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小说>穿越重生>乘风登玉京>第236章 二百三十六·瑶席初陈惊似空

  宫婢们左右努努嘴轻佻笑笑,他们姑侄…

  裴玉露望着榻上人披散的长发有些心疼,因为他记得楚流萤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贵妃,无论多晚从来妆发齐整,即便是安置也要梳个不易散乱的望仙髻,倘若要见驾,起来只要戴只花冠就成,配好的宫装袍裙挂在凤榻一旁的衣桁上,底下香炉细细熏着,立时起身便可穿戴好。

  同样地,裴玉露也记得无数个漠漠清晨她醒来,一夜无召,她忡愣着对镜解发,重新梳妆,脸上那种萧瑟无望的神情。

  不过只要偶然得到一两次深夜传召,她的这番苦心便好像没那么苦。她从不会叫皇帝多等哪怕一刻,无论何时皇帝驾临也总能看到盛装的她。宫里多少抻着脖子望着清心殿的女人,算起来她这点心思也没什么出格。

  可能唯一出格的地方即是偶尔有个男人会在她的披香殿过夜。裴玉露知道宫人们都是怎么传的,可即便担这个虚名,他还是着迷一样愿意进来陪她。

  宫里的夜,太寂寞了。

  她正翻一本前朝宫词,裴玉露进来她抬起一只手,丹红的指甲在榻案上敲两下,案上是一盘葡萄,裴玉露便默默坐过去给她剥一颗。

  河东道进贡的赤霞珠,汁水鲜红浓郁,她拈一颗在指间,丹蔻染得更红,白莹莹的指尖则显得更白,裴玉露垂下眼。

  “昭阳昨夜秋风来,回照长门惯催泪。”她照着手上的书册轻轻念道。

  见裴玉露不答话,她接着曼声念:“藻井浮花共陵乱…”

  她自小跟着梨园学歌舞,真可乃金声玉韵,裴玉露看见她丰润的唇一张一合:“小露儿,下一句含了你的名儿呢,想听么。”

  “想。”他有些入神。

  “玉阶零露相裴回。”她指甲上沾了一点葡萄残汁,一点一点搭在他腕上。

  可施银针的手,尽得裴师折扇真传的这手,便连取小小一颗葡萄也颤抖起来。

  裴玉露盯着腕上的手,一面渴求一面煎熬,他竭力收敛心神:“陛下不喜后妃读宫怨诗,还是你告诉我的,怎么拿来这么一本东西在读?”

  楚流萤嘻嘻笑起来:“管他喜欢呢。他倒喜欢曲戏,可我学得还不够么?当年学《踏摇娘》,我生生从丈高的台子上摔下去,如今阴雨天儿踝骨还疼着。”她又道,“你这孩子,可不如幼时疼我。当年我选进宫,你还抱着我的裙角哭了一宿呢。”

  裴玉露心想,是啊。那时候多大,六岁?七岁?哪里知道进宫是什么,只知道一直陪他顽、对他笑的小姑姑要离开,要去日日陪另一个男人。后来又是多少年没见呢?家里官位低,又是内苑的职,说难听便是皇室的家仆,她进宫只能从最低等的采女做起,等闲哪有召见家人进宫探望的恩典。

  再见的时候已是她怀了身孕,发现皇后日日送来的汤药竟然添有刺红花,向皇帝哭诉,皇帝只说无根无凭叫她忍着悄悄倒掉,她心中害怕,求来恩典叫家人进来。裴玉露那时刚刚十五,小郎君初长成,跟着父亲进宫,一路行来多少宫中婢子偷着瞧,到得这披香殿,他见到阔别近十年的小姑姑。

  她不一样了,却也一模一样。在家时她娇憨明媚,进宫后她沉郁婉约,只有眉目里一如既往地柔光闪烁,她摸一摸他的脸:“你长大了。”

  裴玉露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女子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眼睛在笑同时也在哭,风烟流翠,轻云挼雨,裴玉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不要叫她掉眼泪。

  一晃经年,恹恹烛光中楚流萤浅嗔轻怨:“你不疼我了?”

  裴玉露额角狂跳,终于放任自己掌心合起拢住她的指尖:“哪的话,我永远疼你。”

  楚流萤幽幽道:“好,记住你说的。”

  执手相看,裴玉露只看见她面无表情的脸,只听见她冰凉得有些凝滞的声音。

  那声音犹如多年的梦魇低语,待她话说完,裴玉露难以置信地望向她,楚流萤长发披散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两侧:“你答应么?”

