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小说>都市情感>特有引力>第70章 沉香厅(下)

  偌大的宴会厅,静的连呼吸声都能够听见。

  宣兆笑容儒雅、语调平和,然而每句话都直指要害——他遗憾自己身体不便没能在万千山面前尽孝,这么多年统共没见过几次面,实则说的是万千山这十几年抛妻弃子;他感谢万千山打理外公的财产,实则说的是万千山侵占宣家祖产、道貌岸然;他抱歉让岑静香抛头露面,更是一语揭穿了岑静香,把“鸠占鹊巢、不知廉耻”几个大字赤裸裸摆上了台面。

  台下几十号人,个个都是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个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万家的那点儿龌龊事情,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管他是姓宣的还是姓万的,能一起赚钱就行。至于“万氏集团”这四个字底下,掩着多少阴暗甚至是鲜血,这些在利益面前统统不值一提,反正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有谁会记得这档子事。

  可宣兆记得——被所有人忽略的那个残废记得。

  他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咀嚼着这肮脏的一切,他是在仇恨滋养下成长起来的食人花,这一天他等得太久太久了。

  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激动的浑身每个细胞都在鼓噪,争相叫嚣着“我要他们生不如死”。

  岑情早已呆住了,万千山怒目圆瞪,被两个黑衣人按着,动弹不得,呼哧喘着粗气;岑静香尖叫着冲上台,被一个保镖抬手拦下,她高跟鞋一崴,趔趄了两步险些跌倒,身后的岑柏言扶住了她的肩膀。

  岑静香此时不再是那个高贵的阔太太,她头发凌乱,面容扭曲,阴毒的眼神瞪着台上的宣兆,恨不能把他生生撕裂。

  “妈,”岑柏言喃喃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你去把他拉下来!”岑静香掐着岑柏言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吼道,“把那个姓宣的弄下来,姓宣的就是我们家的克星,快去啊!”

  岑柏言重重闭了闭眼,再次问道:“是真的吗?”

  宣兆对这一切骚动置若罔闻,他左手支着拐棍,右手端着话筒,整个人身形修长、气度儒雅,姿态优雅闲适的仿佛正出席一场盛大的舞会。

  “当年在外公的葬礼上,在座不少叔伯应该见过我,一晃十七年,我心中始终有个遗憾。当年那场葬礼,我母亲病体难支,我年幼不懂事,没能出来主持大局,当时场面混乱,想必外公走得也不会安心。”宣兆缓缓环视一圈大厅,声音沉稳且坚定,“今日,我作为宣家长孙、宣家现任家主,重新送我外公宣博远最后一程。”

  他微微颔首,龚叔收到示意,侧门缓缓打开,两个黑衣人早已侯在门外。

  那两人手中抬着一个方形物体,大约有半人高、一臂宽,其上覆着白布,看不见究竟是什么。

  万千山预感到了这玩意儿是什么,他心头一沉,再也不顾久久维持的儒商形象,大声吼道:“你们想干什么!宣兆!带你的人给我滚下去!”

  台下人鸦雀无声。

  宣兆从口袋中取出一方白色袖箍,佩戴在左臂之上,面色沉静。待那两个黑衣人走到他身边停下,宣兆肃穆地转过身,抬手重重一揭——

  赫然是一张巨大的黑白遗照!

  梦魇中的厉鬼猛然出现在眼前,如同一记重锤当头砸下,万千山脚底踉跄,脸色煞白,喃喃道:“鬼.有鬼.姓宣的都是恶鬼,姓宣的该下地狱.”

  “十七年前,四月三十日,那天下着十年一遇的暴雨,那天也是岑静香的生日。”

  宣兆语调平稳,表情毫无波澜,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身体里点起了怎样一团火,那团火熊熊燃烧着,无数个声音在他体内齐声呐喊——

  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死.

  宣兆缓缓道来:“当日,万千山公出邻市,我外公宣博远、母亲宣谕与我本人均在家中,入夜后,我母亲接到了一通电话。”

  “啊——贱人!贱人!”岑静香濒临崩溃,她喊叫着掐住岑柏言的脖子,“你快上去弄死那个贱人!快去啊!”

  岑柏言瞳孔有些许涣散,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笼罩住了他,他紧紧攥住拳头,勉力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向岑静香:“十七年前.十七年前,你做了什么?”

  宣兆很快给了他答案。

  “致电者正是岑女士,岑女士误以为万千山陪伴在我母亲身侧,忘记了她的生日,因而来电问询,”宣兆淡淡一笑,唇角的伤疤随之勾起,“她先是教唆年幼的女儿发问‘爸爸在哪里’,半小时后,再次致电,‘无意’中透露万千山已经与她汇合在清远山庄二楼的家庭套房,并好意提醒我母亲,希望我母亲不要前去破坏他们一家相聚。”

  在场的人均是第一次知道这背后的原委,无一不是大为震惊。

  岑静香的状态几近疯狂,她怎么拍打岑柏言,岑柏言都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塑一般,没有丝毫反应。岑静香尖叫着狠狠一巴掌甩在岑柏言脸上:“你还不去把他弄下来!”

