢货。我的母亲是含笑而死的,她握着我的手,生命的最后一句话是‘原来我能生出男孩’。”

  国王嘲讽地笑了笑:“而你,威廉,你是我怀着恐惧与期待,生下的第一个孩子。”

  “母亲……”现在威廉不知道该不该感动了,因为国王说的这些话,都有些怪异。

  “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感激的,因为就像老师说的,无论如何尊贵的女人,都必须生孩子。作为国王,我有义务为帝国诞下继承人。你的到来,在我最岌岌可危的时候,稳定了我的地位。

  你的叔叔们就在产房里看着你出生,我抱着大哭的你,你年幼的舅舅则在隔壁大哭,我命令皇家骑士杀掉了他们。假如你是个女儿,大概结局就是我娩出一个死婴后,难产而死了。你祖父的兄弟们,也该坐在王位上,而不是躺在棺材里,被食尸鬼啃得只剩下骨头。”

  “!”

  “需要这么惊讶吗,我的儿子?皇家骑士忠于国王,但他们是人,他们也会有自己的选择。他们更喜欢那个头戴王冠的至尊之人,和他们有着相同的身体构造。他们认为女人是愚蠢的,不值得信任的,更不能作为领导者的。

  我作为女性的国王不值得信任,但作为男性第一继承人的母亲,却得到了信任。

  那么,猜猜我是如何稳定自己的地位的?”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是因为我。”

  “啊,是呀,我说了,我可真是一个健忘的人啊。”国王微笑着指了指密道的前方,“进去吧,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别担心我,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儿。快去。”

  钱德勒产生了巨大的糟糕的预感,可他不敢违抗国王,他转过身,推开了那扇从门缝里透出光亮的密门,入眼所见的一切,让钱德勒只觉得眼熟——这里是他在王宫中的房间?或者只是相似?

  他不确定地继续朝前走,发现此时床上竟然躺着一个人?

  母亲竟然送了一个人给我?

  钱德勒只觉得莫名其妙,虽然贵族中有母亲给儿子增添X经验的传统,但国王可从来没干涉过他的这件事。

  他继续朝前走。将床帐撩得更开,在看见了对方面容的一瞬间,钱德勒吓得接连后退,直到脚踝磕绊在脚凳上,让他摔倒在地。他从地上爬起来,想跑回密道去。

  但在密门的门口,他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和两位皇家骑士。

  “母亲!母亲!”钱德勒哀求地呼唤着,此刻他被吓坏了,还没彻底想清楚这个“礼物”到底代表着什么,但终归不是好事。

  “感谢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威廉。感谢你救了我的命,但你带给我的也仅此而已。你和你的弟弟……是男人,但也仅此而已。

  很抱歉,你一直在做出错误的选择。你的出生只是给了我机会,我抓住了机会,杀掉了你的叔叔们,用他们的财产、土地和子女作为诱饵,分裂那些大贵族。又在之后漫长的十几年中,逐步培养自己的势力。

  权力,是通过争斗得来,没有谁生来就拥有权力,神也如此。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些,因为即使离开王宫,这些也依然用得上。

  我很抱歉,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国王,在培养继承人这件事上,我糟糕透了。长成这样不是你的错,孩子。毕竟,谁能想到,连国王也会有衰老死亡的那一天呢?”国王说了个冷笑话,她挥了挥手,皇家骑士已经来到了钱德勒的身边。

  “母——!”他只来得及喊出半声,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当重新恢复清醒时,钱德勒坐在一辆马车上,身边依然是那两位皇家骑士。他的脸传来阵阵刺痛,他碰了一下,立刻哀嚎起来。

  “您最好别碰脸。”其中一个皇家骑士说着,递给了他一面手镜,钱德勒咬牙接过它,他刚刚举起手镜,就从镜子上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钱德勒的手无力垂落了下来,手镜滑落在地上,摔碎了。

  马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皇家骑士说:“我们在这等一会儿。”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要这么做?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他当然既没能得到答案,也没能回去。在挣扎得筋疲力尽后(主要是因为嘶吼嘴巴一圈的皮肤疼痛不止),钱德勒回了座位上。

  ——其实该朝好处想的,至少,母亲无意杀他。

  大概九点多,索德曼全城都响起了丧钟。

  钱德勒彻底瘫软下来了,在钟声敲响之前,他还怀着万分之一的期待,期待……母亲在吓唬他,母亲要改变他的思想,但是现在,事实证明,一切都只是他的自以为是罢了。

  他死了。

  威廉·海拉汉姆·诺克菲尔特·潘特坎普,诺顿帝国皇位第一继承人,死了。

  钱德勒穿着奥尔的衣裳,从浴缸里走了出来,他看见床头柜上放了一个托盘,里边是一杯牛奶和一块三明治。钱德勒摸了摸胸口,他确实已经一天两夜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了,却仍然感觉不到任何的饥饿与干渴。但他还是坐下,强迫自己把这些东西吃喝干净。