  裴玉露惊道:“这是、这是谋反…姑姑,我父亲知道吗?”

  楚流萤眼睛睁得老大,一盘子葡萄被她指甲抓得七零八落,她犹无知觉,直愣愣看着裴玉露:“你父亲怕你不同意。”

  怕他不同意?怕他不同意因此叫她来做说客?父亲难道、难道知道他的心思?裴玉露混乱地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能…我回去就劝父亲收手,姑姑,你想想表弟,这条路不能走。”

  殿中一静,忽然她猛地嘶声道:“你不提便罢了,你表弟,只怕我若再袖手旁观!他不知哪一日就被他父亲杀死!”

  “我在宫中一日不如一日…”

  “…咱们的人,说失踪就失踪,连尸首都找不到…再有你还不知道罢?他正攒人要治你父亲的罪,到时候咱们楚家一个也活不了!”

  裴玉露还是摇头,她美目一转,挽一挽鬓边的发,颤着双睫怔怔流下两行泪:“昭阳昨夜秋风来…夜夜数风声,这样的日子我真的不愿再过,小露儿,你帮帮我,求你了玉露,求你帮帮我。”

  她这样…裴玉露心里不忍,可是这事、这事真的——

  忽然赤霞珠连盘带案翻倒在地,裴玉露登时手足被定住般无措,她、她的手,犹沾着葡萄汁子的手…除却自己一辈子没人碰过的地方被轻巧把住,楚流萤在他耳边低吟,声音蛊惑无比:“你不是一直想…”

  裴玉露仰起头,既欢愉又痛苦。

  推开她的时候裴玉露自己都没想到,他掣住她细瘦的手腕一个劲摇头,她人还半倚在他怀里,呆了片刻,又开始看着他垂泪。那双烟雨朦胧的眼,那双魂牵梦萦的眼,裴玉露忽然不敢再看,跌跌撞撞逃出披香殿。

  裴玉露隐去其中具体时间地点大致讲完,安静下来。

  当时殿外空无一人,他立在阶下,听到殿中传出呜咽的哭声,当时他望一望半圆的月也落下泪来。推开了又如何,心里终究是…

  要帮她么。

  这么多年,为人子为人臣他俱是有愧,仙医谷好景如梦他也没有留恋,只因她在宫中。纲理伦常,君臣礼仪,是否终究抵不过她的展颜。

  玉露生秋阶,流萤随百草,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

  忽听温镜清亮又疑惑的声音响起:“怎么说,之前那十好几年你都没碰过她啊?”

  裴玉露连连摆手:“她、咳咳,她是皇帝的…她到底是我的血亲,我…”

  她她她我我我了半天,温镜问道:“你也知道你俩是血亲,那你大晚上的进宫是?”

  裴玉露讷讷道:“她早些年熬坏了身子,先前也提到,她孕时误食过红花,伤了根基,那时我已进仙医谷,便有时进来替她施针调理。”

  …一定要晚上进去调吗?你们楚家人是什么,要趁着晚上吸收月光精华吗?温镜目光诡异,裴玉露狼狈地替她找补:“她一个人寂寞,召我去聊一聊。真的,披香殿你没去过,不知道有多广阔多冷清,夜间眨一眨眼恨不得都有回声…”

  “所以每次都是你姑姑召你进去?”温镜打断他问道。

  “是。”裴玉露无奈承认。

  温镜眼中一派落拓坦荡,明言相问:“你知道你俩是血亲,她不知道吗?你今年多大了,寻常这个年纪孩子都几岁,这么一个成年异性晚辈,她整日晚上叫你进宫合适吗?”

  裴玉露良久无言,其实到这地步他也明白…他闭一闭眼,脑海中闪过她倾身靠过来的身影,长发垂在柔美的脸侧,形如鬼魅。那时他心中升起泼天的惊骇,自己的这点心思她、她…只怕早就知晓。

  那么,她从来似有若无的、亲昵的、在边界反复划过的言行…又是什么意思呢。明明知道,明明不可能。

  裴玉露形神俱颓,终于道:“他们要在曲江池行事…就在明日。”

  温镜直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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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昭阳昨夜秋风来,…《月宫词》杨巨源

  玉露生秋衣,流萤飞百草,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拟古十二首·其八》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