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策是说动这些人罢手，不要去动项姨家人的坟，”聂臻沉声道， “中策是杀掉为首几个人。如果震慑不住闹事的人，起码要把尸体抢出来交给项姨，绝不能让他们亵渎尸身。”
“下，下策呢?”罗庆问道。
聂臻看了他一眼，脸上神色十分严峻。
“跑。”
只要能活着跑回去，这次迎神应该也能结束。前提是——要活着跑完这十几里地。
无双忽然停住了。聂臻注意到她的动作，扫了她一眼。无双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抬头四处看了看，道: “错了。”
聂臻对上她的视线，道: “什么错了?”
无双指着前面的人群，笑道: “放着大路不走，你们都往林子里钻什么。”
“这边是林子?”
无双打了个呵欠，看也不看面前的路，抬脚就往旁边的乱树丛中走去， “有人在这里设了障眼法，不让我们过去，真坏啊。”
她回眸笑道， “不过正好，你们可以趁这个机会赶上前面的队伍。不管是说服也好，震慑也罢，希望你们能阻止他们。”
“你打算一个人去找坟?”聂臻笑了一下， “只怕那三个人已经抢先一步了。究竟谁是敌是友也难说……不如让周兄陪你一起去。”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想和周荣分开。但是无双说的没错，他必须去阻止迎神的队伍，分身乏术，只能让周荣跟着过去，防止坟里的尸体落在别人手上，或者无双突发奇想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情。
他把牛角解下来，和那支“离心离德”的签一起递给周荣，叹道: “这支签看来还是得你来用。如果碰上“十八狱”那两个人，可以想办法离间他们。至于这个牛角，希望它派不上用场。”
周荣没有接那个牛角，只是抚了下那支签，抬头道: “牛角好像只对仙境主人有反应，我拿去没用。”
四人分道扬镳，走出十几步后，周荣回头看了下。
聂臻也正好回过头来。周荣看到他被火光映亮的脸，聂臻的眼睛却从他身上掠了过去，似乎已经看不到他了。
“从他们那边只能看到一片密林，”无双伸手拨弄了下，灌丛的树叶便从她手背穿过，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哎，你再往前面走走，这个障眼法的范围还挺大的。”
周荣踩着她的脚印，穿过迎面打来的树枝。数十步后，眼前豁然开朗，又是一条可容两个人并肩走的路。
“本来我还有点头疼，”无双忽然道， “该怎么把这根签交给你。”
她甜甜笑了一下，露出嘴角上方两个酒窝。 “你应该还记得，我有一个能力，可以看到别人眼睛里看过的东西。
“当然，这也不是随心所欲的。我要在一个人附近，很近的地方，或者在他不久前站过的位置，才能这样做。
“上次在莲花瓦舍里，就是这样才看到你们写下的名字。后来我出来的时候，走到了你们站过的牌坊底下，看到你把一根佛签交给了他。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聂臻是怎么对契书动的手脚，把我们的钱全拿到他自己手上。”
周荣顿住了脚步，抬眼看向她。
“你放心，我没有打算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无双扫过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声音依然不急不徐， “正相反，我打算帮他一个忙，让他活着退出仙境。你们关系这么好，你应该会想听听吧。”
周荣没有出声。
他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大步离开，一个字都不要听。只要他不去听，无双设计的陷阱就不会有任何用武之地。但是他慢慢松开了刀柄，站在原地没动。
无双又笑了一声， “我们都知道，仙境会找上执念很强的人。就算你中途放下执念，或者执念改变了，想要活着离开仙境的愿望甚至比原本的愿望更强烈，仙境也不会放过你。这是因为你已经被“寄生”了，成为了仙境的养分，所以总是会被它找到。
“但是这不代表中途换一个执念是不行的。比如说原本你的愿望是让某甲活下来，后来你更想要某乙活下来，只要这个某乙本身不在仙境中，仙境就会转而帮你实现第二个愿望。”
周荣皱眉听了半天，只觉她说的全是废话。他不能改变愿望让聂臻活着出去，那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无双还在从容地说着: “我最近拿到了一样东西，可以帮你们骗过仙境。你要是听不懂，我打个比方好了。你可以想象完整的仙境是地底下无边无际的菌丝，一个一个的仙境，就是地面上的蘑菇。每一个采走蘑菇的人，都会被菌丝缠上。现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已经长满“菌丝”了。
“聂臻的愿望是让他父亲的病好起来吧?如果你能够把这个当成你自己的愿望，我可以帮你把他身上的“菌丝”转移到你身上来。这样仙境就会以为你是他。以后他不会再被仙境找上，愿望却还是可以实现，是不是很划算?”