  他端着托盘走了出来,奥尔还在楼下,坐在大厅里扎他的毛毡。

  这段时间的结果,是一个两寸长,一寸宽的长方形。

  “谢谢,奥尔。”钱德勒走下了楼,他看着奥尔,想问问他能不能恢复自己的容貌,但很快他就把这个要求咽回肚子里去了。他站在那,发了一会儿呆,奥尔伸手接托盘甚至都没反应,依然紧紧把托盘抓在手里。

  片刻后,钱德勒忽然哭了起来,举着托盘,把脸挡在后边。奥尔只能看见他颤抖的肩膀,但钱德勒特殊的情况,让奥尔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只能把钱德勒拉到沙发上,慢慢抽走托盘,给他一条柔软的棉手帕。

  差不多把手帕彻底浸湿后,钱德勒抬起了头,他问奥尔:“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奥尔。”

  “可以。”

  “假设,你继承了一个帝国。在你继承帝国之前,有很多人反对你。在继承帝国之后,那些人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能夺取他们的财产和生命。”

  “是因为权力吗?”钱德勒有些急迫地追问。

  奥尔看了看他:“威廉,你所说的权力,是身份所代表的象征意义的那种权力吧?那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是副局长吧?”

  “你是王储。”

  所以,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可我局里的警官,占人数最多的,是人类。我认为,权力的获得,是多种多样的。

  比如一对孪生兄弟,父亲疼爱哥哥,哥哥就在这个家庭里有更多的权力,可以偷懒,可以不干活,夺取弟弟的东西。被压迫的弟弟举起了屠刀,在他拥有压倒性武力的那一段时间里,他的权力就压倒了哥哥的,甚至压倒了父母。

  威廉,国王的权力,不止在于‘我是王’本身,你比我更熟悉历史,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至少几十位国王,都是死于臣子之手——毫无疑问,皇家骑士也不是那么可靠的。

  虽然,我不知道一个国王要如何彻底掌握住整个国家的权力,但我知道,这位国王的臣子,至少他的大多数臣子,在行事上总该是有底线的。”

  “……你认为,假如我是君主,我将无法掌控我的臣子?”

  “对。”

  “你呢?你觉得你能掌控你的臣子吗?”

  “我没有臣子,我只有下属。我也并不掌控他们,企业有企业的规章制度,警察局有警察局的法律法规,他们按照规矩行事,领工资得奖金,不按照规矩行事,滚蛋。”

  “法律并不能代表一切,天使药在索德曼还是合法的。”

  “对,所以鱼尾区还有鱼尾区自己的规矩。威廉,你将会坐上前往南大陆的船,所以我不会干涉你,这是2万金徽,你可以在南大陆建立你自己的事业。”奥尔赶紧拿出一张大额银行汇票,是诺福诺特银行的,在南大陆一样有分行可以支取。

  “你不想让我做你的下属吗?”

  “是的,我不想。”奥尔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不想有一天,你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他们犯下这些错误,都是为了我,所以请你原谅他们’。你是我的朋友,你曾经将儿女放心地放在了我的孤儿院里,你提供给了我很多的支持与帮助,国王陛下也让我照顾好你。

  无论是情感、义务,或责任,我都应该照顾你。但这些情感、义务,或责任,也都是属于我个人的,和我所在的团体,无论是我的企业、我的种族,还有未来我的国家,都没有任何的关系。我不能用公家的好处,去偿还私人的利益,那是对他人的不负责。”

  “!”钱德勒像是被重击了胸腔,他没想到在奥尔这里,得到了这么严重的评语。

  “威廉,我理解你在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之后,急需证明自己,但是很抱歉。作为一个背着行李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我没办法做一个无限度包容你的人。你可以憎恨我,辱骂我,认为我背叛了我们的友谊,认为我是一个在你落入低谷后,就翻脸无情的卑鄙小人,一个恶劣丑陋的叛徒,但我不会改变我的做法。”

  奥尔站了起来,坦然地看着钱德勒,等待着他的辱骂。

  可钱德勒看着奥尔,却只是苦笑着拿起了奥尔放在茶几上的汇票:“谢谢……”

  他没有责怪奥尔,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奥尔说的,很可能是对的,因为奥尔和国王,其实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奥尔带着他所有的狼毛和制作毛毡的工具上楼了,他只要坐在那,钱德勒就会无法控制地拉着他说话,而最后的话题也无可避免地会绕到如何掌控权力这样的问题上。

  这其实也不能怪钱德勒,这就是他遭逢大难后的正常反应,但这对奥尔来说,就太不愉快了。尤其他自己还面临着五花八门的问题,每天的娱乐就戳毛毡,顺带在脑海里回放这些日子的大小事情,他实在是没精力和他进行这种讨论,只能躲。

  还好,奥尔躲了,钱德勒就不追。

  而且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也从没有要求离开奥尔的家,包括“威廉王子葬礼”的那一天,他也乖乖地留在家里。

