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小说>穿越重生>乘风登玉京>第242章 二百四十二·知君未得谢浮名

  景顺帝醒来时是寅时一刻,他睁开眼愣一会子神,似乎惊觉身下不是哪个妃子的芙蓉帐,也不是清心殿自己的龙床,他腾地坐起身,惊恐地向床帐外面望去。“张晏吉!”景顺帝下意识唤道。

  接着他看到一张脸,一张阔别多年的脸。这张脸上回拜见他的时候还没有头发,手里还挂着念珠,比现在要年轻——但似乎也年轻不了多少,因为这张脸现在看着也并没有太过衰老的痕迹,景顺帝瞠目结舌,半晌才不确定一般唤道:“…国师?”

  裴游风抬手慢慢接近景顺帝,冰凉的手指搭上他的脉。

  这实在大逆不道,既没有行礼也没有请旨,上手就扒拉龙体,天子脉息是随便看的么,御侍医们都要跪着诊脉。可是面对这般犯上,景顺帝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安安静静,甚至腰背一塌,歪在了枕上。片刻后裴游风道:“陛下,张公公在宫中等着您,并不在这里。您原本吸入添了血箭草等物的梦甜香,所幸药量极其微少,也不是直接吸入,初步判断应当是混进熏衣的香料之中又进入您体内,如今余毒已清,已无大碍。”

  景顺帝点点头,盯着裴游风又看了一刻而后道:“这是哪?朕为何在此处?”

  裴游风往后退一步,让出身后的温镜,温镜道:“这是臣的住处,陛下,”他和裴游风互看一眼才接着道,“陛下不记得今日七夕宴上的事了么?”

  景顺帝沉默许久,道:“朕只记得睡意袭来,旁的便实在记不真切。”

  “嗯,”温镜斟酌片刻,“曲江行宫出了些变故,陛下昏睡不醒,臣便将陛下接到家中暂作休养。”

  景顺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离片刻:“你们…早就相识?”

  裴游风望向窗外,闲散道:“陛下既问,我与他相识是在大约五六年前,他与我么,”他将视线转回来,“不曾相识。”

  温镜疑问地看一看他,但也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景顺帝喃喃道:“他不曾与你相识…他还不知道么?”

  裴游风是什么人,面对圣上敢自称一声“我”的人,此刻却踌躇起来,许久才道:“我并不知该如何告诉他。”

  景顺帝将这话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忽然问温镜:“既然曲江行宫被乱兵掌控,你是如何单枪匹马将朕救出的,你果真事先不知情?”

  温镜并没有迟疑,侃侃而答:“不敢欺瞒陛下,臣略会些功夫,今日又备有兵刃迷烟,曲江行宫外还备有车马,”闻听此言景顺帝面上冷下来,却听他又道,“正是大清早裴师预警。”

  景顺帝皱起眉:“国师又是如何得知?”

  裴游风拱手:“陛下,我如今是江湖中一闲人,请陛下莫要再以国师相称。说到昨日之事,是我有一名弟子,他不知在何处得到的消息,便来告知于我。我一届白衣,相识之人中只有温小友身上有一官半职,我只有请他帮忙。我那弟子又语焉不详,昨日圣驾离宫又早,进宫面圣不及,一路上禁卫又围得严实,我便只得叫温镜略做些预备。”

  景顺帝眉头锁得更紧,问:“你徒弟?”

  “正是,”裴游风道,“名叫裴玉露。”

  “他是拜在你名下?对…是说他拜师学艺才改的姓…”景顺帝恍然,忽然他浑身一震,“是了,昨日他是不是拦过朕的马车?”他问裴游风和温镜:“如此说来,今日在曲江行宫举兵的是楚家?是贵妃和老九?”

  楚家搞这事,是兵变,是谋反,而温镜和裴游风是事发之后最先面圣的两个人,此时景顺帝发问,一旦他们答是,那么他二人便是此次谋反的首告。首告岂是那么好当的?先头第一条,挑大梁捉贵妃的不是,你是不是和皇后家里沾亲带故?以救驾之功指认贵妃和九皇子,你是不是想要恃恩为皇后、为郦王谋利?因此裴游风只哂然而笑:“我二十年未沾染朝中事,并不认得旁的贵妃。”

  温镜则面露审慎:“陛下,如今宫中是何情形尚不明晰,臣和裴师商量,陛下醒来便先行护送到吴记。”

  景顺帝慢慢道:“你不知道是谁举兵,可你知道吴记?”