  岑柏言被打得偏过了头,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胸膛在微微起伏。

  “各位都了解我外公为人,刚正不阿、爱女如命,当即便驱车带我母亲前往清远山庄。我年幼无知,惧怕雷电,不敢离开家人庇护,强行跟上了车。之后的事情各位都知道,一场车祸,我外公当场殒命,母亲承受不住打击,神智有失,而我则落下终身残疾。”宣兆说起这些往事,非但没有丝毫愤恨,反而神态从容,像是这番话已经演练过了千万遍,“众所周知的事我便不再重复了,只是我心中有些许困惑,也一并说出来,各位叔伯都是长辈,看看能否为晚辈答疑解惑。”

  他眼中笑意渐浓——

  我要把他们踩在脚底,要他们这辈子都活得如同蝼蚁一般,要他们再无翻身之日!

  仇恨是一座积蓄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宣兆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畅快。

  “一问外公葬礼上,为何身为女婿的万千山先生并未露面,反而是岑静香女士出席?

  二问十七年间,万千山先生在法律上仍是宣谕之夫、宣兆之父,为何从未给过我母子二人一分钱?

  三问岑静香女士既已代我母亲行主母之责多年,与万千山先生伉俪情深,为何万千山先生不与我母亲宣谕办理离婚手续,仍以宣家赘婿之名掌管企业?”

  三问掷地有声,场内瞬间鸦雀无声,万千山掩面无言,岑静香身体重重一晃,跌坐在地。

  对比他们的丑态百出,宣兆显得格外沉稳,他顿了顿,接着开口:“这三个问题我疑惑许久,不过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我身为长孙,也应当出来做个决断了。这么多年,岑静香女士照顾我父亲有功,总不能让她一直无名无份。既然我父亲不愿与我母亲离婚,我便斗胆做个主,效仿古制,同意万千山先生以纳妾之礼,将岑静香女士纳进宣家。”

  “.纳妾?!”

  “不愧是宣老的外孙啊.”

  “这瘸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种心机,以前不应该没听过啊?”

  .

  宣兆这番话说的波澜不惊,实则侮辱性极强,他把这两个人十七年来极力掩藏的一切全部掀开,一桩桩、一件件地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嘘——”宣兆抬手做了个轻轻下压的动作,极其有风度地等着诸姒橋人安静下来,方才接着开口,“万千山当初是入赘我宣家的,一个无名之卒,吃穿用度皆是倚靠我宣家,应当冠上‘宣’姓;岑静香女士以前是见不得光的外室便罢了,进了我宣家,理应也改姓为宣——”

  “够了!”场下忽然传来一声低吼。

  宣兆话音一顿。

  岑柏言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眼圈通红,抬头看着台上那道修长消瘦的身影,眸光晦暗不明:“宣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于是,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台上那位一直从容不迫、波澜不惊、泰山崩于顶都能不动声色的宣家少爷,竟然身形微微一顿,整个人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一般,僵在了空气之中。

  身体里沸腾着的恨意一瞬间忽然安静了,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也在这个片刻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心口宛如破开了一个巨大的风洞,有什么东西被挖走了一样,空空荡荡,一片虚无,没个着落。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着落了。

  宣兆脑海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宣兆,你敢不敢转头看着我,”岑柏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宣兆,咬牙切齿地说,“你敢不敢看我?你看着我,把这些话再说一遍。”

  宣兆羞辱的那个人是他的亲生母亲,是岑静香抱着他逃出那个吃人的村庄,是岑静香一天打三份工来养育他,即使岑静香现在变得面目全非,即使.即使岑柏言已经料到那些肮脏的事情就是真相,但岑静香是他的生母啊。

  而他放在心尖上的恋人,正在当众羞辱他的亲生母亲。

  岑柏言紧紧咬着后槽牙,口腔中弥漫开了浓烈的血腥气。

  宣兆始终直视着正前方,他紧紧绷着的双肩此时正及不可察地颤栗着。

  直到此时此刻,他平静的眼底才浮现出了一丝属于“人”的情绪,似乎是隐忍的痛楚,又像是无可奈何的悲哀,他轻轻闭上双眼,接着松开拐棍,左手抬起,伸出三指。

  “我对着外公的遗像起誓,”宣兆睁开眼睛,偏头看向岑柏言,“我所说的没有半句作假,如有虚言,就让我——”

  说到这里,宣兆忽然顿了顿。

  让我怎么样?让我将来的每一天都被痛苦折磨,让我这辈子都承受蚀骨钻心的痛楚够不够?