周荣终于听懂了。
无双要的不是简单地报复他们。她要周荣亲手把聂臻推开。
“不用急着答复我，”无双微笑道， “以后还会再见面，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跟我说，我随时恭候。”
“哦，对了，”她又加了一句， “你记得告诉他，以后少用仙境里这些东西。毕竟这都是凝结执念最深的物品，用多了只会越陷越深，到时候我要把他“拔”出来可费劲了。”
她故意顿了一下，等着周荣追问怎么做。
周荣低头看向手里那根写着“离心离德”的签。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奖励会是这个。同聂臻的“鱼目混珠”相比， “离心离德”非常鸡肋。团结别人虽难，离间却很容易，似乎用不上佛签。
“只要心中有一点动摇，相信的事情就会变成真的。要是能用好这根签，你就可以让聂臻相信，你们只是关系不怎么样的陌生人，”无双的声音满含恶意， “当他离开仙境之后，应该会慢慢淡忘这里面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仙境不曾存在过，就只是有天一觉醒来，发现他父亲的病好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聂臻不需要经受任何痛苦，因为他甚至不会再在意周荣。无双考虑得多么周全。
“你在骗人。”周荣道， “你让陶六儿来找我们，最晚也是九月的事情。你还能未卜先知?”
那时连他都不知道他爱着聂臻，无双又怎么能算计到这一步，知道他会为了聂臻甘愿做出这样的选择?
无双朝着他微微侧过身。两个小小的周荣站在那漆黑无神的眼睛里面，莫名显得有些孤苦伶仃。
“自从我有了分辨真假的能力之后，就很少骗人了，”无双道， “因为总是觉得别人也像我一样，一眼就看出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确实不能未卜先知，但是刚刚不是告诉你了，我能够看见别人眼里曾经见过的东西。”
那个能力不能频繁用，她在当铺用过一次，打牌的时候又用过一次，后来又对聂臻用了一次，想找出他怎么对契书动的手脚。
可惜那大半个时辰太长了，她的精力已是僵弩之末，没法一一看过去，只能认栽。
从莲花瓦舍出来时，她不抱希望地又用了一次。
这次她看是的周荣的视角。她听不到过去的声音，只能看见画面。也许可以通过聂臻嘴唇的动作判断他说了什么。她看得出来，最后翻盘那一下，连周荣也有点意外，虽然他后面配合得很好。
说不定聂臻会在这时候跟他解释。无双当时是这么想的。
然后她就看到周荣把一支竹签交给聂臻。他的视线一直是低垂的，没有落在聂臻脸上。浪费我时间，无双想。
正要停止回看的时候，聂臻伸出手，接过了那支签，上面写了“离心离德”四个字。
这倒不是最初吸引她注意的地方。
周荣的视线在聂臻的手上停留了几息，墨蓝衣袖上叠着白色云纹，刺绣的手法很独特。当然，这也不是吸引她注意的地方，这个她一早就看到了。
她只是奇怪了一下，周荣为什么看着聂臻的手看得这么仔细。
到她出来的时候，离他们两人经过这里已经过去很久了。她看到的画面也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只手还非常清晰。从手指上微微突出的骨节，到手背上伏着的血管，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
朋友之间，会是这样么?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她只得再见两人一次。
而这次见面的的结果，让她很满意。
“你要是不相信，什么都不做就好了，”无双笑道， “我不喜欢强迫别人做事情。”
“……你那个可以骗过仙境的东西，是从哪里拿到的?”周荣道。
和“方生”的人交换物品时，他们有一套专门的做法，双方都要详细交代东西从何而来，曾经怎么用过。要是有人撒谎，只要盘问得够细，就能揪出马脚来。
无双抬起手，慢慢打了一个呵欠。周荣不用看就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多么得意。
“关于这个嘛，”她转身继续往前走，步伐轻快， “详细讲讲也无妨。”
周荣木然地抬起脚。
找无双帮忙，完全是正中她下怀，他现在不会这么做。但要是真到了那么一天，穷途末路，别无他法……起码聂臻能活下来。
只要聂臻能活下来。
捏住佛签的手骤然失力，差点将它跌落在草丛中。
下签下离心离德。
冥冥之中，菩萨似乎早已知晓，他总有一天会用上这支签。只是他非常，非常不想用而已。