  那天全城的警察都出动维持秩序了,王子的灵柩没有直接驶向王室墓地,而是在索德曼城内绕城一周,代表着这位王子向他的国家与子民做最后的道别。

  奥尔在送葬的队伍里看到了各国大使的车驾,包括正在进行静坐战争的四国,他们都想拉拢诺顿。而诺顿,目前正在如火如荼地做着军火生意,除了钢铁巨舰和飞艇不出售,其他的都卖,奥尔的钢铁厂无缝钢管的订单已经排到三年后去了。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啊……

  在葬礼之后,钱德勒忽然沉静下来了,他终于彻底放弃谈论权力的问题,而是向奥尔要了些书本。奥尔也主动带他出去了几趟,帮他购置衣服鞋袜等必需品。

  不过与此同时,市井间开始出现了一些诡异的传闻——那么健康的威廉王子,不是病死的,是被人毒死的。

  奥尔没有对钱德勒隐瞒这些传闻,他告诉了他。

  钱德勒吓了一跳:“有、有人要找母……国王陛下的麻烦吗?”

  他没有因为这个传闻兴高采烈,反而第一时间担心起了自己的母亲。他这种老好人性格,是真的不适合当国家的统治者,甚至,都不一定适合成为大企业的领导者。

  “你有别的想法?”钱德勒在焦虑地绕了几圈后,注意到了奥尔的表情。

  “没人会把王子的死亡与国王联系起来的,就算怀疑,他们也不敢让流言传出来。现在这个流言,更类似于陛下要决定参战了。或者至少,陛下正在为参战做准备。”

  “参战?”钱德勒发出恍然大悟的叹息,“啊……是呀,谁杀了我,谁就是诺顿的敌人。”

  他笑了起来,只是满含苦涩。

  在解放奴隶事件后,国内的保守派还是占据了上风。毕竟,诺顿几次参与大陆的战争,都没有得到好处。在今天,拥有大片殖民地的诺顿,对于西大陆的资源也没那么渴望。

  尤其,殖民地的土著是能够直接转化成奴隶(虽然现在是解放奴隶了,但没什么区别)的,西大陆的居民怎么弄?毕竟大家都是白人。最多是弄来一群语言不通的外国人,还要分出帝国本身的资源去养他们。

  可母亲……

  钱德勒回忆中那天母子俩的对话,母亲最后说的那些话,是给他最后的机会,同时也表现出了母亲的内心——母亲对建立功业有着强大的渴望,她不会放过进军西大陆的机会的,曾经那些帝王,那些男人没做到的事情,她也要做到。

  他苦笑着,即使凶悍又强大如母亲,她想做什么,也不会直接一声令下,而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聚集起更多的力量。

  三月中旬,当钱德勒登上那艘移民客轮时,诺顿的报纸上,已经开始刊登《威廉王子的过往》、《威廉王子二三事》、《你所不知道的威廉王子》等等了,民间也出现了很多以威廉王子为原型的野史小说。

  在此之前,民众对于威廉王子本来是没多大喜爱的,毕竟在国王过去几十年的压制下,很多人只知道有这么一个王位第一继承人而已。即使那天去参加威廉王子的葬礼,为他送葬,很多人也只是去凑个热闹,看看那些贵人到底长什么样。街道两边聚集的民众脸上没有任何的哀伤,只有好奇,甚至幸灾乐祸。

  毕竟,看啊,生活困苦的他们还活着,国王的儿子,那样的一个贵人,却死了。虽然他们活着也依然在受苦,但活着总归是比死了要好……吧?

  但随着大小报纸的新闻、小道消息,甚至一些黄油小禁书上,关于王子的消息越来越多。

  人们才知道,原来威廉王子是那么一个彬彬有礼、谦逊温柔,总是和大贵族对抗,为普通民众,也为解放奴隶谋福利的王子。

  奥尔也被拉出来当了道具,所以人们也是刚刚知道,原来“那个蒙代尔先生”能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是因为王子在他身后,为他承担那些来自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大贵族的大麻烦。

  鱼尾区人对此挺生气的,因为已经有人说“真正的好人是王子,那个蒙代尔先生只是夺取了王子的功劳与名声”,还有人为此和人打了起来。

  甚至连蒙代尔企业的生意都受到了一些影响,竟然有生意伙伴觉得蒙代尔企业的大靠山倒了,能够找他们的麻烦了。

  只能说,这个世界上贪婪的傻子太多了。

  奥尔反而很高兴出现这些打击他名声的传言,因为过去的那简直完美无瑕的圣人的名声,正越来越成为他的负担,敌人已经开始利用这件事了,解放奴隶攻击鱼尾区,只是闹得最大的。蒙代尔企业早就开始遇到各种想从他们身上咬一口的人,只是都被里瓦斯他们成功解决了而已。

  当然,关于王子是被谋害的传闻,也随着对王子的赞美,越传越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