  不够,远远不够,这些都太轻了,宣兆想,这些都是他经历过、并且正在经历着的。

  宣兆望着岑柏言,忽而勾唇一笑:“就让我孤苦伶仃、无家可归;让我永生永世,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岑柏言瞳孔倏然一震,只觉得手指都在痉挛,五脏六腑都紧紧蜷缩在了一起,太他妈疼了,疼的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他嘲讽且绝望地一笑:“好,好。”

  宣兆静静看着他,嘴角的疤痕像一滴挂在唇边的眼泪。

  岑柏言操起手边圆台上的装饰木雕,猛的往地上一摔。

  砰——

  震耳欲聋的一声响。

  “你说的你喜欢我,你爱我,”岑柏言的眼神如同两道利箭,直直射向宣兆,他的每一个字都粗粝的仿佛掺进了沙子,“也是假的吗?”

  万千山震惊地趔趄一下,岑静香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愣愣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一室哗然。

  宣兆举起的左手僵在了空气中,话筒掉落在地,音响里发出了刺耳的“嗡”声。

  ——我再不能回头了。

  他眼睫颤动,酸楚像是海浪一般,从血脉深处一股股地涌出,要把他整个人腐蚀殆尽。

  岑静香在短暂的怔愣后,从地上爬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扑向主台:“你做了什么!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

  宣兆垂眸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像是俯视阴沟里的蝼蚁。

  “阿姨,”宣兆缓缓蹲下|身,轻声说,“您的儿子爱上我了。”

  岑静香披头散发,口中粗喘着气,抬手去抓宣兆的脸。

  宣兆丝毫不躲,任凭她尖利的指甲在侧额头划出三道血痕。

  只有皮肉上的疼痛,才能稍稍抑制他此刻身体中翻涌的酸楚。

  “宣兆,”岑柏言宛若一只身负重伤的野兽,眼神绝望且阴鸷,“好,你好啊.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

  宣兆依旧维持着蹲地的姿势,一只手撑着地,别人只以为他是在羞辱岑静香,没有人知道其实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全身都在发抖。

  “对,我是在骗你,从头到尾,我对你,”宣兆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都是一个骗局。”

  ——好,可以,没关系。从今以后,就让我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你冲我来,你有什么冲我来!”岑静香上半身趴在台面上,尖锐的指甲又在宣兆脖子上划出血淋淋的痕迹,“他做错了什么,柏言做错了什么!”

  “我又做错了什么!”宣兆忽然发出一声低吼,他终于肯将自己儒雅温和的伪装撕开一条裂缝,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额角渗出的血珠顺着侧脸轮廓滑落,在鲜血的衬托下,他清俊的脸颊染上了几分妖冶,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我外公做错了什么,我妈妈做错了什么,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我的一条腿谁能赔给我?是你来赔吗?还是你那个健康英俊前途无量的儿子!”

  说完这一句,他喉头一紧,浑身仅剩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般,连蹲在地上的力气都没有,左膝一阵骇人的刺痛传来,“咚”的一声后,他单膝跪在了台上。

  宣兆痛苦地闷哼一声,勉力咬着下唇,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骚动,窃窃私语的人有,趁乱想要做空万氏的人有,向万千山岑静香投来鄙夷目光的更有。

  一片混乱中,岑情满脸都是眼泪,操起一个玻璃酒瓶,尖叫着朝宣兆冲过来——

  “啪!”

  玻璃炸裂。

  头破血流的疼痛没有如期到来,宣兆睁开双眼,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挡在了他面前。

  “哥,你疯了!”岑情目瞪口呆地看着岑柏言,“你还护着他,你是不是疯了!”

  岑柏言像是失去了痛觉神经一般,用满是鲜血的手掌扣住宣兆的下巴,硬生生地扳起他的脸,逼迫宣兆和他对视。

  “你要我怎么赔?”岑柏言的力道很重,几乎能够听到宣兆骨骼发出的咯咯声,“我那么爱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恨不能挖出我的心双手捧着送给你,你还要我怎么赔?嗯?宣兆?”

  有血掉在了宣兆睫毛上,宣兆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片刻后,他突然从鼻腔里发出了极其轻的一声笑。

  龚叔看不下去了,背过身去,重重叹息了一声。

  宣兆狠狠撇开头,逃开了岑柏言的禁锢。

  “岑柏言,你以为你是谁?还有我外公的一条命,还有我妈妈被关在疗养院里的一辈子,”血珠顺着鼻梁滑落在嘴唇之上,被宣兆轻轻舔进口中,“这些怎么算?你的十七年过得安安稳稳,我呢?”

  他带着恨意的眼神像一把尖刀,重重插入岑柏言的心口,接着又猛然拔出,“扑哧”一声,带出一片血肉。

  “都滚!”万千山厉声冲大厅里的其他人喊道,“全都给我滚——!”

  “不许走!”宣兆大喝一声。

  他左手捡起摔落在地的拐棍,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宣兆很瘦,肩胛骨在衬衫下高高突起,身形单薄的像一张白纸,仿佛一阵风就能让他倒下。然而,他此刻的表情却极其狠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阴冷。

  “我话还没说完,”宣兆轻轻一笑,“我看谁敢走。”

  ---

  剧情好重,明天还有一章剧情,落地窗延后一天,改为后天。

  (大家放心,承诺的落地窗情节一定会写的,只是时间实在紧张,等明天最重的剧情走完就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