  温镜答得也很慢,但条理很清:“臣与吴记一名弟子是旧识,他曾提过要去吴记领差事,臣这朋友又是御前的人,今日在曲江行宫他又领兵护驾,臣便猜测,他并没有参与举兵,他所说的吴记也应当是安全之所。”他又补充道,“今日在曲江臣并未看见九…九殿下。”

  室内烛火惺忪,景顺帝张着一双老眼昏花的眼睛使劲盯着他,盯了半晌忽然又问:“朕曾叫你这朋友转赠你一枚玉璧,你可收着?”温镜垂着眼睛将衣领子里的白玉凤璧取下来递过去,景顺帝并没有接,只是问他,“你可知这是何物?”

  “不知。”温镜仍旧垂着头,手里捏着玉璧低眉顺目。

  “那你便贴身收着?”

  “长者赐不可辞,”他抬起眼,眼睛有些红,迟疑片刻道,“而且…无端看着亲切。”

  声量轻轻,语带倾诉:“臣一辈子未收过长者所赠,连岁钱也未收过,臣虽然不知陛下为何赐下如此贵重之物,但…心中感念非常。今日殿上,臣也说不清,脑中一热便冲上去将陛下抢了出来,又想起裴师医术卓绝,遂请来为陛下祛毒,却没想裴师竟然是…国师?”他的神情带一些迷惑也带一点庆幸,清声款款,“如今陛下安然无恙便好。”

  景顺帝仰在枕上,眼睛半阖,道:“你又一次救驾,上回救驾朕封你太仆少卿,这回想要什么恩典?”

  那目光要说不说依然带一些审视,说的话也温和有余温情不足依然是试探,温镜想一想,举着玉璧跪到地上:“臣斗胆,想问这枚玉璧主人。”

  景顺帝看着他的发顶,雪样的下颌,手中洁白无瑕的玉璧,忽然入神,怔怔道:“你抬起头来。”

  温镜依言缓缓抬头:“臣自小就在想,是否有亲族血脉存世,臣背后有一枚刺青…然以温姓打听,却总无人敢答…夜里有时梦魇,梦见襁褓中事,总看见一名女子,怀抱轻柔哼着调,亲善慈爱至极…为何如此温柔的女子身前事竟无人敢言?陛下既问恩典,臣想求一份恩典,愿为这名女子向世上求敢言之人。”

  他眼睛低垂,眼角展开,抿着嘴,生生抿成两片薄唇。这要多谢白谋任…

  景顺帝深深看着他,终于撑起身接过他手中玉璧,哑声道:“你的疑惑朕来答,你有什么话皆可来与朕言。《周礼》九拜,你须行稽首礼;君臣二拜礼成,你则须三拜。”

  本朝二拜即成礼,朝臣上朝、天子祭天皆只二拜便可,三拜只用来在冠礼、婚礼等重大仪式时…拜父母。

  温镜眼中蓄泪,端端正正拜了三拜,景顺帝呆了半晌,抚着那枚白玉凤璧喟然一叹:“你已拜过爹娘。”他低头凝视手中白璧,“挚娘,你看见了么。”

  闻言温镜眼眶中清泪长落,长拜不起。一旁裴游风目光游离,看一眼那枚白璧又不敢看一般移开视线。那目光又扫过榻上的帝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意味,好似厌恶又好似怜悯。

  又闲话几句,景顺帝问温镜名中是哪个字,又问表字,又谈一些日常吃食喜好,真好似一位慈父。

  送景顺帝出去之后温镜轻声问裴游风:“裴师,我演的还行么?”

  裴游风看着他面露不忍:“这一步没有回头路。”

  温镜微笑:“当年我是怎么从宫中到的居庸关,我母亲又是怎么死的,这些裴师打算何时相告?”

  裴游风看着他,眼睛很深,温镜于是泯起笑,撤开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